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灵犀
依旧是那瀚海般的云峦晨雾笼罩的天穹，依旧是薄薄的光如纱般蒙着的城阙，依旧是早起干活、动作轻快而流畅的人们……
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理由，仿佛每个梦醒后都会记得的约定，生活在这新的一天的开始重复着温柔又缱绻、寂寞又平淡的轨迹。
是那个一如既往安详又嘈杂的清晨——
双雀街最大的酒楼拉开了上漆了的如同崭新的大门，里面的伙计弯腰清理着带点油腻的桌椅，或是打扫楼梯与地面，将酒坛搬到别的位置，而柜台后面的掌柜则对着账本不停地在算盘上上算着……
卖蒸饼的男子站在街道上的一侧，带着讨好的笑意，向着那个骑着青麟马的、身穿华贵衣服的青年推荐他自家的蒸饼，被不耐烦地推开依旧腆着笑脸、拿着蒸饼拦住马说些好话，让更加不耐烦的青年不得不自认倒霉、掏钱认输……
日常的茶点摊上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他们或者各自交流着，或者默不作声地吃着早点，也有的和摊子的老板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谈论着最近的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情……
卖菜的人拉着板车从一个人旁边路过，他们停下来交流了一阵又各自向着两个方向离开……
杀猪的屠夫正把一个嘴馋盯着这里的小鬼赶走，见他可怜瘦弱的小鸡模样，又“哎哎哎”地叹气把他拉回来，切了一两肥腻腻的肉放在他双手拢着的手心里，看着他蹦蹦跳跳开心地离去，摇了摇头……
铁匠铺里打铁的青年，看了看靠在躺椅里眯着眼打瞌睡的老师傅，明显是要养老一般的安闲舒适的样子，他扶着额头，摇头叹了口气……
金灿灿的阳光仿佛无数朵绽开的金色莲花，它们穿透了朦朦胧胧的云雾，张开了流苏般明媚而柔顺的花瓣，将花粉般星星点点、凝聚成辉的光缕洒落向莽莽苍苍的大地。
青年左手用铁钳夹住了炙热的烙铁般的锄头头部，右手用铁锤不停地敲打着，看着它渐渐在手底下成型。
持续的动作间汗珠成粘稠的浆液状断断续续地从发缕、脖颈间滴落，或是浸湿了架在脖肩上的擦汗布，或是顺着古铜色的赤裸的胸膛淌出一道不甚明显的痕迹，然后半道就被蒸灭。
他的面上带着几分严肃，目光中有着对眼前、手中事物的认真，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然而他的样貌却是明朗如同朝阳一般的，眉宇轩昂，双目炯炯，倒映着燃絮般点点扬起的火星。
抿紧嘴唇的同时嘴角却微微上扬，好似带着三分若有若无笑意；乍一看，又好像只是某种错觉……
青年依旧是专注而沉凝的样子，手中动作不停。
那赤着的上身肌肉并不如何的粗壮夸张，反而十分的匀称，蕴藏在黄铜色泽的皮肤之下，随手臂的挥举有致地律动，浸透了饱满的汗水。
皮质越发的紧绷而细致，仿若浸了金色的流浆一般润泽。
终于，随着“铿”一声落下，青年停下了手中的锤子。
他夹起通红的锄头头部，将它浸入淬火液体中。
伴随着“滋滋”地躁动声，铁器周围不断地蒸出苍白的水雾……
青年蹙紧了眉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将其夹出液体外，放在了台上。
将铁钳收在一旁，抓起肩膀上的一截抹布擦了擦额头和脸颊上的汗。
然后看向一旁等待的中年男人。
“杨叔，早啊——”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和煦又腼腆的笑容，向着对方问好。
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如何威严，普普通通，脸上一道发青的红痕，已经涂了药，神情带着点莫名可笑的严肃。
他皱着眉，轻轻地咳了两嗓子，说道：“咳咳，阿错啊——杨叔昨日……你也是知道的，在那一场暗夜无光、群星陡坠、天昏地暗、天地失色……不知道有多少隐秘发生！”
“杨叔恰巧撞见了一个遇行不轨的蟊……额，大盗！他见杨叔手握长剑、气宇轩昂、天人之姿、英武不凡……于是打算将杨叔扼杀在当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戏文里常说的嘛，你也知道的！”
“虽说恶徒卑鄙无耻，甚至趁机偷袭，但是杨叔怎么会退缩呢？须知侠肝义胆！迎难而上！”
“于是杨叔拔剑与他大战五百回合，愈争愈勇，乘胜追击，眼看就要将其当场斩杀……”
“唉——可惜终是让那个大盗给逃了！”
“当然了，并非是杨叔功力不够……”
