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一整晚的纠结,两个不同的点。
上半夜。
久未见面的母女俩亲密地缩在同一个被窝里聊着体己话,方青媛讲了祖宅修葺完的样子,以及在修葺过程中发生的事,又从祖宅的修葺讲到上一辈的事,再讲到方家面馆转到方家餐馆前后的改变,甚至谈及了方家餐馆以后发展的设想和担忧。
陈小兔则给妈妈讲了自己在陆家发生的有趣事情,比如陆易之第一次尝部队火锅的表情,还有平时陆家父子间的逗嘴相处,也讲了陆井扬他们在篮球赛上的风采。
在聊天的过程中,小兔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时不时拉着妈妈的臂膀,或是将头靠在妈妈的肩上;方青媛则神情柔美地缓缓谈述或静静倾听。母女俩都十分享受这温馨的时刻,忍不住将入睡时间一拖再拖,过了午夜零点还未能彻底结束谈话进入睡梦中。
好几次,小兔想问问老妈对陆伯伯的感觉和态度,可就如在电话里那样,始终问不出口。直到母亲安然入睡,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妈妈恬静的睡颜,小兔才忍不住将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给闭上,眼睛合上了,脑子却仍转个不停,纠结了良久,她总算想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她犹豫妈妈的想法,更犹豫的,是她自己的态度。
在最先听到陆伯伯对她妈妈的感情时,出现在她脑中的第一人物却是她的爸爸,第一反应是她爸爸怎么办?然后才是妈妈的幸福……直到现在,她自己还在纠结的并不完全是妈妈的想法,还有已故的爸爸,是否会愿意?
小兔摸着自己的心自责矛盾,怪自己太过自私,没有先考虑到妈妈的幸福,却也没法控制,爸爸的笑脸一直不自觉地出现在脑中。
前半夜的纠结被更为巨大的睡意袭来之后,翻滚在梦里,渐渐淡出……与此同时,另一个纠结莫名地被呼唤而出,或者更为准确的描述是,另一个原本被死命压制住的纠结终没能压制住,慢慢地一点一点渗出,直至成为滔天巨浪,奔涌进了沉入梦中的潜意识里。
化为两个选择:打还是不打,亦或,问还是不问。
与这两个选择项一起出现的,是一个男声在不断重复,“我要出国,想我了就给我电话……”另外还有一个很微弱的女声隐约传来:“你去哪里?开学前都回不来吗?”
后来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了无声,叙述和疑问统统转为激烈的争辩:
——“他出国前要不要打电话和他道个别?要不要问问他究竟去哪里?干什么去?”
“打什么打,问什么问,你不是说他不是男朋友,那问这么多干嘛?”
——“就算不是男朋友,同学间也能关心一下啊……”
“切……太假!”
——“他也让我打电话……”
“他说想他了,你就打电话。你想他了吗?你承认没他不行,他一离开就满心满脑的都是他了?承认他是你男朋友了吗?”
“没…还没……我们还是学生,不……”
——“别拿早恋当借口,你就是还在犹豫,胆小。”
“我犹豫什么,哪里胆小?”
——“你理智上说你不怕你和他的距离,口口声声自我催化说你不会害怕,可其实你潜意识里还是担心会够不上他,怕自己不够优秀,怕被人说。”
“哪……哪有……”
——“看吧看吧,回答都是心虚的。”
“怎么可能,我心虚什么!而且,我在犹豫的是要不要打电话,哪有这么多其他?”
——“想他,就打;不想,就不打;不要因为他说要打就打,要问问你自己想不想打?”
……打……不打……彻底绕晕的潜意识也和陈小兔本人一样,糊涂了。索性一摊,罢工运转。大片大片的黑色迷雾笼罩而来,梦境里除了黑,没有了声音没有对白争辩,辩不出结果,就原地呆着,啥也不干。应了小兔一贯的信念:船到桥头自然直,个人的自转终取决追随于地球的公转,那么,就以不变应万变吧……
……
相比起陈小兔的被动,陆易之对爱情的态度要稍稍主动一些,却真的只能用“稍稍”来形容。因为除了去方家餐馆吃饭,就没有再多的其他表示了,连每次方青媛主动找他聊天的时候,他都是正襟危坐,紧张得连话都吞吞吐吐的,更别说追求、表白了。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当年那样,每次去吃饭都是为了见喜欢的女子,可每次都笨嘴得好似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以至于常常都只能还是从前的两句:“谢谢,再见!”
都已经过了三十年,他也早成为了商业帝国之中的霸主,可只要是面对她,他仍紧张又胆小,不由自主又懊恼不已地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
直到……
这天中午,陆易之像往常一样来到方家餐馆,照例和方青媛聊了两句,等菜上桌后,青媛才去忙其他,他就坐在那里边品尝着美食边回味着刚刚和她聊的话题。正觉得一切美味美好之际,耳边传来令他震惊的声音:
——“青媛,我喜欢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陆易之猛地抬头,那告白之人他不陌生,姓崔,别人都叫他老崔,是个中学老师。早在三十年前就经常来方家面馆吃面,因为都是老熟客,所以碰到面他们也会互相点头打个招呼。可他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也对青媛意图不轨!
更没想到,“——青媛,我喜欢你!”这一句被自己深藏心底并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话语,有朝一日会从别人的嘴里,如此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地脱口而出?!
