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浴火（一）
晶柱形状的赤元火精在在熔炉底下散发着幽幽的红光，随后一道裂缝从晶石里面钻出，紧接着裂缝在晶石的外表不断蔓延，赤元火精仿佛一颗形状怪异的灵卵碎裂开，浓稠的火红色流浆缓缓从张开的裂口中吐了出来。
然后火精流浆被风一吹，便倏然燃起了一蓬看起来微弱却仿佛恒久不熄的火苗，数颗赤元火精堆放在一起，数朵火苗相互靠拢、聚合，在徐徐的风中渐渐并成了一束炽热而明艳的蓝紫色光火。
古方元以持续的节奏推拉着风箱，徐错和少女在一旁注视，熊熊的火团持续地燃烧，不时发出“呼呼”的带有炙热气息的声响……
本来自从数百年前挖掘处了火元晶矿，人们试出火元晶这种矿石，能持续地在火中燃烧，比木柴与碳燃烧的时间更长，并且火焰更加恒稳，会在燃烧时慢慢升温，达到一定的界限之后便会停在这个范围内，不需要多余的操作便能把控热度，实在是铸器、照明的“神兵利器”！
甚至连风箱的作用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但是偏偏火元晶矿内有一种极品的燃料——正是“赤元火精”，它初燃时的温度便是极高，虽然看似微弱，却能将类似凡器的器物瞬间烧红，甚至质地差一些的很快也会化为灰烬！
如果是用一般的铁钎或是木条去点燃赤元火精，那么毫无疑问双手就会被烫伤甚至焚毁。
在经历了数次的尝试以及采矿中途发生的事故，例如“赤元火精无火自燃”、“偷窃赤元火精的矿奴被烧死”……人们慢慢察觉到，空气中可能存在着什么东西，也许就是导致赤元火精自燃的根源。
后来人们发现那是——风！
再后来……又经过了更多次数的尝试……
最终人们发现，最实用的赤元火精引燃方法——竟然还是利用风箱！
不得不说是阴差阳错了。
……过了好多个时刻，眼看着炉中火光越来越明盛、热度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古方元方才放下手中的握把，转身对着徐错挥着袖子，不耐烦地连连说道：“好了好了，你可以开始了！开始吧……开始……”
然后转身慢慢向着躺椅走去。
他没有像刚才那样暴跳如雷，只是却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絮絮叨叨地背对着徐错说：“……我真是瞎了眼了，收留了你这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破烂小子！除了一身力气，屁大点的本事也没有！让你做个饭也笨手笨脚的，成天就知道打铁打铁……呃，这是吃饭的活计——总而言之本事都没学全，就想一步登天……我看你最后怎么收场！”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忿忿的意味，口中也是一直骂个不停，但是徐错望着那个尽管已经老迈、却没有丝毫佝偻的背影，那个挺拔的、让人看着有些温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噗——”
徐错的笑声被老头子听见了，他顿时转过来破口大骂，“笑！笑个屁啊！笑！……我在这里替你着急你还笑得出来？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吧！……老子还真的相信你是一时贪财、鬼迷心窍！……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是有病！你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被迷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你是犯了桃花病！”实在是气急败坏。
“咳咳……”徐错没想到老头子竟然会得出这么个结论来，忍不住猛咳了两声，差点没缓过气来。
少女在面纱下的脸色晕染出一抹微微的酡红，她不禁低下了头，双目好似在盯着鞋面，实则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古叔你不要乱说，我是这种容易头脑发热、不知分寸的人吗？”徐错哭笑不得地说道。
“就是！”老头子斩钉截铁地道。
徐错扯了扯嘴角，算是被打败了。
他摇了摇头，冷静地说道：“古叔，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做没有把握的铸器，只要每次感觉成功率在七分以下，我都会向古叔你请教再去尝试，或是直接交给你来铸器，从不贸然上手……而事实证明我这样的谨慎是对的——我没有一次炼坏过东西。”
