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联袂求见徐植。
颜延前来是代替学生给先生请罪的,徐植没放在心上,他没那么小气去和晚辈置气,发怒也是对弟子不争气不上进感到不满。
颜延离去,徐植眼神询问看向余继任。
见他面色从容,徐植调侃道:“在学生面前拘谨,为何此时如此镇定?”
余继任不慌不忙道:“先生待人宽厚温和,学生如沐春风,自然不慌。”
徐植哑然而笑,滑头小子。
余继任觉得在先生面前像是回到集市买卖,只是先生是卖家,卖的学问。在书院的地位和其他学生不同,他感觉不到先生的严厉,故而少了许多敬畏。
而对于同龄的其他学生,他却招架不了。少年性情跳脱,他连同食同住的曹振铎的心思都猜不透,更别说更生疏的人了。
“你询问我为何世家贵族使用的金锄玉斧,想必今日有了答案。”
“先生都说到这个份上,学生不敢言不懂。”余继任恭敬道。
市井言论不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确实有其事。酒,粮食。酒德,禁酒令。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答案:由于粮食的短缺,各国纷纷禁酒,诸侯世家自然要以身作则,劝农桑课。所谓金锄玉斧才配得上那些上位者的身份,不然权高位重的大人能拿凡铁貌似老农耕作?
真若这样,恐怕也会被人耻笑。一切只是一场政治作秀罢了。
徐植欣慰点头,自己的眼光不至于看走眼。
余继任多次询问,却没得到答案,徐植不是不想回答,直白告诉他,担心他没有更深的体会,所以才借助耕种的机会,又在课堂上拿酒教诲,循序渐进让他和学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先生,有用吗?又有人可在意明白他们的用心。”余继任困惑道,他在镇上所见,平民百姓说这样无一不是当作谈资调笑,上位者的那番举动恐怕是抛媚眼给了瞎子。
徐植捋着胡子,这个问题有趣,轻言道:“世间有很多事情,不在于你做了之后如何,而在于你做不做。你不做他做了,你便没他做得好。就怕有人指出,你不得民心,他成了民心所向……”
“再说你做事会广而告之天下人,我余某要干什么了?”
余继任摇头,事情是为了自己而作的,做给自己也是做给天看的。
“他们的作为总会被有心人发现,看在眼里的。”徐植端详余继任,看到了当年族兄的样子。
那群人为了天下苍生君王社稷,如同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却被世家利用,冠上迷惑皇帝祸乱朝纲罪名,被黎民百姓痛恨叱骂,最后草草收场,只因他们触动世家的利益。
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任意打扮的小丫头。这个误会恐怕还要持续下去,而今当权者正是他们的对手。
“只是寻得一份心安。”徐植叹气,他本应也是其中一人,可他退缩了。
知其不可而不为,百家无不嘲笑徐植背信弃义。他深知自己的退缩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他要教导出更多的有心人,明白那批志同道合人的用意。
至于世人的非议旁言,徐植在意吗?
他很在意。他不是方外人士,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怎会不在意。他曾也是血气方刚,却发现计较的越多,自己失去的愈多,徒增烦恼罢了。
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他不会计较这点口头之争。
徐植收回思绪,瞧着困惑的余继任,这个年纪对他说心安这种虚幻的东西为难他了,“你不好奇为何是金锄玉斧?不能是别的物件,珊瑚琉璃此类。”
余继任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缓开来,这个问题难不倒他。
“因为没见过或是见得少。人人都说鬼怪可怕,样貌描述却千奇百怪,口径也不见统一。大都三眼六臂青面獠牙舌头猩红离地三尺,”余继任吐着舌头拉开,用心模仿口中的鬼怪,“反正怎么恐怖怎么来,可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逃不过人兽相貌,没一个例外的,再问具体些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乍一听挺像回事,听过也就那样,吓唬小孩子还差不多。”说来余继任怨念颇深,世叔在时没少拿这些吓唬自己,不由撇了撇嘴。
孩子就应该有孩子样嘛,本以为余继任也是个性情冰冷的样子,他的幼稚举动逗笑了徐植。
徐植装作不懂,出言挑逗道:“徐渭教你的?问你问题,你长篇大论说了许多,先生也搞不清楚。”
余继任不相信他不清楚,斜眼看着端坐的先生,视线对视后败下阵来。
“书上说: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余继任幽幽道,说这句话咬重字眼,故意停顿看向徐植,见他神色淡然,继续失望道:“你说的珊瑚琉璃,镇上林家大户家里也不曾见过,怎么可能凭空想象出来,即使说出去也难有人信啊。”
“这也是徐渭教你的?”徐植意动,出言问道。
“世叔教我很多道理,”余继任提高声音,又想起徐植也是世叔,小声道:“从先生这也学了不少。”
世叔,先生。两个泾渭分明的称呼没有引起徐植的不快,他期盼着余继任的下文。
“不是旁人教的,镇上有个姓杨的放羊的,从小脑子有点……”余继任否认,指了指脑袋,自顾自道:“不好使,街坊邻居都喜欢逗弄他,儿童调皮朝他吐口水,胆子大些还敢拿小石头丢他,他也不气傻笑,整日在街上闲逛。年纪三十也没个婚配,愁坏了父母,媒婆一听是他无人敢拉红线。后来父母见他无所事事,便买了几只羊,于是他每天早起晚归赶着羊。”
徐植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见他又没了声息眉头皱成了川字。十来岁少年,说话老气横秋还啰嗦,怎么和徐渭一个模子。
见余继任眼巴巴看着桌上的茶水,无奈示意他随便。
余继任赔笑,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后说话也加快不少,讲述了这样一个事。
街上人看到就问他干什么去。
他说:“我是傻子你也是傻子?没看到我赶着羊,不是放羊还能做什么。”
出言的人不和他一般见识接着问放羊做什么。
他傻笑道:“放羊吃草,大羊生小羊,这样就有钱了,有钱就能找婆娘了。”
又有人问找婆娘做什么。
他眼神憧憬道:“让婆娘给我生个孩子,让他给我放羊去!”
徐植笑得直不起腰,用力捶打胸口。
“你看,放羊的傻子也就这点追求,是因为他见到的放羊都是这样过的日子。平民每日拿着锄头田间劳作农闲上拿着斧头进山砍柴,是因为农人也是过这样的生活。没见过别的生活,就如同鬼怪也免不了俗一样,金锄玉斧就到了他们能接受的极限。”
余继任笑不出来,神情复杂道:“平民笑傻子,贵族笑平民,其实他们都一样,没什么好笑的。傻子放羊,农人种地,贵族牧民,都是讨口饭吃,本质并无不同。何必你笑我我笑你,谁都看不起谁呢。”
人与人是不可能相互信任理解的啊,徐植收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