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是一座古城，诗人王维曾经留下了“渭城朝雨浥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诗句，杜甫在过渭城的咸阳桥时也有“车辚辚，马潇潇，行人欲过咸阳桥”的诗句，那些王侯将相在咸阳都有风流韵事，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
我回渭城，中学的柳树有了新芽，苍鸟去完小读书，总喜欢到我们中学来。我见到洪屠岸老师时，他刚从西安回来。在他身边，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但他们都和善友好，似乎前世有缘，见了我，都很亲切。洪老师说，他们是西安师范的学生，和我有同样的兴趣。那一天，洪老师很神秘，说西北军在闹事，和蒋家军在中原开战，结果两败俱伤，西北军据守潼关，驻扎西安，把西安城闹得鸡犬不宁。
洪老师宣布，渭城中学进步读书会成立。我任第一任读书会会长。在读书会上有一个俊朗的青年，穿着西装，说话有洋气，办事很讲究。就是脚上蹬的皮靴子，每天擦得油亮发光。洪老师说，我们叫他宁烈火吧。至于是不是真名，我们都不能问。这是纪律，互相不打听，不追问，不相伴。出门单独活动，住处各自保密。在第一次聚会的时候，宁烈火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印小册子，他给我们读了一段文字：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同时他又说，“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他的话很犀利，很刺激，很新鲜。听完他的话，使我们激动，热血奔涌。最后他说，这就是共产党人的追求。为了摧毁三座大山，消灭剥削，求得天下大公，人民做主，平等生活，总得有人献身，有人牺牲。在这次聚会后，我才明白，洪老师他们是有远大理想的人，我要做的就是洪老师那样的人。后来知道，宁烈火留学苏俄，深得共产国际厚爱，回国发展壮大共产党的势力，以城市包围农村为典范，想在渭城搞一次起义。苦于人力、财力、军力不济，起义夭折。而从那次聚会后，我选择了共产主义。在一次外出宣传活动中，我和赵本玉有了真正意义的联系。”
为了确保宣传活动的正常进行，我们化妆成难民和流浪的外地人，赵本玉被洪老师安排，和我扮做兄妹，去纺织厂进行宣传。为了躲避西北军拦截和国民党特务的阻挠，我们把宣传单捆扎在腰上，走进工厂，很快散发出去。在出厂门时，被特务跟踪。警察巡逻队跟在我后边，我们跑到渭河边，被他们围在河岸上。好在我们的传单都已经散晚，警察追过来时，赵本玉忽然抱住我，苍狗，我们回家吧。我饿的荒。我们心生一计，在野草堆刨出几个草根，噙在嘴里，做呕吐状。我随即躺在河滩，闭着眼睛，口吐白沫，胡乱喊着，妈呀，饿死我了，难受死了，谁救我啊。赵本玉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哥呀，咱们逃难到这鬼地方，怎么会把命搭上。谁救我哥哥，我愿做牛做马、警察一看是两个半死不活的逃难人，就骂骂咧咧而去。
