尽管张二宝的感情之路走得跌跌撞撞,但日子显然不会因为他笨拙的步法而稍事停歇,哪管人间多少喜怒哀乐。端午节就要到了,20世纪90年代的端午节是不放假的,不但不放假,相比现在很多地方举办的端午文化节,那时的端午没有这么多花样繁多的节目,然而味道却显得更加地醇厚,这到底是回忆的自我酿造,还是时代的倒退,也是莫衷一是。两相比较,人们会发现只有传统才像酱香型白酒,被时光酿造得散发出蔼蔼的香气,像琥珀一样透着诱人的光晕,那味道芳香怡人,直醉心底。相反,越是强调所谓的现代技法和市场推广,越是让人觉得像是一个气质天成的美女被不合体的衣衫或摩登却俗气的胭脂湮没了她纯真的美好,矫揉地随大流,出力却不讨好。也似新瓶子装起来老酒来,会破坏了它的古色古香,让人虽眼花缭乱,让人觉得不是希望的那个味。
当时的端午显然并没有时间举办文化节,但并不因此而缺少文化味。文化两个字就像是一剂灵验的汤水,不管放到哪个节日里都显得正规和大气,这一点颇像现在的火锅底料,有固定的配方,色泽和包装,百试不爽,味道清一色地鲜美。然而还是发现人确实是带着原生的劣根性,再鲜美的调料,吃久了还是会腻。可能正因为这样的原因,现在的节日味道已经稀薄了很多,即便是不厌其烦地加上文化的冠冕,穿上盛大的服装也于事无补,节没变,是人变了吗,还是社会变了,张二宝削尖了脑袋也想不清楚。
端午,按照皖中的传统,是要包粽子,吃绿豆糕,杏子等,而学校食堂里的饮食风格比较靠近北方的习俗,而且学校所处的地段比较偏僻,既然不放假,那去市区里走一遭或到城隍庙去逛一次是不现实的。到目前为止,张二宝和同学一起,去合肥市区的四牌楼,三孝口一带去过不多的几次,而城隍庙就三孝口稍北一点点的地方,那里是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各种商品价廉物美,琳琅满目,经常人山人海。张二宝和同学朱高义一起去过那里,批发了几十袋腌制的朝天椒,这是个好东西,由于食堂早上和晚上都以面食为主,同学们便把馒头从中间掰开,往里面放一些这样的朝天椒,然后一口咬下去,馒头中间被裹着的辣味,咸味会混合到馒头里,咬到的辣椒脆脆的,馒头富有弹性地软,很有咀嚼的筋道,再辅以稀饭,这样便宜且可口的饭菜是不少同学所喜欢的,从这个学校开始,改变了他的饮食结构,在他的老家,习惯的是一天三顿米饭。想想自己饮食习惯的变化,张二宝相信了,人是会变的,即便是山里出来的自己,吃什么都会变。
端午节当天放学后,张二宝来到旁边的505寝室,见孙光军也在宿舍里,便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孙欣然同意。他来自安徽利辛县,因为在505寝室里年龄最大,被同寝室的同学称为老大;又因为为人忠实可靠,性格敦厚沉稳,这老大的称呼便传开了,逐渐地,班里所有的同学都称他为老大。老大是个文学发烧友,写古体诗。而张二宝写一些现代文,都是豆腐干大小的小文章,所以对老大很佩服,觉得他更有文化。一来二往,两人就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今天,两人一起走出校门,沿着往邵大郢车站的方向走去,路边上有几家代销店,两人一起买了两瓶半斤装红星二锅头,两袋花生米,然后沿着学校后面的田埂路,走到了离学校不远处的鱼塘边,这里两个鱼塘紧挨着,在中间还有一个看鱼人用土块搭起的简易小屋子,上面用茅草铺就的屋顶,远远望去,在夕阳下透着宁静的美。这时候,屋里没人,门上一把锁象征性地挂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着庄稼,似乎在呢喃细语。两人弯下腰,找了一截草长得比较好点的田埂坐了下来,一伸手,先后把各自手里的二锅头的盖子拧开来。张二宝来的时候,在口袋里就装了两小袋朝天椒,一人一袋;再加上刚刚买的两袋花生米,这样的下酒菜显然是极好的。花生米是五香的,酒是高度酒,朝天椒也是够味的;如果觉得花生米下酒味道还不够,就改用朝天椒,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这几口觉得朝天椒的味儿有点猛,再换花生米,可谓刚柔相济,香辣平衡,味觉被伺候得妥妥帖帖。