“只是刚好那会儿杨叔天人交感、如有神助——竟然在刹那间感应到了灵气！”
“就在杨叔将要突破灵阶成为灵修的时候……”
“唉！——”他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神情悲悯。
“……可惜杨叔的本命剑器只是一把凡剑……终于在杨叔吸收到灵气的那一刻——断了——”
“杨叔也因此身受反噬，俊容受了点伤痕——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侠女圣姑黯然神伤了……”
“唉，原本杨叔应该换一把灵剑的，但怎奈杨叔天性专一、至情不渝——又怎么忍心抛弃陪伴了多年的本命长剑呢？”
“于是只能放弃成为灵修……待到哪天凡剑被蕴养成灵剑，杨叔再晋升灵阶也不迟……”
中年男人一句三叹，终于把话说完。
青年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杨叔你是要修剑吗？”
中年男人神情严肃，又咳了两声，低声道：“是的。”
他取出了那把断裂的“本命长剑”，将它郑重地交到了青年的手里，并慎重地嘱托道：
“阿错啊，这可是杨叔的第二条命，你可千万要将它恢复原样！杨叔……”
他的脸上尽是如同交托性命一般的真挚表情，却不知为何让人看着有些古怪……
“杨二啊——”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却是躺在躺椅上打瞌睡的老师傅醒了过来。
他走到二人的身后，将中年男人一把推开，伸手拨弄了一下青年手中的断剑。
突然鼻孔里呵出一口气，摇头嗤笑了一声：“杨二啊，我奉劝你还是重新去买一把新的吧！就这破铜烂铁的剑，满打满算也不过二两银子——修剑还要二两半呢！”
“你！你、你——”中年男人指着老师傅的鼻子气不打一处，忿忿道：“古老头！你竟敢如此折辱我的‘本名剑器’！要知道它可是因为承受了灵阶的压力而损毁的！一般的剑能有这种际遇吗——”
神情悲愤，好像是真的一样。
“嘁——”老师傅当然不会相信这种夸大其词的言论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于是他淡淡地说道：“你这剑身断口不齐，断处边角有过用力磨损地痕迹，甚至还磕掉了一两块——说是吸收灵气而断裂我还不信，很明显就是被砸断的……我估计就是你自己粗心大意撞在了某处，将剑磕断的吧！”
他神态从容，眯着眼睛，显然对自己说的话胸有成竹。
“你！……我……”中年男人口齿不清、声音杂乱，想要反驳却又无从下口，看来确实是被说到了正处。
“还有——”老师傅得势不饶人，嘴角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戏谑，仍旧是神情淡漠。
他说道：“……你的脸上带着新伤，昨晚戌时全城骤暗，再根据你平时里的风格——我估计是你当时见一片漆黑，慌慌张张、手足无措，自乱阵脚拔剑到处挥舞！本来是想壮胆，接果不小心磕到了床腿，结果剑也断了，人也摔了！我说的没错吧？”
中年男人瞠目结舌，显然没想到他能说的如此准确，顿时哑口无言。
悻悻地挥了挥袖子，赶紧转身，只留下一句：“徐小子，我的‘本命’……额，剑——就先放在你这里，明日你修好了我再来取！”
离开的时候不停地嘀咕道：“老匹夫……”
险些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连忙侧身低头道歉，对方摇了摇头，径直向铁匠铺里走来。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少女，尽管衣裳素洁、看不清容貌，但脖颈白皙的有些耀眼，皮肤光洁，并且身形沉稳、步履庄重，双眸明亮，眉若远山，非平凡女子可比。
那素衣的料子细看也不是凡品，耳坠、腰佩也不似一般人能够拥有。
她身形窈窕，伫立在徐错面前，让他不由一怔。
老师傅只看了一眼，转身往躺椅处躺下，继续倚靠着椅背眯起眼。
“请问可是古大师？”那少女将明澈的目光投向躺椅上的老者，问道。
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老人的回答。
只见老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半晌才用略带困乏的口气打着哈欠说道：“哪里有什么‘古大师’！不过如果你要找的是打铁的古方元——正是老朽。”
老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是被称作一代大师的人物。
当时“玄力”消失、“灵力”方出现，玄器成了杀伤力低微的凡器，年轻的铸器师怀着一股超乎常人的热忱开始创造一件件属于他自己的、寄托着他的心血的绝世兵器……