转眼到了五月份，春色很好，渭城的北大街上，有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穿过，古老的街道有了几番生气，古庙台香火依然很旺，人们祈求这个年有些好气色。我在洪老师带领下，去了一趟西安，亲送宁烈火去上海开会。在火车站，南来北去的人窜来窜去，乞讨的、流浪的、逃荒的像似被谁召唤，都拥挤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月台、售票厅、站前广场上，眼巴巴地张望着。也有穿礼服、戴礼帽的青年和小姐，挤进火车站，他们似乎要出远门，皮箱、棕榈箱、手提袋都很时尚。宁烈火依然很帅气，草黄色月领长衫、马裤、皮靴，黑窝子眼睛，一副阔少的感觉。洪老师说，高调也是一种隐藏。真实的身份需要更不真实的外在装束，才能达到瞒天过海，走进真实意图的目的。也许是苏俄文学的影响，或者苏俄革命者的影响，宁烈火调子很高，似乎革命的春天已经来临，他对当下的渭城并不了解，要我们鼓动工人阶级革命。在这荒年，保命都非常艰难的北国，谁的思想会跟着他走，只有我和赵本玉这些进步青年，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革命的火种已经燃烧，理想的天空很蓝很蓝。而洪老师非常冷静，他和宁烈火的年龄不差上下，但两个人的做事风格如同天地，彼此呼应，又各具特色。
临走时，宁烈火再三告诉洪老师，健全党组织，在渭城掀起革命的热潮。而洪老师没有反对，他对我说，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革命是抵抗、战斗和流血。首先得有革命的资本，从南方传来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话很受鼓舞，但我们身在渭城，旧军队我们没有进入，我们手中没有武器，我们没有自己的队伍，我们要做的首先是思想的革命，认识的革命。让地火慢慢燃烧。操之过急是对革命的不负责任，对同志的不负责任。
我似乎听懂了洪老师的话，赵本玉似乎也很明白。对洪老师说。我们要先把外围组织健全起来，在核心成员里，重点培养革命的火种。把这些火种撒到各个行业，带动整个社会，形成一种力量和影响。壮大声势，成就革命。
洪老师说，赵本玉同学想法很好，还是稳步、扎实、妥善推进。不能太冒失。西安师范的学生在请愿政府，救济难民，救济学生的活动中，被宣称有赤色分子，逮捕了几个学生。西安大学几个教授出面担保，也无济于事，现在还在西安监狱关着。宁烈火走的时候告诉我，要配合西安学生组织，声援西安学生，在党组织的关注下，解救学生。解救不是武力解救，而是采取策略，剑走偏锋，动员社会组织，给政府压力，使他们释放学生。洪老师说，最好的办法还是上街游行，打出横幅，“抗饥饿，要生活，释放无辜学生”，在饥饿的年代，这是最好的理由。
就在我们准备组织学生到西安参加大游行的前一天，苍狼忽然出现在渭城。他也很阔气，也是戴了黑窝子，不过不是礼服而是戴着黑礼帽、穿了件黑风衣，脚蹬帆布鞋，站在校门外。身后跟着他的随从李逵，身边还站着一个姑娘，鹅眉粉黛，长裙短发，很是靓丽。我认出来了，她是苍狼从口镇带回的那个小桃儿，我看她时，她莞尔一笑，不像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倒像一个大家闺秀，淑仪端庄，很是好看。跟我走出校门的本玉看见，拉了我一把。就这一拉，苍狼也看见了。他哈哈大笑，我老三长大了，有喜欢的女人了。好家伙，老大叫你读书，你好上了女人。我赶忙打住，我的大哥啊，人家是我同学，不要乱说。苍狼哈哈一笑，同学，同学什么，学怎么手拉手，学互相飞媚眼。我的老三，你哥是情场老江湖，凡事一看就明白，人家女娃子好上你了。苍狼话一落地，赵本玉脸刹那间就红了，她看了一眼苍狼，我走了，你们哥俩聊。说着，赵本玉跑回学校。
我瞪了一眼苍狼，苍狼又是哈哈大笑。我的老三啊，你有脾气了，哥错了。今天就是看看你，顺道，不是监视啊。没有大的意思，哥想到渭城逛逛，给大买点洋火、黄酒、和家具。我问买什么家具。苍狼拍了拍李逵身上鼓囊囊的背包，乱世，家具就是短枪子弹啊。我明白了，落凤山队伍壮大了，手上的家伙不够用，老大是采购来了。这是好事啊，等老大把队伍武装起来，我向洪老师申请回山，怎么把土匪变成洪老师的队伍。毕竟，我大在落凤山，没有恶名，也没有杀人越货。
