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俘虏一个接一个屡屡押送,穿过个个幔帐,过城门,一道高台风景刺痛了我的心,泪水涌眸。
路过城墙处,高台上挂的四具尸体,成了一道刺眼的光景。战败后会被挂于城池的高台之上暴尸三日,意欲羞辱示威。我看得很清楚,那四具挂在高台之上的尸身,是阿耶、阿莫、阿哥、阿嫂。鲜血淋漓,依旧流淌,战败后被羞辱、任人摆布,可恨!
我又能如何?不过也只是任人宰割的败寇罢了。
城墙高处,刺眼的四具尸体是我的至亲,阿耶阿莫阿哥阿嫂……鲜血流尽,滴落的血液早已渗进城门口的土地,黄沙染红,形成朵朵带刺的黑红色蔷薇,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刺心!
他们的双手紧绑钉挂于城门之顶,如同被捕杀死去的猎物,手筋处被利剑插透钉在高墙顶端。北凉人最大的耻辱,便是死后被敌人高挂于自家城门之上,暴尸三日以示敌军战威。
而我身为一国郡主,不能为国报仇,以己一死殉国争荣,只能于敌人脚下委屈服从来求得自保。我痛恨我自己,厌恶自己,我是个懦夫!可我宁愿做这个懦夫,哪怕是为了凉国的百姓,我也要挺下去。
我忍住不去看那高台之上的至亲,我怕会我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我不忍心!如今大凉王城内的一切光景都让我心痛!
自那日,这里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北凉,物是人非事事休,鲜血染城,哪儿还像曾经那个牧声高朗,凉民赛马,牛羊围城,安宁和睦的北凉!如今这里住的是屠我北凉的南成人!
我想家了……可我的家毁了……毁在了他们南成的手里!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
烈日高照,大风猛刮,大漠黄沙纷纷卷起,吹过阡陌戈壁堆垒起成万的沙丘……
我们的手皆被捆绑,一个接一个,一端尽头是押送我们出境的南成军队的马儿牵起,我们如同一个个被押送的奴隶……
夜渐渐深,依旧不黑,自是有万里无疆的星空照亮。不知不觉停下休息的地方,竟是那片芦苇荡……
苇花依旧洁白如玉,满地飘洒,纷纷扬扬,如同雪花碎碎飘,略过我的脸颊,痒痒的!若是搁在以前,我定是会喜悦至极,乐呵呵的拂着苇子傻笑。穆十七常常会拔个大长芦苇,去挠埋在苇丛深处熟睡时的我。幼稚得很!还会追着他满丛子的跑,我素来爱惜得很这芦苇荡里的苇子,一片也不舍的拔,生怕没了苇子便没了芦苇荡!如今却是南成人拿来生火取暖的杂草……
已入暮冬,夜里渐凉,冷风一吹就会不由得让人瑟瑟发抖!可却不及此时我的心灰意冷,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
我望着不远处的那树,是少年散漫埋没深处,是少女坐在树下等心上人,是两个孩童围住树在荡子里追闹……
树下无她,树上亦无他,孤零零的大树失了颜色,叶子悄无声息落了个精光,放眼望去一片落寞,就连流萤都不愿来此寻觅……
一滴雪泪不由从眼角滑落,恍惚间周身飞来一只脆弱的小流萤,闪着微弱的绿光,艰难飘飞,像是刚落水沾湿了翅膀,或是翅膀受了伤,刚飞起不足半尺便踉踉跄跄摔在了苇子堆上。亮光欲渐渐黯然忽灭,闪闪烁烁,忽暗忽明,来来回回的反复挣扎着起飞,奈何次次碰壁,到头来还是徒劳无功,孱弱的仿佛一击即碎。瞧着甚是可怜,我便想着伸手扶它一把,它倚依在我的掌心,一点一点的往远处去飞,渐渐飞起,脱离我的掌心。
它在半空闪烁,我也跟着高兴,这是近日我第一次笑,怕是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刹间,洒来一弧红色血浆,将那流萤生生扑落在地,鲜血淹没了它最后的一丝气力。
它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顿时,周围嘶叫声四起,篝火打乱,大火蔓延烧来,恨不得烧尽整片芦苇荡!不知发生了何事,南成将士整装出帐,正拔刀斩杀北凉人!无数条划到天际的血弧,鲜血四溢,挥洒如雨,染红了整片芦苇荡……
突然,我的绳索被人拿刀砍断,那人浑身斑斑点点的血迹,是北凉的俘虏。
他急迫道:“郡主,你快走!”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和南成人拼命换我逃亡!可我身为大凉的郡主,怎能抛弃子民自己求生?若这世间无亲无故,还不如一刀隔天涯,随他们一起去了。
我急喊:“要走一起走!”
