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一直盘旋在北地的冰原,沉重,混绕,将极地演变为生命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悬浮在半空之中的粒子,带着干冷的杂质将阳光遮住,留下永夜。
唯有时断时续的闪电,照亮了仰天之上的塔尖。
尖端之上,雷鸣盘盘,尖端之下,冰晶湛湛。
而用特殊材质包裹着的高塔之内,灯光由亮变暗。
本是一点光都透不进来的地方,现在却在模拟的日夜颠倒,真是讽刺啊。
结束一天的工作,身上的疲惫让尚风兮直接扑倒在床上。
他将脸埋在被服里,手不自觉的向内伸,双腿则舒展开来,整个人摆出一副松懒的状态。
这时候小憩一会也不赖。
想到这,尚风兮便自然而然关上了房间里的帘灯,眼皮如同挂上千斤顶一般垂下。
劳累的四肢感到隐隐作痛,但这并不影响稍后的休息,相反,这种酸痛感令他感到自己依旧存活的真实。
意识,逐渐化为零星的碎片,弥漫在片片夜雨之中。刹那,精神之海宛若迭起层层波澜,在哪波澜之下,海底的深层。
一个影子缓缓向尚风兮靠近,片刻之间,那个影子便来到他的面前,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一丝寒冷,后背的冷汗让他禁不起哆嗦。霎时,那个黑影穿过了他的身子。
床上的尚风兮此刻的表情狰狞,眉目之间满是伤痕,皱纹布满额头,汗水则顺着脸颊滑下。
梦境中的影子伴随着他的步伐,迟迟不肯离去,忽然,一声声响将尚风兮拉回现实。
他立刻跳起,警惕的审视周围,随后,声响再次响起,这时,尚风兮才从刚刚的余音之中缓和过来。
是个门铃。
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
好冷。
他微叹了口气。
随即便走向门前,打开房门。
引入眼前的是一双漆黑与黄昏交替般的眼眸。
那双深邃眼眸凝视着他,回报而来的也是双琢磨不透的目光。
“筠涵,你。”
尚风兮用身上半掩着门,左手袒露在外面,靠在门框。右手则放置在身后。
“打扰了,这么晚找你。”
筠涵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的缓和起来。
“有什么事吗?”
尚风兮看着他一脸惆怅的模样,眼神漫无目的乱晃
“能出来聊聊吗?单独聊聊。”
筠涵说到这,右脚便不自觉向右侧偏转,仿佛早已发出了问答信号。
尚风兮短暂的思考片刻,随后便将右手放入口袋,走出房门。
看着他沉默不语的举止,筠涵也只是微微点头。
“感谢。”
说完,便将尚风兮领到了一个颇为空旷的地方。
那是一座观星台。
起码,筠涵是一直这么叫它。
夜空的繁星笼罩,透过落地玻璃,将自己的闪光表现的淋漓尽致。
极地的星夜之中,流星划过的痕迹无时不刻不在长夜出现,而那如启明星般闪耀的航星则是这片光彩之中浓重的一笔。
光芒汇聚,粒子的微波颤动了霜雪,点点露珠点缀在每朵枯萎的花朵之上。而每片花瓣的根部,都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准备萌发的种子。
筠涵走到观星台的玻璃前,手扶着栏杆,从口袋中拿出一包褶皱的烟盒,从中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尚风兮,一根则留给自己。
“没想到像你这种人也会抽烟。”
尚风兮接过香烟,用口袋中的打火机点了个火,吸了两口后,便率先发起了提问。
“我这种人?”
“嗯。”
“我也不过是人罢了。”
说到这话时,筠涵的语气明显发生了波动,那种百感交集的滋味让尚风兮听得仿佛吃个锄头。
“找我有什么事吗?”
“辰轩先生,雷塔监狱中的犯人们,你了解多少?”
“你是说那群说话怯声怯气的还是那帮愤世嫉俗的。”
“都不是,我所说的是那些还有目光正视你的。”
“那可多了去了。再说,看人不都得抬起眼睛吗。”
尚风兮被这问话问的迷迷糊糊的,筠涵问的问题也是如此的含糊不清。
“这么说,也是。只不过,我认为……”
说到这,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随后便用种悔恨交加的语气问道。
“这个监狱之中,还存在着怀抱希望的人。”
“活着出去的那个男人,那位你为他庆祝生的?”
尚风兮说出这句话后,筠涵诧异的注视着他,随即便将头扭了过去,将烟叼在嘴边。
“很幼稚吧,这么大个人了。”
他自嘲的摇了摇头。
“幼稚是幼稚,但我认为还不赖。”
听到这话,筠涵的心情又发生了起伏,他从原先骇怪变成了疑惑,随即又产生了点激动的情绪。
“我见到过很多种让人绝望的场景,也看过很多失去希望的人,他们如同黄昏一样,不会再迎来黎明。而在血泊之中活下来的人,也不会再祈祷自己的生日,更不会像孩子一样盼望着生日的降临。他们只是抱着明天是否还能见到朝阳的心态过活,能活一天是一天,没有赞歌,没有祈告,更不会有朋友的祝贺。而你的这种行为,说不准会拉到不少人脉。”
讲到这,尚风兮咽了口口水。
“筠涵,你知道我曾经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的这里貌似出了点问题。”
尚风兮似笑非笑说着,手便指向了自己的脑门。
“我隐隐约约的察觉到,我曾经不像个恶人,但绝对也不是想你那种可以为别人庆生的善人。”
“人,哪有善恶,只不过所看的角度不同罢了。”
“可你的同伴们会评价你,他们会记得你所做的一切,只要他们愿意。然后将你曾经给予他们的罪孽乘以几何倍的代价施还给你。”
“但在我眼里,你的同事对你还不坏啊。”
“他们不是我的同事。”
“诶?”