老三，你小嫂子怎么样？苍狼看了一眼小桃儿，忽然问我。我笑着说，大美人。
老三有眼力，哥在口镇看上她，她就是哥的女人。今天给你嫂子置办些西洋货，好在谷口县耀耀那些瞎子的眼。
小桃儿走上来，三弟啊，你是读书人，知道落红最是早春好。过了这个茬，就没有下一个家了。小桃儿感激你大哥，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是男人，男人有男人自己的活法。我忽然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了，她不仅仅是个风尘女子，她的身世一定有故事。我虽然好奇，这似乎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老三，不要站在这里，跟看街的似的。陪哥喝几杯，哥看看你就走了，哥还有正事要做。过一阵子，哥想到武汉去，那地方哥不熟，抽时间你给哥打听打听，武汉怎么走。苍狼说着，拉了我一把，向学校对面的望月楼走去。我没有选择，随他进了望月楼，上了二楼，靠窗而坐。这似乎是苍狼的习惯。警惕点，总是好事。
灾年必大乱，大乱出英雄。我没有回答苍狼的问话，他忽然发起感慨来。我看来看苍狼，大哥，你是英雄还是枭雄，或者是狗熊？苍狼哈哈一笑，这年景，你看吃个饭，都不安宁，满街的叫花子，饭馆门口闹哄哄的人，你说怪了，这楼里坐的都是穿戴新潮的人。我们像是外乡人，要得学会和人家那样过。小桃儿，有机会，哥送你住到这渭城，你可以帮我照顾我老三。小桃儿小嘴一抖，我的哥哥呀，要我吗？你不是看见那个穿着花格子裙子的姑娘，拉了三弟的手。人家要我吗？苍狼哈哈一笑，忘了这茬了。
对了，老三，我刚说的话你可得放在心上。苍狼似乎想起了什么。
什么话？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句？
你个老三，就是武汉的事情啊。我还能把英雄和狗熊的事情和你说到。你个读书人，管什么天变地动，读好书，就是本分。苍狼似乎很有道理。
你问武汉是什么意思？
你个老三，什么都可以忘记。老娘的仇不能忘。那钟顺顺不在武汉吗，咱能让他逍遥。你二哥说咧，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他。他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的罪。
哥，我怎么会忘了。只是武汉路途遥远，又人生地不熟，怕不好办。我担忧地说。
老三，再远的路，都是走出来的。再生的地方，人都能活。你和小妹跑到渭城，不也人生地不熟，现在，你们是熟客，老哥是外人。对了，怎么忘记了苍鸟，李逵，去看看地瓜在哪里，去学校，找来我老妹，我也想她了。要说远，雇个车，快去快回。咱在渭城，最多待两天，山上还有大事情。
我问大哥，山上还有什么大事情？
苍狼说，都是咱们弟兄惹的祸。
我很不解，咱们弟兄怎么了？
老三，咱们在口镇手刃了贼人，贼人是兵，是有上级的。咱们走后，口镇大惊，西北行辕的长官震惊，几个土匪，竟敢杀我官兵。镇怒之下，掉了一匹人马，直奔口镇。他们认定是嵯峨豹所为，就围剿嵯峨豹。这事火急，嵯峨豹求救方山雕，方山风把与把这事告诉了苍虎，苍虎有说道给咱们老大。老大觉得，都是落凤山惹的祸，不能让人家背黑锅，这事无论如何都得出手相帮。这不，买短枪，也是因这事而起。
那现在怎么样了？我很关切，这也涉及共产党人在渭城的动向啊。
西北军围剿嵯峨豹已经三个月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求救的方山雕。这事火急啊，你说，哥哪有心事在这渭城逛荡。
那现在有办法了吗。西北军荷枪实弹，都是硬家伙，咱们的武器不精良，弹药不多，人员没有训练，能干仗吗？
不是有方山雕吗，人家家底厚实，经营数年，也有作战经验，办法总是有的。苍狼似乎胸有成竹。