那人含声叹息,满身血痕,夜色遮面依旧遮挡不住眼中坚决:“我们生在北凉,亦要死在我们北凉的国土之上,我们知道郡主也是逼不得已,可我们凉人最不惧怕的就是战死!万不得将金羽令交给这厮强盗!”
旁边北凉妇女言道:“郡主,如今你是我们北凉唯一的嫡亲血脉!断不可因为我们葬送了性命啊!”
北凉嫡亲血脉?我即是大凉唯一的郡主,那便是我少活一日,也绝不能走我大凉子民为我铺的血路。他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若是连他们都死了,我又怎能独活于世?
我不愿走,他们连连推我离去。
“走!”阵阵嘶喊,以血肉之躯堵成一面血墙,对方是手握屠刀的恶鬼!他们竟真的不再反抗,任由敌人乱刀砍来,双手一个紧握着另一个,一层一层的血肉垒摞,刀枪无眼,不管不顾的朝他们一个个砍去。刀起刀落,一个一个随之倒地。
满身血痕,面目狰狞,阵阵嘶喊朝我袭来:“快走!”
我含泪咬牙,闷头转身,狠狠跑走。我是个逃兵……
我穿梭在半人高的芦苇荡,愈往里头,苇子就愈深,无尽头般穿梭,肉墙固然还是手无寸铁的血肉,挡不了敌人的刀枪。
我拼命地跑,浸在满是星点的星河下,淌过寸寸芦苇丛,越跑越累,脚步便不听使唤的越来越慢,甚至还不争气的弯下去,令我时不时地摔进苇丛……
蓦然回首,南成人越来越近,我站起来继续跑。终于,芦苇荡的尽头……
十里芦苇微微飘浮,荡子尽头忽断处,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我望了一眼那悬崖深处,黑乎乎的,像木炭劲烧过后的锅底,却一眼望不到底,像是万丈深渊,亦像是解脱。从这崖头望下去,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想:若是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就解脱了?
泪水涌出,我微微闭眼,泪水滑落而下,这一刻,竟是舒坦?从未有过的舒坦。
我听到卫兵脚步声愈来愈近,铠甲的抨击声阵阵响。
“呼哧呼哧——”像风混进了金甲圣衣里,一阵一阵的忽来忽去,引出那一夜战火四起,鲜血挥洒如雨,将士百姓频频倒地。王城血流成河亦流出城门,染红了战袍,染红了大凉王城,染红了漫漫天际,染红了血堵的墙也塌了……那些画面与种种回忆,好不真切!就像是大梦一场,若不是一声叫喊把我拉出。
“谁让你们杀人的!”李云晟急迫喊道,这是我痛恨的声音。
他自是来不及责骂护送的士兵,只听见李云晟缓缓向我喊道:“北凉兮!你可别做傻事啊……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你只要给我金羽令,我放你走!”
我不回声也不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崖底,只要一步!就一步……我就解脱了!
亲人尽数惨死,如今连最后的三万余人也死了个精光,我还那什么活下去?金羽令是尊严,不仅是父兄和百万将士用性命换取的,也是那三万余北凉的老弱妇孺们以自己血肉之躯换来的。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被折断,我是生是死早已无所谓,我一定不会让北凉的最后希望交给他们。
随他们如何抹黑陷害我们北凉,什么强虏南成皇子?那些强加的罪名,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认!金羽令便是我们唯一的证明,只要他们拿不到,就别想掌握北凉的疆土!
我微微闭眼,深叹息间,原本寂静无声的芦苇荡间传来一声忽隐忽现的马蹄声,是谁来了?好熟悉……好似极冷处的依稀暖阳正朝我袭来……
是他来了?是他来了吗?我的狸猫大侠……是他来了吗?