陆易之不满又嫌弃地瞄了眼老崔皱巴巴的老脸,更紧张地看向方青媛,见她意外地呆在那里,脸上还保持着温柔的笑容,眼神里却闪过惊讶和慌乱。
片刻之后,方青媛的眼神镇定了下来,笑容未变,语气也不曾改变,“老崔,谢谢你的青睐,我很荣幸。但我仍希望你还是我们方家餐馆的老顾客,好吗?”说完,唤着人给老崔的餐桌上再加一盘他很喜欢的炒花生,“这花生怎么能断?慢慢吃。老顾客能吃好喝好,是我们餐馆最大的心愿。”
四两拨千斤,看似轻松地解决了这一告白事件,也很快散了看八卦的客人们,还很好地维护住了老崔的脸面,老崔没再提起,坐在那里闷声吃着炒花生,时不时往方青媛的方向看去。
只有陆易之看到了青媛笑容之下微微地松了口气,同时,他也听到自己松了口气的声音。幸好,她还在,没被那老小子轻易追走;幸好,她还在,拒绝了别人的告白;幸好,她还在,他便还有机会……
可他真的会有机会吗?若是他也像老崔那样,将那句“我喜欢你”说出口,她是否也会像拒绝老崔那样拒绝他,并且,这些天他们之间轻松自如的关系也会被打散?他敢不敢冒这个险?
头再次低下,如那些看完八卦的旁人,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心境却有了起伏,雁过留痕,荡开一整个湖面,波光一层一层晕开,散落湖面的春光起了涟漪,金光粼粼之间不复开始的平静……
一连几天,陆易之都没再去方家餐馆,方青媛有打来电话关心询问,他给的理由是出差了。
事实上,这些天他确实很忙,忙着应酬。照理说,大部分商务应酬已不用陆易之亲自出面,与其说他应酬是为了工作,不如说是为了躲避心里的慌乱。在觥筹交错间,他熟悉地推杯换盏,也熟悉地迎接着别人的恭维奉承,这些应酬就像是麻醉剂,麻痹着他的神精,帮助他暂时地找回一些自信——证明这三十年来的自己已变得足够强大的自信。
可也只能是暂时,酒席散了,回了家,无边无际的黑暗孤寂又立刻将他打回原形,哪怕之前的应酬中谈下了几十亿的大生意又如何,哪怕他现在富可敌国成为商界的霸主又如何,到头来摸着内心,他也终究只是三十年之前的那个毛头小子,面对喜欢的女子,胆小如鼠地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
那天,面对老崔当众的表白,他只能窝囊地缩在一边,什么反对的权利也没有,什么表示也无法有,还好青媛拒绝了他。但若是下一次再出现的告白呢?若是下次她不再拒绝别人了呢?
若是再如三十年前,当他鼓起勇气时却迟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挽着别的男人的手臂走到他面前,他还能如当年那样挤着笑容说“祝福”吗?
不,他说不出来。
明知若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他还胆小地徘徊犹豫,害怕拒绝,害怕打破现在的平衡和氛围。
八月的夜晚,安静得连风划过的声音都消失了,知了也忘记了歌唱,是不是也陷入了烦恼和纠结之中?
陆易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双臂垂在身体的两边,眼神迷茫无助,脸上早没了上次坐在这里时的意气风发,满面愁容。
边柜上的招财猫,仍然笑口常开地坐在那里不断招着手,点着头,乐呵呵地答应着什么……
这一夜的方青媛同样陷入思绪之中。
引起她思绪的起头是老崔的告白,却并非关键。
关键的点是小兔的反应。
从晚饭时听到青婉说的那事之后,小兔就犹犹豫豫地不断偷看她,回到家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是她受不了,索性找女儿坐下来好好谈谈,小兔才开了口,她也才第一次知道女儿原来一直在意这事儿的。
——“妈,你有没有想过展开新的生活?”
——“除了爸爸以外,你还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如果今天告白的是你喜欢的人,你还会拒绝吗?”
向来粗心大意、大大咧咧的女儿居然会关心这事儿,而且明显的她这些问题不是临时起意,估计是思考了有一段时间了。看着从来一脸迷糊的女儿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很认真地问着这些问题,方青媛既感慨又迷惑。
感慨于女儿的成长,不知不觉中,小兔也会考虑这些问题了,身为人母,她很欣慰;
但对于女儿提的问题,她却是迷惑的,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一心只想着女儿和餐馆,对于个人的情感生活早被遗忘甚至是抛弃。若是早一段时间,面对这些问题,她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可现在……她却只能回答:“不知道。”
不够明确的答案,揭示着开始模糊的心意。看着女儿认真的脸,方青媛没有敷衍,也同样认真地回答:“在你爸爸以前,我有过喜欢的人,只不过终没等到他的告白,我放弃了。至于其他两个问题,我不知道,因为确实没有想过。但是小兔,你提醒了妈妈,我会好好想想的,等有了答案,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吗?”
“好!我也会好好想想,争取在妈妈你告诉我答案的时候,也告诉你,我的答案。只是在这之前,妈妈,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拿我当你回答的借口,我不想成为阻碍你幸福的牵绊,尽管我还没想好,但我希望的是,妈妈你能幸福。所以,你要认真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我也只听你心底的答案。”
女儿的话再次震惊了方青媛,她不得不再次承认,女儿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不能再将女儿当成小孩子了。
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当晚的方青媛开始诚实地直面内心,和陆易之一样,陷在黑暗里,辗转不得。
一夜的纠结和思绪都未曾有结果,真正让心意逐渐明朗化的,是几天后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