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将出得大门来,脸上感谢的笑意未散去,心里的疑惑却浓,俞祖芝竟是如此乐于助人?
想不通透便不再想。只抬眼望,门前天通地广,就似往后的江湖生活?远处车水马龙,此刻起我便是其中一人了。朝近处些看到的,是三个自己带上路的江湖人,还有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却都坐不知哪儿来的板凳上围成一圈饮茶说笑。
俞子将迈步走去。
最先起身迎上来的是个女子。
青襟白衫素裹腰,鹿尾高髻垂轻摇。
举目便是笑,扬起浓娥似柳刀。开唇也是笑,露见微齿如月皎。扬声还是笑,清风柔雨,润而不娇。抬臂抱出绣拳道:
“陶苏拜见镖头!”
俞子将心道一声“好清爽干练的女子”,手上朝着保持拜姿的陶苏抱拳回应:“俞子将,见过妹子了。”
陶苏闻言罢了礼,笑不增一分,不减一分,让身指着身后弯腰行礼的男子道:“陶苏、陶九特来迎镖头,这是陶九。我俩都是镖头手下的趟子手。”
陶九显眼又寻常。
显眼的是体魄,肩宽能担山,臂壮能跑马,一身铜色皮肤筋肉盘虬,身量......白堂蹦起来许能顶到其鼻头的样子。
寻常的是模样,最最简单的打扮,布巾扎个包髻,一身浆色衣裳套上粗布短褂,没个刀兵傍身,没个簪佩妆容,只一双干净的短皮靴看着像是外出闯荡的模样。顾盼间全无江湖的样子,动作里都是紧张木讷的神态。
俞子将也点头抱拳喊一声“陶兄弟”,但却莫名没觉着这人很重要,只好奇问一句:“你俩是姐弟?”
“是”
“不......不是。”
男女两声同出,接着陶九又忙改口道:“是......是的。”
俞子将觉着有意思,也不深问。环顾四周除了殷涛三人外便只有马了,不禁有些不愉,问陶九:“郑大镖头交代我麾下已安排趟子手两人,镖师两人。你们二人在此,两位镖师何在?”
陶九又忙弯腰呐呐答道:“两位镖师......两位镖师在......”
这会儿陶苏已端来一碗凉茶奉给俞子将,顺便接了话头:“大镖头的传话一到,我二人便紧赶了来,时恰巧二位镖师外出。这会儿应已听到消息,兴许正赶来拜见镖头呢。”
俞子将闻言,心里有了些味道。喝口茶,看殷涛朝他拱手:“我三人手续都办妥当了,谢过师兄!”俞子珉则抱个新领的包裹,正摩挲着“四方”的腰牌朝他笑。
只白堂端个茶碗嘬着,眼睛不住往陶苏脸上打量。
俞子将更不愉快了,问白堂:“白大镖师饮完没?喝饱了咱们回住所了。”说罢把茶碗还给陶苏,道一声“回!”自顾朝广场人群走去。
“急啥!陶姑娘一片好心买来奉承你的,喝完呀!”
陶苏冲白堂一“笑”,把茶碗递给白堂就扭头追上俞子将,引路去了。殷涛牵马,俞子珉抱着包袱,一一跟上。只留陶九挠头看着白堂。
“你看我干吗?”
陶九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收碗......还有凳子......还回去晚了得加钱!”
吱呀一声响,推门的陶苏让身道:“便是这里,镖头请!”
这是广场南面边上的一所小院,门前插一杆“四方”、“山程庚顺”的双面绣字镖旗,这里是俞子将等人日后的住所。
俞子将当先入了院子,打眼望见左右前各一路房,青砖铺径,院中立一方青石作桌,桌后一颗老槐树,树下立一个白色的背影。
那身影听见动静也不回头,俞子将也不愿开口问,倒是陶苏忙上前介绍:“这位是封镖师......”
话未说完,那人开口了:“蒲苇藏玉树,烟波起风流。千川拜龙王,一剑镇横江!”
众人看去,恰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树下衣袂飘飘,广袖荡荡,露出纳在腰间的长剑。
蚕丝千缠垂银穗,珊瑚绕格蛟吞口,锦绣鲨鞘镌金铜,是“龙行”二字。
念诗的剑主人缓缓转身,金冠青龙簪,银丝水纹袍,玄鳄登云履,绯翠玉绅腰。
“我乃‘风流剑’,封、王、江!”那人眯眼瞪着俞子将,一字一句的报出名来。
俞子将也盯着他看,白袍之上天庭绝满,地阁浑圆,是个细眉嫩口,粉腮挂肉的——胖子。有些恍然,不是眯我也不是瞪我,是肉太多挤得眼睛小,怪可爱的。
“我是此间镖头,俞子将,刀号‘无回’。”
“是不是镖头,三招后再说!”那胖子封王江喝出一句后便是出手!
展臂身起,循空跃来,递出戴鞘的剑,顺便喊了句招:“一剑循空!”