应该说年轻人的酒量还是很有限的,他俩不用酒杯,直接对着瓶口喝白酒,一口喝下多少全凭心情,几个回合下来,张二宝已经脸红了,身上也热了。孙光军也一样,他平时话也不多,有什么事情都是茶壶煮饺子----心中有数,俩人在这方面高度一致,又是文友,所以话不用多,三言两语,已经能互相理解。只见俩人拿着酒瓶,用瓶口上面那一截往一起碰一下,喝一口,再就点菜,你来我往,好不热烈。孙军喝酒不上脸,脸上没什么变化。借着酒劲,俩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老大,你喝酒不上脸,说明能喝!“
“哪里,一般般吧;喝酒上脸说明挥发得快,更能喝“
“你说,我们俩跑到这里喝酒,是不是有点疯?“
“这里安静,没有那些烦人的事儿,挺好“,说完,孙光军看了看张二宝,老大也有烦心的事,他不说,张二宝也不问,这个年头,谁没有呢?没有烦心的事儿,那还叫青春吗?青春就是各种烦恼的叠加吧,一个”青“字就说明还不成熟,对的,很少有天然的物种成熟了还是青的,”春“就更意义昭彰了,春天是寒热交替的季节,换句话说,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里的节气一样,万物,包括人,决没有在春天里就成熟的可能,在人,就阅历不够;在物,就是节气不到的原因了,其实同理。
不过,这俩人当时可不这么认为。相反,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远离着家,独自在异地他乡,生活自理,自己照顾自己,这种长大了的感觉让他们更加感慨,还有那么多的烦恼,学习的,交际的,当然对张二宝来说,还有感情的。想到这里,张二宝越发地想借酒消愁,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短暂地放松和释放,世人酿造了酒,用谷物;而酒能用这样的酿造来烘托和升华世人的心情,让人忘却那么多的烦恼事儿,酒显然是个有良心的存在。张二宝知道,如果说自己的内心已经放下了朱丽,那是自己在骗自己。这个世界上自己骗自己就像是盲人说数不清自己有几根手指头是因为看不到一样的掩耳盗铃,或者像眼前的张二宝说瓶里装的不是酒,是泪一样的虚幻。张二宝在喝着酒,倒真的像是在喝自己的泪。他不知道是被酒辣着,还是被朝天椒辣着了,总之眼睛湿润了,想哭,想歇斯底里地哭。他看着孙光军,有点文化的人还是要点颜面的,他靠着最后残存的一丝清醒把到了喉咙口的心事强摁了回去。不得不承认,嘴除了吃饭和对别人说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和自己说话,和自己说话又分说出声音来和不说出声音来。现在的张二宝没对孙光军说出来,但在和自己说话。嘴确实是个出口,有心事闷在肚子里不说,嘴会不舒服,那用点酒搪塞一下,聊以应付一下。让它麻醉一下吧,聊以敷衍,顺便忘掉那些恼人的事情,那低度酒肯定不行,太软,柔和,弱不经喝,而且不能像生活那样火辣辣地有味道,斯酒配斯心,必须是53度以上的。路边的代销店里最高只有56度的二锅头,没有更高度数的,那必须要这样的酒,才能配得上俩人现在的心境。恍惚之中,似乎有多浓的感情,就得配以多浓的酒,不是吗?这样凛冽的味道才相称,如果觉得还不够,再略微搭配一点点朝天椒和五香花生米,就称得上世间的一切了吧?喝一口酒,就一口菜,这要交替着一口一口,不是有人说过吗,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同理可得,一口也喝不下一瓶,一步步来,心情需要照顾,二锅头显然最称我心。