“但是只有这一次，本来按理我应该没有任何把握，但偏偏却有一个感觉在告诉我——我一定可以成功！”
徐错的语气充满了莫名肯定的意味。
他的双眼如同黑曜石一般幽暗而深沉，瞳仁里闪烁着两点星光一般，让人盯着那双眼睛，便会不自觉地深陷到里面。
“放屁！”老头子还是在胡搅蛮缠，好像根本不信他所说的话。
“好吧。”徐错只能苦笑，他不知道为什么古叔始终不肯相信自己，只是说道：“不管如何，我还是坚信自己没有感觉错，我确实是感觉到了那把匕首里面的魂魄……‘它’告诉我我一定能将‘它’复原……”
然后他转过身去，戴上了“执火律”——这是一件手套样式的玄器，铸造于数百年前，由“缔火魔君”邀请五位大师合力铸就，以冰玉寒魄为核心，以北海鲛人心口鳞片、白月龙族逆鳞、神鸣钟乳制成的皮鳞为外壳，再加入焚心劫木、凤凰梧桐……以及数种天材，以帝火原浆熔炼，历经数十天，终于制成了这件惊世玄器。
后来“缔火魔君”凭借它打败了无数的敌手，其中有的甚至比他强大很多……数不清的剑侠、刀客、枪王……也有人称“剑仙”的、“玄君”的……纷纷倒在了他的脚下，尸骨成堆，业火焚天！
甚至有人畏惧地将“执火律”称作“魂烬”，将“缔火魔君”称作“炎魔”……
虽然如今“玄力”消失，但“执火律”仍旧拥有防火绝热的功效，侥幸之中被古方元得到，如今又交给了徐错。
徐错用戴着“执火律”的那只手将匕首放入了上清源液中，熔炉底下赤元火精释放着极高的热度，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匕首熔化为了赤金、靛青与赤红相杂的液体。
再过一会儿，便只剩下了一片火红。
徐错没有伸出那只手，而是隔着“执火律”不断操纵着熔炉里的那团“熔浆”，他的神情沉稳，毫无手足无措之感。
少女在一旁看得入神，肩膀微微颤动，似是有些紧张。
古方元躺在躺椅上闭目，一语不发。
之所以用到了“十两一滴”的上清源液，正是为了巩固各个材质的的形态，避免它们融杂在一起，反而毁去了匕首。
这就好像人体中血与脉、筋与骨、魂魄与血肉，各主其位，绝不可融为一体，否则就成了怪物。
这把匕首上不同的颜色与繁复的纹路也自有它的用途。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渐渐的徐错开始有些乏力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像是失了血一样，但是他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始终凝视着眼前、手中的“熔浆”，直到上清源液不断流失，脱离“熔浆”，化为雾气。
“熔浆”也在手底下慢慢凝固，颜色由赤色变得暗红，过了几刻，方才冷却下来，通体漆黑。
少女牢牢地注视着那把完全变了样的匕首，咬紧嘴唇，默不作声。
徐错却是丝毫不慌，他摘下“执火律”，然后拿起熔炉中的匕首，走到一旁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细致地在匕首上擦了起来。
随着抹布的不断擦拭，黑灰渐渐从匕首上抹去，展露出青柄银身、金丝纹缕的模样，然后他把匕首放入了清水中洗净，再用另一块布擦干净。
然后递给了少女。
少女连忙捧起匕首，然后用手指在匕首的身上不断摩挲，面纱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见到她双眸里两抹泪光微微闪烁，颤抖着将匕首贴在自己的心口，垂首隐隐啜泣着，口中喃喃道：“是我的‘无忧’……是我的‘无忧’……”然后不再言语。
就这样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去打扰她。
铁匠铺外面渐渐变得喧嚣，人来人往嘈杂了起来，有的在交谈，有的在吵骂，但没有人动手，更多的人随着人群向着两个方向离去。
阳光渐渐盛极，好像洒落的流银碎片，耀眼的光芒将城街映照得熠熠生辉，好像挂满琳琅。
光缕渐渐蔓延到铁匠铺里，照亮了少女晶莹的耳饰、以及她透明般的耳垂。
她的耳垂突然晕上了一层粉红……
少女急忙抬起头，歉疚地说道：“抱歉，我有点入神了……”
徐错微笑着说：“姑娘复得珍爱之物，喜极而泣，这是至情至性，人之常情，大家都能理解……”他黑曜般的眼睛里虽然一片幽沉，但却蕴满了笑意，再配上那张清爽的脸孔，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仿佛被初阳照进了心底。