我思忖了一刻，忽然想到围魏救赵之策，就献计给苍狼。大哥，对付西北军，要智取。咱们可以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不去救嵯峨豹，而是派一队人马，围攻泾阳县成，县城兵力薄弱，吸引围剿的队伍回兵解围，然后，派一队人马，解围嵯峨山，救出嵯峨豹，先把他安顿在方山寨，待时机成熟，再杀回嵯峨山。你看如何？
我的话刚落地，苍狼大惊。老三啊，你读过兵书？大哥熟读三国，都没有想到如此用兵，不要说，这还真是神来之笔。
小桃儿插话，肚子叫了，你弟兄两个谝个火热，菜还没有点。苍狼发话。有什么点的，来半斤牛肉，拍两黄瓜，煮一碗老豆腐，炒几个鸡蛋，一人一碗燃面。
哥，小桃儿得吃米饭。
是啊。我的小桃儿，一碗米饭，外带鱼香肉丝一盘，上。怪了，咱们渭北人，不吃燃面，就跟没有吃饭一样。
是啊大哥，这年月，能吃上搅团就不错了，饿了的人有啥说的，就是榆树皮，不也煮着吃吗。
我说老三，今个见了你哥高兴。要是苍鸟来了，哥才高兴。正说着，苍鸟上楼，给苍狼怀里一扑，大哥，你可帅了。
想哥不？苍狼逗苍鸟。
妹子做梦都梦见了你，你说呢。
好啊，看哥给你带啥了，说着苍狼从小桃儿的背包里取了件花裙子，给，我妹子也得像城里人。苍鸟在苍狼脸上亲了一口，苍狼哈哈大笑，好了，大姑娘了，不难为情。你是我亲亲的哥哥，怎么了，有人吃醋了，说着，咯咯地笑出声来。
说话间，菜上来了，酒也倒上了，苍狼举杯，来，咱们高兴高兴。苍鸟喊，哥，我也要喝酒。苍狼更乐了，我们落凤山的，都是人杰，喝，我老妹子也有豪气。
说话间，地瓜和李逵也上了桌。苍狼问地瓜，你招呼我妹子，可要上心，她的安全和住行，你得全权负责。地瓜点点头，大少爷放心，有地瓜在，苍鸟尽管放心。说着，地瓜端起酒，敬了苍狼一碗，然后，就和李逵对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苍狼有点兴奋，他看见跑堂的端来了燃面，站起来说，我给咱唱一段，哥高兴，想唱，想吼。
没有人反对，有的只是掌声。在这荒年，能听到几声大哥的戏，也实属难得。苍狼看了一眼窗外，吼了起来——
我想呀想呀吃燃面哎哎哎
你却端来的是搅团啊
有心不吃肚子饿
要是吃了胃发酸
端起搅团看了看
水水里少盐又没蒜
越看越觉得难下咽
闭上眼睛想到是
还是一碗热乎乎的燃扯面
我的燃面啊啊啊
哈哈哈，嘿嘿嘿，满座是笑声。苍狼接着又喝了一大杯，然后端起老碗，搅他的燃面。回过头向跑堂的大喊，一咕嘟大蒜，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美的很。
吃完饭，苍狼没有逗留，李逵小声说，大爷，找的房子你去看看，桃儿姐住着合适。一个独院，在渭河边的那片林子旁，很幽静，也僻静，你去看看。苍狼偷偷一笑，你办事我放心，桃儿去看看，你住下，我去办正事。
苍鸟不知道看什么，也嚷着要去，苍狼把苍鸟给我一推，老三，照顾好妹子，不用只管你的女同学，哥去办事，过一阵，再来看你。然后对地瓜说，小子，你功夫好，要好好保护我妹子。说着，带着小桃儿和李逵，消失在春色里。
没有想到，苍鸟机灵，趁地瓜和我说话的时机，偷偷跟着苍狼，到了那个院子，进了院门，苍鸟听到她哥说，好地方，金屋藏娇，原来是这个样子。苍鸟没有进去，小小年纪，返回我的学校，告诉了我苍狼金屋藏娇的事。苍鸟在来去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她，她把这个也告诉了我，我说，小妹啊，世道乱，以后别乱跑。其实我只知道，跟着苍鸟的一定是地瓜。