张二宝的脑海里时不时晃动着那个身穿淡蓝色运动服,扎着长长的马尾巴辫的女孩,长长的马尾辫随着走路的姿势上下翻飞,左右摇摆。“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呀缠住我心田“,对张二宝来说,只要把麻花辫改成马尾辫就妥帖无比了。那是他的精灵,会飞,虽然不是向他张二宝飞来。张二宝涨红了脸,想张嘴去叫,可是张开的嘴碰到了圆圆的酒瓶,就再啜一口,还嫌寡淡,抓起辣椒,再咬一口,这浓烈的刺激让他清醒,让他震撼,这样的浓度和激烈恰似他放不下的心,他以同样的浓度思念着不远处的人。
“来,来,来,再来一口“,孙光军手抓着酒瓶,向张二宝伸过来,
“在我们老家,喝酒经常要配些大蒜头的“,孙打了个饱嗝,
“可这里不兴这个“
张二宝点点头,看着孙光军
“嗯,老大,我懂,那东西够味儿”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的习惯,有的人称之为特点,就是你之所以是你,我之所以是我的那些东西。这个世界上从来不能成立你如果是我,我如果是你这样的说法,这种假设除了在概念上虚妄得诳人之外,就是无边的残酷,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张二宝就假设现在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和朱丽打得火热的那几个同学之一。朱丽和同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女生,一个是杨华,就是和她在联欢会上对唱的那个;另外一个是孙新芳,一个来自池州的女孩,她们三个人成天形影不离;而男生里面,朱丽对大部分男生都一样的开朗和大方,比如体育委员,比如和自己要好的另一个同学毕大山。可是,每次张二宝见到她的时候,表情就开始不自然,他在朱丽面前时,感觉莫名的紧张,因为太在乎而不能自如地呼吸,不能自如地说话;而朱丽好像也更加矜持,两个人保持着距离,一种刻意的距离,这种距离让张二宝觉得不可跨越,无法缩短,只会固执地存在,甚至延伸;心里的感觉越浓烈,越是说不出;越是说不出,心里越堆积这种浓烈,如此循环往复,哲学上叫螺旋式上升。
此时的孙光军也长吁短叹,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两个内向的男人之间的心事,彼此像是放在远处的留声机一样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存在,但听不清楚。因为两人同样地苦闷,都习惯性地憋着。孙也是来自农村,到这里的环境当然也与老家不同,种种不如意,也不想婆婆妈妈地说,一切都在酒里。这是男人之间的方式,没有家长里短,只有臭味相投,惺惺相惜。
一会儿,两人说话的舌头开始有些打卷了,互相看着对方发笑,对着天空,对着旁边的田野,两个酒后的青年,不再像平时那样温文尔雅,而是壮怀激越,尽情挥洒着自己来自个性深处的激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站起身,发现都已经站不直,走不正,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张二宝右手臂沿着孙光军的脖子,搭在他的右肩上,孙则左手扶着张二宝的腰,两人一起往回走,夜色如一个硕大的爬虫,正沿着天宇逐渐伸展开它肥胖的身姿,瞬间爬满了整个苍穹。
回到宿舍后不久,张二宝便忙不迭地跑去宿舍后的水池那里,将晚上喝的酒,吃的花生米,连同那些辣椒和在食堂吃的晚饭一起吐了出来,漱过口后,虽说肚子里,喉咙里仍不舒服,但他觉得心里好像舒坦了不少。
身后,一轮弦月正慢慢升起,像是悬挂着人间的心事,悄然升腾,然后,一步步地滑向天边,照进了人间沉沉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