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原野上驻满了随处可见的牧民帐包,像一张缀满星星点点的绿布。已过晌午,牧民这时候不是放牧,就是在骑着马比赛。
草原上的人性子洒脱,一口答应借我们两匹马,还叫我们留下来喝过新鲜挤出来的羊奶。过后,我和穆十七便策马直奔王城去了。
王城的外墙高至八丈之深,大老远的就能看到土灰色的高墙,越往前去城墙就越近,蔚蓝色的天空被高墙慢慢的遮去一大半。无数颗巨大的砾砖垒成一段一望无际的高墙,就像一条连绵不断的巍峨山脉,又像雄伟的壮臂,把城墙内的所有风景纷纷揽入怀里。
穿过王城外围各各大小的北凉牧民帐篷,王城最往内走就是王帐了。
七丈之高的王帐被周围一圈的矮低帐篷团团包围,再被王城的一抹高墙纷纷护着。朱红似火的墙壁把王帐染的好似这百里王城的一团火,让人一眼便可寻出。
王帐门前是排排整齐的石阶,这石阶内垒的是上万年的砾石,经上百个工匠细心打磨成砾沙,再漆成砖,慢慢垒积,再在表面涂上上好的玉浆,经过数百年的风干打磨,才使其坚不可摧。
往上王帐的门是被一层厚厚的赤凰色幔布遮住,显眼得别具一格。
穆十七竟真真的一路上未曾讲话,一到王帐他就一言不坑的策马离去。
我独自留在原地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我多想他能回眸瞧我一眼,待他渐渐离去,悄悄地消失在我的眼前也未曾回头……
以前我自己偷偷跑出去,回来时阿耶定会劈头盖脸的教训我一通。可若是我与穆十七一起回来,阿耶断然不会怪他,因此也断然不会再怪我。
阿耶疼他比疼我多了!
我迈出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就准备挨骂了。我像只做了亏心事的小羊,小心翼翼的掀开卷幔,只瞧见阿耶、阿莫、阿哥、阿嫂正围着桌子吃饭,我正要借机窜回屋子里。
阿莫一声柔和喝住我:“去哪儿啊?来吃饭。”
我强颜欢笑,转身就瞧见阿耶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一桌子人都笑盈盈的看着我。
阿耶见我犹犹豫豫,淡淡的说:“过来吃饭。”
我不知是去还是不去,反正都得挨骂。
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一股脑的窜了过去,闷着脑袋不说话,一个劲的往嘴里塞饭,阿莫和阿嫂却在一旁唠叨我吃慢些。
我才不吃的慢些,就是要吃的满嘴都是,阿耶要是开口问我话,我就回答不成了。
我偷偷打量着阿耶,阿耶也不搭理我。真是难得,可我觉得很是瘆人!
我瞧着阿哥、阿嫂和阿莫也喜笑颜开的,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偷偷问阿嫂:“怎么了?”
阿嫂捂着嘴笑,阿莫和我一样性子急,抢着说:“你阿嫂给你怀了个阿侄子!”
“阿阿阿……”我一激动,满嘴的饭菜从嘴巴子里往外直喷。原来是怀娃娃了,怪不得一进门就瞧见阿哥乐呵呵的。
我顾不得收拾,跑到阿嫂身边,依附在阿嫂的怀里,小心翼翼的戳了戳阿嫂的肚子。阿哥一见着狠狠地把我的手拍下来,疼得我吱哇乱叫。
阿哥赶紧捂着我的嘴巴,说:“小点声……别惊到娃娃了!”
我连忙点头,像只小鸡叨米似的,忍痛闭嘴,心里却怦怦乱跳。
怀娃娃可是我们北凉的大喜事,更别提是阿郎的妻子怀娃娃!
阿莫瞧见就笑话我们:“看把你们吓得,不就是怀了娃娃吗?我当初怀你们俩时,可没人像你们这般一惊一乍的。”
阿耶笑了,我很少瞧过阿耶笑……
我悄悄地趴在阿嫂的肚子上,突然一激灵!