恍惚间暖流袭来,我猛然睁眼,回眸转身,泪痕沾湿,无心顾暇。
穿过南成将士的人群,一声马嘶喊。我看到了那人,心下大喜,是至悲?是至喜!那人一袭黑衣,身披褐色战袍,长剑横跨于马鞍之上,四方发鬓微微撒肩,面戴狸猫,意气风发,策马而来……
狸猫大侠……我的大侠……他来了!
……
嘴角微起,强颜欢笑,以我最后的一丝气力扯出最后的一抹笑容。阿耶、阿莫、阿哥、阿嫂我来寻你们了……
双眼微闭,泪水划过,毫不犹豫仰身躺去。是雪洒于地,扑向归宿;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是知那深渊,义无反顾。身体愈坠愈猛,摔下去的那一刻,是粉身碎骨后慢慢死去?还是一刹即死?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都是事事难结局,事事难如意,事事归事事。皆交给天神去决定吧,我只需微闭双眸,待再次睁开眼眸时,是地狱无门?还是一片安和,恍若大梦一场空,醒来犹如从前一般?
蓦然,没有粉身碎骨的碎裂声,倒像是泉水冲向脑袋,鼻间涌来一阵刺痛。是坠入忘川河了吗?待洗涤灵魂与记忆,忘却一切,再将我送入轮回打回人间?还是让我留在天上做个散漫神仙?
来不及去想,突然脑袋传来一阵剧痛,麻麻木木的,恍然过后便已痛得厉害快要失去知觉。刹那间,我微微半睁开眼眸,眼前是如澈的光镜一般,透过泉水是黑夜?是星河?来不及去看清,眼前的水域愈渐愈深,是什么将这甘泉染成了血红朱砂?脑袋的阵阵剧痛,痛得连整个身体都觉得麻痛得要死!我却无力挣扎……
透过朱红的血水泉域,狸猫脸随血水划过。我恍惚看到了一个人,他正拼命朝我游来,是一袭黑袍,带着光芒朝我游来……
他向我伸手,是要带我脱离苦海?还是要将我推向另一个深渊?他是有魔力的,让我不由得伸手去拉他,可指尖相碰,像冰冷彻骨忽然碰到一团火焰,令我不觉闪躲。
他是要带我走……
可我却不想离开,事到如今,我不再做此挣扎,静静等双指尖分离,悄无声息的等待身体越陷越深。
我的狸猫大侠来了……他是要带我脱离苦海,可这苦海深渊下的万丈悬崖,亦是他将我推下去。一念一话一梦一死,纵然无罪,又有什么区别?
从此这世间的一切就再也于我无关了。我累了,想回家了,阿耶、阿莫、阿哥、阿嫂他们还在等我……
……
“忽律胡噜呼——”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胡曲声。老人们都说人死之前,脑子里会涌出生前的一切美好回忆。
仿佛是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同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策马奔腾在莽莽原野,驰骋在阡陌黄沙,牵着风筝淌过梦幻般的鲜花台……
我梦到我同我的狸猫大侠手牵着手穿梭在北凉的个个街巷,穗雪纷飞飘至芦苇荡深处,我们埋在那里,叫别人都找不到我们。
……
“这都是骗三岁小孩儿的,我估计也就你会信。”
“以后戴上面具我就是你的狸猫大侠。”
“你之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愿。”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烟雾散去,梦境灰飞。如同眼前血混杂在漫漫泉水之间,开出的一朵红蔷薇,随波逐流,化为乌有,散漫在泉域各处。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与他们策马奔驰在莽莽原野,不小心跑散。只剩我同一人奔驰而去,手牵着的纸鸢飞过漫漫鲜花台,一不小心断线而飞,飞往远方,寻不到影……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与他深深埋在芦苇荡的深处。他给我吹起那首他常为我吹的胡曲,我坐在芦苇荡尽头的胡桐树下,托着腮静静地倾听婉转的笛声,或是时不时地偷偷瞧一瞧他吹笛时的模样……对眸一笑是彼此眉眼之间的憧憬碰撞……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到星河滚滚,苇花碎碎,琼妃舞舞。天灯飘飞,满天的萤火虫混迹进天河、苇花、雪穗之中,时不时地扑在彼此的脸颊……
突然,大雪将至,诸事翻涌,残红一片……
惊醒!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切是喜是悲,待大梦初醒,万物皆化为虚空泡影。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一切喜悦、心动、美好、悲痛、失望、绝望。
不过是大梦一场皆虚空,梦醒时分,梦里种种回忆烟消云散,全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