我回到学校，找到洪老师，商量声援西安师范学生的事情。按照我们的想法，率渭城各学校的进步青年，参加西安学生声援团组织的游行活动。这一活动，得到的地下党组织的支持，被关押的学生家长和个人工会配合，共同声援。经过三天大游行，政府迫于舆论压力，释放了学生。这也使国民党特务意识到，有共产党人参与，他们对学生组织进行秘密甄别，企图找出几个共产党人。我和本玉都上了名单。为了保护有生力量，党组织采取断然措施，叫我们到淳耀县避避风头。我和本玉坚决不从，要和洪老师坚守在渭城。洪老师说，这是组织的决定，必须服从。让我们打扮成流浪人，逃难的，连夜坐车，绕道口镇，那里，有我党地下工作者负责接应，送我们过关。临走时，我找到了桃儿的住地，她一个人，很是寂寞，看见我，有点拿不住。激动地想拥抱我，我挥手，小桃儿，你是我大哥的女子，你要珍重。不要出花旦蝴蝶那样的事情，花旦蝴蝶，你应该听过。和她好的男人被我大哥踢到沟里，摔死了。你要是发生点什么，能不能活，我都不好说。本想叫你照顾我小妹一下，看来托付给你，我很难放心。你好自为之，有你活的，就好好活着。说完，我摔门而去。小桃儿叫了声三弟，我没有答应。
回到学校，我只好把苍鸟托付给洪老师，他低调，隐蔽的好。在外人称他好老师，在地下党，知道他身份的人几乎没有。和他联系的人是单线，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渭城有一个地下党负责人，代号蓝火。蓝火是不是我洪老师，我不得而知，我也不能打听。
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有人叫我三少爷。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什么少爷，我是农民的后代，现在是土匪的儿子，谁会叫我三少爷。我仔细一看，是地瓜。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山上住在渭城的人，看我要出远门，问我去哪里？我疑惑，地瓜怎么关心我的事情。地瓜说，三少爷，我们见过，我叫地瓜，老爷叫我照顾你们兄妹安全。你出远门，我得让大当家的知道，要不，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放心了。小妹一直有地瓜的关心和照顾，那个跟着小妹的人，一定是地瓜。我看地瓜，个子矮小，人也瘦弱，但很精神，眼睛藏着光芒，神态颇为自如。我才想起，苍虎说过，他的手下地瓜，在渭城当眼线。这个地瓜，学过小红拳，是个练家子，麻利干练，看来，我大考虑周到长远，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暗暗佩服我大了。看着地瓜我说，学校要搞社会调查，我外出几天，不用告诉我大。可是少爷，你穿成这样？地瓜，不要叫我少爷，就叫我苍狗。现在世道乱吗，伪装一些，有好处。地瓜相信了，说，那你保护好自己，小姐的事情你放心，我一直跟着，不会有啥事。
原来，我大的眼线一直在监视着我，我竟然浑然不知。这多么可怕。要是他是特务，那不遭殃了。看来，我还得多学点反侦察知识，以后，必将用上。
我们坐的马车只能送我们到泾河岸边。过河之后，西北军驻守在河北的泾阳崇文一带，再坐马车，就被怀疑和发现。我们过了咸阳原，原上荒冢无数，那是汉代刘邦的子孙死后葬埋的地方，秦风汉韵，在原上随处可见。荒年可怕，怪事嶙峋。逃难逃荒的随处可见，饿死的，跑死的，尸骨随处可见。狼群出没在泾河河谷，人肉是它们延续的根本。暴晒的人肉骨头，在晚上闪着磷光，蓝色的火苗好像鬼的眼睛，使原上的夜晚凄迷凄凉凄惨。我和本玉结伴而行，下到河谷，走到一个小小渡口，船家看我们可怜，叫我们帮他在河道搬几块石头，盖一建石屋，答应送我们过河。好在我们离开渭城的时候，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吃饱肚子，搬几块石头，不是难事。何况，我们还给船家吃了一块干馍，船家感激，只搬了四五块，就送我们过河了。