可惜凡器终究只是凡器，过了些年灵器兴起，不成灵修就永远无法铸造灵器……
无法成为灵修的大师，怀着满腔的不甘与悲愤，不得不退出了铸兵界，开了家普通的铁匠铺……
当然，虽然不能铸造灵器，但是除了这个，老人本身的技艺还在，他锻造的铁器坚实耐用，价格也不高，好多人农具、刀剑坏了也都会找他。
身为老人所谓“弟子”的徐错自然也承袭了他的几分技艺，所以那个杨二虽然内心不忿却没有收回自己的剑，另找他人修补。
只因为凡不是灵器的铸造，古方元称得上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少女兰心蕙质，老人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她取出了一方帕子，缓缓将其拆开，渐渐露出了里面东西的形貌，同时低头说道：“我想请您将它修好。”
那是一把断裂的匕首，柄似青玉、身如流银，金色纹理，浑然一体。
老人只抬眸看了一眼，却说：“我没法修好它。”
少女一怔，她注视着躺椅上的老人。
修长的睫毛宛若柔顺而浓密的花蕊，轻轻地依在眼帘上，看不清睫毛下具体的眼神，只是依稀一道深凝的目光投向了他。
“青玉元铁，湛金流银，雷灵根，碧寒精晶……”老人一一念出了匕首的材料，待到后来，却皱起了眉头，“……只是有一样东西我却不甚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这把匕首的根本——”
然后他补充道：“若是一般的凡器，可以用《天枢秘卷》里的‘火元熔铸法’在极高的热度下直接将断口连上，或是《太苍秘卷》、《神工图》里也有数十种办法……”
“但是你这把匕首，既非凡器，也非灵器，更非玄器……”
“它特殊的铸法，以及那样东西的特性，决定了它只能用最直接的‘回炉重造’修补断口，除此之外老朽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并且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没办法进行‘回炉重造’……”
少女也跟着蹙起眉，喃喃道：“真的只能如此吗？”看起来她也不知道古方元说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你为何不去找那些灵器师，他们也许有办法。”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无法办到，恐毁了这把匕首……”
老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要知道请一位灵器师铸造兵器的价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承付得起的，更何况灵器师皆有自己的矜持，哪怕仅仅是问一个问题也要礼请尊待，备下厚礼。
可她竟然能过问冲幽城所有灵器师——哪怕只是一部分也不容小觑了……
那么她的身份……
老人眯起眼睛。
“能否让我看一眼？”这时候一个声音从少女身后传来，徐错用黑曜般幽深的眼睛望着她，幽深中又浮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少女点了点头，将手帕轻轻递到徐错的手里。
徐错闭上眼睛，一只手捧着手帕，另一只手却在匕首上轻轻抚摩。
他的动作不像毫无目的，触碰着细致的纹路轻轻皱眉，也不像故弄玄虚似地神神叨叨，只是静静地在感知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睁开眼睛，目光炯炯，眼睛里闪烁着就像他打铁时常有的光芒，然后语气真切地说道：“我感觉到了这把匕首里面的魂魄！”
老人诧异地望着他，瞪大了眼睛，吹着胡子骂道：“你小子在这里装神弄鬼什么呢？你不会是见钱眼开以为修好了这位姑娘的匕首就能一夜暴富吧！我告诉你，要是彻底弄坏了匕首——把你的底裤卖了都赔不起！干脆送到西北当矿奴算了！”
真的是气急败坏，生怕这傻小子一时想不开要瞎折腾这活儿。
但是徐错并没有丝毫动摇，他对着少女，手里捧着那把断裂的匕首，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少女的双眼，问道：“我能将你的匕首修好——你相不相信我？”
这种话语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实在让人难以抉择。
但是少女凝视着青年那幽深中闪烁着微光的眼瞳，咬了咬嘴唇，最后闭上眼说了一句：
“我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