众人正惊诧这胖子怎一言不合便动手,再说,也没一言不合啊。
俞子将反应倒不慢,“白光”合鞘朝着“龙行”抵去,刀尖正中剑头。
俞子将一用力,要凭借地利把腾空的胖子抵落推翻,不想力道一空,胖子竟然借力跃退,双脚如踏浪御空,身子稳稳落回丈外青石桌上。
“好飘逸的轻功!”俞子将暗道一声,复听一句喊:“万剑归宗!”
青石上白袍一拂,拂出一道、十道、无数道剑影,然后瞬然便至眼前!
俞子将似听见身后众人倒吸冷气,俞子珉甚至被那剑影吓出一声惊呼!便双刀倒起,合一招“日出东山”挂出,劈散了剑影,白袍又倒飞回去。
俞子将默念一句:“花里胡哨......”
那胖子站在青石上,两招被破,似有些挂不住脸皮,倒背持剑,冷哼一声:“最后一招接好了,我只用五成功力!”
背剑跃来,出拳喊出:“倒江!”
拳出无声,俞子将心里却惊出雷响!一掌接拳,似擂中大船的撞角,即将被阖身撞碎!
忙再上一掌叠抵,这船仍破浪奋进,惊其内气之强,自己对手仅见。
丹田一压一张,运起十成内气全力抵出,已触及自己衣襟的拳头终于顿住。
胖子脸上得色一僵,复绽惊恐,“哇呀”一声收力回身,身如平沙起肥雁,直从门口画弧飞过院子,落停在正屋顶上,激起一片瓦砾水溅。
这会儿俞子将脸色却更惊恐,那股熟悉又陌生,让人又怕又爱的古怪内气又出现了,顺着双臂奔涌难收。
刚从瓦砾中坐起的胖子瞧见,那个刚来的镖头几步跨到青石大桌前,双掌按在桌面上,轰然炸响!
园中一阵土石尘扬后,胖子跳入院中,挥袖清开扬尘,望见那镖头站在场中看着手掌,丈许方圆的石桌只剩左边一半和满地石块。胖子干咳一声要说话,却听见簌簌声中,那半块石桌化作流粉也没了,不禁把话咽了回去。
院中一阵安静,胖子愣然见那镖头走近,面无表情的问:“镖头的屋子是哪间?”
一个激灵,白袍下的胖手忙指向后面道:“后面!最里最大的那间!”
俞子将踏步去了,听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胖子长松一口气,抚着油肚嘟囔道:“还好小爷轻功非凡。怎一言不合就放狠招,再说也没一言不合啊......”
将将把门关上,瞟一眼屋内无人,实在忍不住的俞子将扑地便吐一口老血,抱住绞痛的腹部不敢出声。
“师兄!白大夫说你内气又出岔子了......”门外传来殷涛的小声问候。
俞子将寻到桌椅爬起来坐了,方才说:“你与白堂进来,就你们俩。”
门外殷涛支开俞子珉去前院打扫,带着白堂推门进来,打眼便看到地上的血和迎面持刀而坐的俞子将,刀光和俞子将的脸色一样惨白。
“关门!”
殷涛把门关上用背靠住,眼神在俞子将和白堂之间来回。
“方才我全力运气又是阴阳互冲,双功齐练的法子不能救我,只要动武,我又要功毁人亡?”俞子将面无表情,语气夹着颓丧和询问的意思。
白堂似乎看不见出鞘的刀,到俞子将身侧坐了,一手提起空茶壶摇摇又放下,一手还伸进衣襟挠痒,说话还是那么满不在意:“这我知道,目前看,你差不多死定了。”
“你是故意的?你骗我!”俞子将虚弱的喊出来,比之绝望更悲愤的,是被欺骗的希望。
殷涛手中的剑紧了紧,想劝一劝俞子将,但又想起白堂与那四方镖少爷的古怪,便把剑抽出来道:“医者仁心,白大夫这些动作,意欲何为?”
“双榕的剑还没让你们明白?江湖里没有仁心,只有刀剑。”说着又看了看左右两把冰冷的家伙道:“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些领悟了?”
殷涛听了莫名心寒,眼神与俞子将一对,便提剑指向白堂。
俞子将看着毫不紧张,甚至有些悠然的白堂,也觉心里塞了铁石,怒火压成冰冷的话:“那我只一句话。白兄可能救我?若能,我则不问你来去,仍当你是个赖皮的救命恩人。若不能......”
“瞧你说的,跟我有啥深仇大恨似的。没法子我跟着你干嘛......”白了俞子将一眼,白堂便把办法与二人说了,言罢掏出瓜子递上,一如既往。
俞子将愣眼思虑半晌,终是叹一口气,把刀往桌上一扔,接过白堂的瓜子不再说话。
殷涛见状也收剑入鞘,让开了门。
望着开门而出的白堂,殷涛道:“师兄,白堂的话还能信么?”
俞子将瓜子入口,满是苦味。
“不信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