我们过河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逃难来的母女俩，母亲三十来岁，女子只有四五岁。要搭我们的船过河。我看那女人，因日子沧桑，显得苍老笨拙，她的女儿脸上有一道刀痕，很是艰辛。就答应了。听她说，在咸阳原上，被几个盗墓的纠缠，女儿的脸上被划了一刀，好在有人给女儿脸上涂了刺荆水水，那东西杀菌止血，才使女子逃过一劫。我们答应了，船家面有难色，我掏出干粮，送给船家两块，船家才答应一起送过泾河。在我掏馍的时候，那小女子可怜巴巴地看着，眼睛始终瞅着我手中的馍，船家也看见了，干脆把其中的一个馍给了孩子，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前世就没有吃过东西。我看这母女俩，忽生一个想法，要是船家收留，岂不甚好。
我问那女人，去河北找谁？她很迷茫，找生活。有熟人吗？她迟迟地说，我男人被拉去当兵了，听说在中原打仗，死了。家里再无人，我死了没有啥，女儿只有三岁五个月，要是饿死了，我死难瞑目。
本玉的眼泪快掉下来了，我挡了挡，在上船的时候，我对船家说，大哥，你看来孤身一人？我话未说完，船家声大，我是附近村字的，人都逃了，我老婆腹胀难治，死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本玉说话了，大哥，这不正好，这位大姐也是一人，带个女子。你要是收了，不是有家有舍，有老婆有孩子了吗？船家没有反对，看了母女俩一眼。我出面问女人，大姐，你觉得怎么样？那女人很难为情，人家能愿意收留我？我看出来，两个人都有意思。我跳下船，大哥定了，我给你们写个字据，算是结婚，如何？船家憨厚地一笑，行。
我从包里掏出纸和笔，问船家，大哥叫什么？船家说，小名狗剩，大名张发现。今年多大了？船家干脆，四十二岁。我又问那女人，大姐叫什么？女人羞羞地说，刘鹅鹅。三十五岁。我拍手，本玉也拍手，好啊，年龄相当，结为苦难夫妻，好。我蹲在地上，不好动笔。本玉站在我面前，我意识到，把纸铺在本玉后背上，写到：张发现，男，现年四十二岁，泾河坡人。刘鹅鹅，女，现年三十五岁——
写到这里，我回头问女人，大姐，哪里人？女人回答，渭河南刘家堡人。
我能继续写到：两人于民国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日结为婚姻。天地为媒，泾河为证，特立此据，以告慰天上父母，过往亲朋。立据人：张发现，刘鹅鹅。1930年6月21日。
我问他们会写字吗？都摇头。我说，得按手印。张发现取来镰刀，把手指头给刃上一划，血流了出来。他在我指的地方重重按下手印，然后跑到河谷地上，拔了一束野刺荆，揉在指头上。刘鹅鹅也如法炮制，船家赶快给鹅鹅敷上刺荆水水，捏在自己手中。本玉看见，很是欢喜。没有想到，途经泾河，成就一对婚姻，我也高兴，这是造化，也是老天在这个荒年带给我的喜悦。
为了表示祝贺，我俩把自己剩余的干粮都留给了这家人，他们跪在地上，感谢主，感谢神灵，把天使派到他们身边，然后起身，扶我们上船。我知道，这一带人信基督，干什么事，都得感谢主，主在哪里，他们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但他们和我一样，都有感恩的心，这就足矣。
过了河，绕过崇文驻军，本玉有点遗憾。她遗憾没有登崇文塔，在老家石鼓镇的时候，就有人说起此塔，很是神奇。塔建于明万历十九年，修建时间长达十九年，是当时的刑部尚书泾阳人李世达倡议建造的，佛塔总共十三层，阁楼式砖塔，是这个苦难国家最高的一座阁楼式佛塔，登上此塔，可以瞭望骊山晚照，云水终南山。历代诗人有有诗赋赞誉，本玉记得有几话是这样写的：“久裂不用柱，谁复东南造。削顶刺碧空，迷离云作帽。呼吸风雨声，环曲独龙道。十里长安城，缩来只一隅。下视苍苍色，可畏亦可悼。”是谁写的，她不知道，但她喜欢“呼吸风雨声，环曲独龙道”这句话。我劝解本玉，塔不会搬走，有缘总会登上宝塔，我们还是赶路吧。