我说:“一定是男娃娃!”
阿哥也笑话我:“你个傻丫头,这才刚在肚子里吐个泡泡,还没过两个月嘞!你怎知这小家伙是男娃还是女娃?”
我强词夺理:“我说男娃娃就是男娃娃!男娃娃好,能一直陪着阿嫂,长大了可以护着阿嫂!到时候气死阿哥!”
才不要是女娃娃,要是女孩子定会像我一样。生在王室,处处约束,过了及笄之年定是不能再骑马打猎,到时候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了!我可不要这样,阿嫂的娃娃也不行!
阿嫂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颊,笑道:“凉兮长大了,知道疼阿嫂了。”
阿耶说:“都十四了,也该懂事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别整天嘻嘻哈哈的,就知道乱闯祸。”
阿哥竟也奚落我:“就是,我十四时都有媳妇了!”
我嘟着嘴巴不说话,阿耶和阿哥虽这般说可却还是会随着我。
阿哥摸着我的头,宠溺道:“咱家小凉兮才不嫁人咧,谁娶了可就便宜了谁!咱们才不能便宜了他们,你不嫁人,阿哥以后养你一辈子!”
阿哥这人憨厚老实,说话时只会哄我,却不知他是说我嫁不出去!
……
饭后,我独自一人倚在屋子里的床前,看着烈红的夕阳慢慢垂下,看着天空慢慢拉起缀满星星的夜幕。
我最喜欢草原上的星空,星河灿灿,银光珊珊,万家的帐篷缀在草原上,就像缀满星星的夜空。我支着脑袋,仰望星空,满天繁星肆坠,可好看了!夜空中好似劈开了一条星河,就像一条长长的白色宽带子,里面缝上无数颗银光闪闪的星点。据说星河是天神沐浴的地方,今夜难得有星河,可惜穆十七不在。
顿时觉得这星河黯然惨淡,我不由得失落,也不知道穆十七在干什么……
窗外的枫树依旧火红,这是从中原运来的贡品,北凉可没这种树,我们西北镜可没这般美的树,也就分界处有一片胡桐树林。我记得芦苇荡的尽头有一颗胡桐树,它是金黄色的叶子,不像这枫一般火红。
我与穆十七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芦苇荡的尽头,那棵胡桐树下,那里也成了我们约定的地方。穆十七平时都会在那里,他总是躺在胡桐树的树干上,金黄的叶片会把他整个人都埋进去,总让人寻不见。
突然,一颗竹筒从天而降,划过星空,打过枫叶,落在地上。
我赶紧跑出去捡来,打开里面是一张信,上面写着:芦苇荡见。右下角落还画张面具脸,瞧着一定是穆十七的。
他果然沉不住气了,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
我激动的赶紧拉来马,策马奔腾,生怕错过了时候,他又要生气了!
……
我把马留在芦苇荡外,淌过半人高的芦苇荡,去寻穆十七。可树除了满脑袋的黄色叶子,未曾瞧见人影。
星星就像喝醉了一样,坠入了夜空,又像低垂的葡萄冻子,低得好像可以随手摘到一样。我随手捞了一把沙子,也不知道天上的神仙是不是能随手捞到星星,就像我捞着沙子一样。低垂的星幕,随手一捞的沙子,诺大的芦苇荡,苇子就像上好的大纺纱一般一起一伏,无往不复。满天繁星把原本洁白如雪的芦苇荡,映得泛黄、泛蓝……
穆十七还没来到,我就坐在树下洒满胡桐叶碎的石头上等他。
我随手拾起地上一片不起眼的小叶子,叶子被夜色映成了暗黄色,树叶尖尖像白狄姑娘额头上的美人髻,似心非心。我捏着叶子的根处来回旋转,叶子的倩影就像流萤煽动时的翅膀,若隐若现的。
我用叶片遮住眼睛,不知道落下时,穆十七是不是就会出现了?
我来来回回试了好多次都不行,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该不会是又骗我了吧!我觉得还是再信他一次,说不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我着实无聊便数星星,说不定数着数着他就来了?