筠涵倒有些不明所以,他狐疑的歪着脑袋,看着此刻背靠玻璃的尚风兮。
“你以前的同事?”
“……嗯,如果他们能将我以前的全部袒露出来,那我也不会四处奔波。”
“那他们为什么不呢?”
“终归还是利益不同罢了。也许我曾经做过对他们伤害极大的事情,以至于他们此刻更期盼如今的我,而不是曾经的我。”
说到这,尚风兮的语气也缓和了起来,直至飘散在空气之中。
“也许那时我确实是个令他们厌恶的罪人吧。”
几秒过后,尚风兮将话题拉了回来,那个关于雷塔囚徒的话题。
“怎么说呢。知知甚微吧,毕竟我也没有专门去注意。”
“嗯,我也早该明白,毕竟没人会像我一样这么无聊吧。”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怜悯之心促使的?”
“带有点怜悯,但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吧。”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轻声哀叹。
“大概过去13年了吧,那时我还并不是这里的乐师,只是位没什么名气的律师。当时年轻,意气风发,满腔热血,总以为可以将所管理的一切事务搞定。”
“可是……”他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道。
“工作了两年,业绩还不错,钱也够自己安稳度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案子。”
“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案件。”
“那个案子是判决一位杀人犯的,那个杀人犯正是当时被各方通缉的魔鬼,他的手段残忍,还带有恶趣味,被他杀死的人无不是死后被摆成了各种动作来显示他曾来过。”
“而我,正是那位杀人犯的辩护律师。”
说到这,筠涵不自觉的看了眼身旁的尚风兮,此刻的尚风兮,安静的听着他,眼神中并未显示出任何不耐烦。
缓和了几秒过后,筠涵便深吸一口气,随后将那口气吐了出来,吐在这零点的气氛之中。
“证据确凿,众矢之的杀人魔这次必死无疑,有没有我的存在都无足轻重,案件审理也跟走过场一样很快的进行,毕竟每个人都想快点迎来这结局已定的案子。只是,在案件快收尾时,我发现了笔记,那位被拿出做为杀人证明的笔记。”
“那个犯人每次做完案子都会留下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字样,并且还配有鬼画符般的涂鸦。”
“但是,在法庭中我再次查看时,我发现这些字条的某字,与他的笔迹都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楔。”
“我在案件审理前,与他交谈过很多次,也询问过他杀人的原因。可他却闭口不谈,完全不搭理我,但我在观察他的这段时间内,我发现,无论他写字写的多么潦草,楔字,他一定会认认真真的写下去。”
“这就给了我突破口,亦或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在哪个时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连我自己都认为荒唐的想法——他是无辜的。”
“我沉默了,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我选择……”
“沉默吗?”
尚风兮提他回答了出来。
“沉默,不,我没有,我说了出来。”
筠涵看着尚风兮,自嘲般的掐了自己一把。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法官,脑海里的思路也豁然清晰,也那么一瞬,我居然感觉自己可以撼动当时判决。”
“但我还是太过于天真了。”
“我付出了这么多,思考了这么多,终究还是遗漏了人心。”
“那时,只要那个人将自己的一些证据拿出来,说不准就能延缓判决,甚至给予自己翻身的机会。”
“可他没这么做,他继续了沉默,而我也在哪时被一些人私下定义为杀人犯的同谋。”
“很可笑吧,本来每位杀人犯都有位辩护律师,这应该是我的职业,可当时我的表现,就宛若誓要将他救出的状态,在如此铁证如山下,开始妄言的胡说。”
“然后,你来到了这里?”
尚风兮看到筠涵的语气不对头,连忙打断他的思绪。
“没错。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些流言,那些流言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一些垃圾桶里的纸屑,我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是因为真相。”
“那个案子的真相?”
“嗯。”
“那个男人理所当然被判为连环杀人犯给予了死刑,而在死刑那天,我才从某人口中得到了真相。”
“那个男人是位尽忠职守的保安,案件发生,他是首先在场的,也是在哪时怀疑程度最大的。身为保安的他,遇到这种事情确实是他的失责,被撤职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女儿这时突发了多脏器功能衰竭,身子多处出现毛病,沉重的医疗费让那个男人苦不堪言。”
“也正是这时,真正的杀人犯找到了他,那个杀人犯是个怪趣味的人,但他背后的势力却不能小视。起码,在财这方面,毫不含糊。”
“你的命和你女儿的命,选一个吧。”
“多么残忍的选项。”
“所以,他选择了他的女儿。”
尚风兮补充道。
“没错。”
“那为什么楔字他要如此认真的写。”
“因为那是他女儿最喜欢的字。也许,这便是他此刻唯一的寄托吧”
“……”
后者保持了沉默。
此刻,没有什么是比沉默更好的选择了。
“所以,我来到雷塔,希望给予那些含有冤屈的人活下去的一点稻草,其实,也是为自己,为了自己不愿再次想起那个案子。”
“这不是你的错,你发声了,你努力了。”
“但人们在意吗?我在意吗?人们只在意结果,而结果便是,我失败了。”
“我没有败给那个那个势力,更不是败给了对面的律师,我是败给了现实,那无比真实的现实。”
“那可以被高山所左右的现实。”
也许,这才是我真正来到雷塔的原因吧。为了他人也好,为了自己也罢,终归是在逃避我曾经的敌人。
……
夜晚染黑了白芒的霜雪,皑皑苍茫,宛若乌鸦的羽翼,粉碎了一切无知者的幻想。
真相,总是令人心碎。
此刻的尚风兮,仿佛明白了泠他们为何不愿说出关于他的过往的原因。
亦或是,每个人都在这鸦羽之下逃避。
逃避着自己从前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