到口镇，几乎走了半天。快到口镇地界，远处有枪炮声，口镇的东边也传来激烈的枪战声，本玉站定说，苍狗，谁和谁打起来了？我也迷蒙。要说枪战，只有西北军和土匪，是不是西北军还在围剿嵯峨豹？那么，泾阳县成传来的枪炮声？我预感到，苍狼也在其中。到底在哪里，我不清楚。但这种预感非常强烈。
我们继续向前走，过一个村子时，我和本玉才意识到，肚子饿了。可摸了摸干粮袋，空空如也。本玉叫我歇歇，她去找点吃的。我怎么忍心，让她靠在一棵槐树上，我去村子找食物。
进村时，我看到有扛着锄头下地的人，我才意识到，这口镇原先，是老郑国渠可以浇灌的地方，麦子长势很好，收成有望，心里的饥饿感稍稍缓轻。
走过荒年的人，是很不易的。渭北人能忍也能撑，摸爬滚打，还能活过来，真是不易。
我在村里未见到几户人，却看到一个高门大院，门口有上马石，大门有吊环、虎辔拴，知道是个富户。上去敲门，好久才出来一个后背插着烟锅的老头，他打量了我一下，没有言语，转身进去，但没有闭门，我明白，他没有拒绝，也没有邀请。我四下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要饭的。谁会把一个要饭的乞丐请回家，我疑惑时，那老头探出头，烟锅头头也探出头。他扔下一块馒头，就这个，走吧。我捡起馒头，心中不快，又带着喜悦。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为了一个馒头低头，唉，世道难，难过的心里痛。好在要到了馍，我跑到槐树下，本玉似乎顺势睡着了，忽然一阵枪声，她站了起来，看见我拿着馒头，很是吃惊。我们俩也没有洗手，一人一半，蹲在槐树下，填了填肚子，然后找水，干旱年代，水最稀缺。我们只好忍着奔向口镇，到碧堂客栈去接头，找护送我们进山的人。
我们还没有走进口镇街道，一标人马从东边杀来，骑头马的是个满脸胡须的土匪，跟在后边的是扎着黑头巾的彪形大汉，方山风似乎也在马队里。我没有细看，只见这标人马一声吆喝，从眼前飞过。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彪形大汉，翻身而来，把我提到马背上，跟着他的一个快刀手，提刀勒马，看了一眼本玉，也顺手提起，丢在马背上。糊里糊涂，在马背上颠簸，在泾河渡口，他们扔下我和本玉，彪形大汉喊道，鹰兄弟，刚才损了几个弟兄，我顺道抓的这两个，是你的了。哥暂无啥报答的，献给你两个兵。
我的豹兄，你现在正缺人手，跟我们回寨，人是你的。
我听到是方山鹰和嵯峨豹，大喊，风姐在吗？
方山风从马背上跳下，看了看我，哎呀老三，苍狗，你怎么跑到口镇来了。
风姐啊，一言难尽。这是我的同学赵本玉，还望姐姐开恩，放我们进山，我们要到淳耀县去。
风姐回头喊，大哥，豹哥，这可是恩人啊。
方山鹰不解，嵯峨豹不明。
方山风说，他的大哥叫苍狼，二哥叫苍虎。现在不是在攻打泾阳县城吗。围魏救赵，可是老三苍狗的注意。他大哥说的，苍狗能，懂军事。他熟读三国都没有想到，这个书生可了不得，给咱们出的主意，才救了豹哥。
方山鹰和嵯峨豹忽然跪下，谢谢恩人。咱们眼笨，有眼不识金镶玉，让恩人受苦了。我赶忙扶起两个匪霸，二位英气盖世，不要折杀我了。我大哥二哥怎么样？
方山风笑着说，在杀回的半道上。我们在此等等，过了河，撤走渡船，不能让追兵跟上。
风姐，我们还有事，不等我家老大老二了，送我们去口镇吧。
方山风看着我，口镇断然不能前往，那么要想到北面去，先回方山寨，后山下沟，有一小道，风姐亲送你们过河，如何？
本玉吃惊，我认得这么多土匪，土匪还可以给我们提供交通线，那感情好。这一变化，我看到了，也就点头答应了方山风，一起在泾河渡口等我家弟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