少女面纱下脸色一红，只是却在遮掩中看不清楚。
她微微低下头，用低咛般的声音说道：“多谢大哥将‘无忧’复原……小妹感恩不尽……只是一时没有带金银在身——况且这份恩情非金银可比，若大哥……若大哥信得过我，明日我会将酬金与谢礼全部备上，亲自送到这里……”
徐错飒然一笑，说道：“没事，姑娘何时将酬金送过来都可以。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恩情，只是我刚好听到了匕首‘魂魄’的声音心有所感，想要尝试一下，其实风险也很大，所幸没有将姑娘的心爱之物损毁，否则就丢人丢大了……”
少女抿了抿嘴唇，却说道：“其实若是匕首毁了也无妨，毕竟‘万物皆有灵，灵尽则命止’……实在修不好也只是它的‘命灵’已尽，怪不得别人……”
徐错挠了挠头，说道：“没想到姑娘是这么豁达的人，我方才还在担心要是修不好了，姑娘会不会真的把我卖到西北当矿奴去，或是把我的脑袋当球踢——”这句话自然是玩笑。
只是少女听了却嗔道：“胡说！我怎么可能这么粗鲁！”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皆捧腹而笑。
稍久，两人渐渐平缓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尽皆沉默。
半晌，少女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该走了……”
徐错说道：“慢走。”
就这样望着少女的背影离开了铁匠铺，没进了阳光，没进了人海，再也看不到……
徐错回过头来，古方元始终躺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徐错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问了一句：“古叔？”
没有回应。
他走过想要摇一摇古方元地的肩膀，却看到一只手拦在了他的胸前，正是古方元的手。
徐错疑惑，只听古方元徐徐道：“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徐错笑起来，说道：“古叔您怎么会老呢？您老当益壮……”
古方元摆了摆手，让他断了说接下来的话的念头，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实在没想到我会比不过你，我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凡人的顶端，还为此沾沾自喜……可是比起那些真正有天赋的人呢？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错忍不住说道：“古叔，在我心中您一直是铸器界顶尖的大师！如果不是不能修灵……”
“败了就是败了——”古方元突然睁开眼睛，从躺椅上猛然挺起来，对着他低吼道，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怒气。
他像一头愤怒的雄狮，竭力张开着自己的鬃毛，吐出獠牙……
徐错愣住了。
倏尔，古方元肩背垮了下来，又重新向着躺椅倒去，用沉缓的声音说道：“我败给了自己。”
“……我不能容忍现实对我的残酷打击，从曾经的顶尖天才沦落到凡尘，我没有重新站起来、爬向山巅的勇气，我选择了逃避……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输了四十多年……”
徐错沉默了。
“……最可悲的是今日你说你能修好那把匕首时意气风发的语气，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赤裸裸的嫉妒——对！我嫉妒你！我不相信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不相信！……可是我还是信了……”
“……我知道这世间总是会有有一些天才，他们拥有常人所没有的天赋，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徐错——你是天才！”
他给徐错直接下了一个定义。
徐错继续沉默。
古方元顿了顿，他又叫了一声徐错的名字：“徐错——”
徐错应了，看着他。
他突然问道：“你想不想修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