……
秋风瑟瑟,我不由得冻的发抖,却也不停的打瞌睡,眼皮沉重的不停往下垂,我心中深知不能睡着。
夜幕布满了星辰,瞧这夜色朦胧,估摸着早已入夜。我着实受不住睡意,便强忍着睡意回王帐。
长路漫漫,秋风冷瑟,穆十七这个家伙又耍我!
我牵着马走在王城的街巷,夜色有星星照亮,万户门前很少会点灯,可我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路。
恍惚间远处有一袭黑色人影,我认得出那人是穆十七,他背对着我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似乎瞧见楼宇处有一蒙面人,手握强弓,一手将利箭放至弓心,拉起弓弦,我朝箭头的方向看去,竟是穆十七!他却浑然不知。
也不知道这人会不会有同伙,我连忙取出腰包里的信号烟,这是今天阿耶和阿哥知我曾被追杀专门留给我的。
“穆十七!”我叫他闪开,却来不及了。我将烟火点燃,来不及等它释出,眼看那人就要放箭了。
我竟下意识的跑过去,挡住了箭,箭头的利铁深入我的肩头。
随之一声巨响,空中绽放出银黄色的花朵,只有一朵灿烂的烟花。那一刻天空寂静,静得让人恍然失魂,我来不及看清那烟花,它便已经恍恍惚惚消失在了满天星际。
北凉暗卫一身银白铠甲,来时就让人听见铠甲“哐哧哐哧”的碰撞声,那声音像极了草原上的征歌,他们就像是踏歌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将刺客射杀,快的就像这是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顿时我的肩头一阵剧烈撕扯深入,慢慢的全身酥软麻痛。穆十七半跪于地,将我揽在怀中。
我瞧见他的神情恍惚,满眼血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知为何,我好似瞧见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还没见他哭过。
我强忍着肩头的撕痛,从腰包取出那纸信。
我不由得眼睛酸涩,轻轻的说:“我救了你一命,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我的声音轻得好似吹过的柔弱冷风,我知道他听得见。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滚烫滚烫的,泪水也把他的脸弄得湿漉漉的,又湿又暖。他的泪水一滴一滴钻落进我的手心,温温的,如同躺在他的怀中,感受着暖暖的余温,很安心。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第一次这样抚摸他的脸。可他挣拧的神情使我不解。
泪水也不知不觉地从我的眼角不断缓缓流淌,湿透了我耳旁的碎发。肩头的疼痛使我浑身无力,连同眼睛都不受控制,强烈的睡意涌入我脑海。
可我不能睡,我害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强忍着不让泪水再像泉水一样涌出,我们北凉的女子才不会因为肩头的伤而害怕,才不要那么矫情!
我无力睁眼去看他的样子,只听见他哽咽的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信了……
我昏死过去时,只是微微能感受到穆十七抱我回王帐时的急躁,绝望。我只记得当箭射入我的肩头,我觉得不悔,他将我抱入怀中时,我竟觉得哪怕是死去也是安心的。
原来我一直喜欢他……是,我一直都喜欢他。这种感觉很奇妙!阿哥说这是稀罕,阿莫说这是偏爱,阿嫂说这是心意,阿耶管这叫爱。
我始终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区别么?或许只是喜欢,我便稀罕,便是偏爱,便是心意……可我却始终不懂阿耶所说过的“爱是要经历过这慢慢喜欢,形成偏爱,经历了日月沧桑,痛苦磨难,失去遗憾,方得始终,喜欢如初,偏爱依旧,心意不改,这才叫爱!”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与他策马奔驰在莽莽原野,累了我们就躺在芦苇荡里,把我们深深埋进去。他还会为我吹起那首他常为我吹的那首曲,我就坐在芦苇荡尽头的胡桐树下,托着腮静静地倾听婉转的笛声,或是时不时地偷偷瞧一瞧他吹笛时的模样……对眸一笑是彼此眉眼之间的憧憬碰撞……
那里真好,我好想永远都藏在那里,让别人都找不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