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罹天
片片凋零的梨花瓣翩翩地从枝叶上坠落,细细的暖阳仿若金色的拂尘,轻轻地拍打在人的身上,带着一丝暖融融的倦意和痒麻。
一声女子的轻笑,两只纤细如玉的手指,反手拈住了半空中正飘零的白色花瓣,然后将其轻轻凑到了鼻尖。淡淡的垂影从枝叶上落了下来,恍若朦胧的面纱罩在了人的身上,看不清那个女子的面容。
只知道是素衣白裙,玉簪云鬓,看起来格外的柔美与宁和。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站在小丘下,向上仰望着那位看起来清丽脱俗的女子。
女子微微屈膝,并腿侧放,斜倚着那株朝气如新的梨树,脖颈修长,肌肤似雪,阴影中似乎唇角勾起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然后就听到少女喊了一声:“娘亲!”
少女向着女子跑去,可是无论她怎么跑都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看着女子就在眼前,她却根本不能接近半分。
但是她丝毫都没有放弃。
只是眼看着女子在山丘上无动于衷,丝毫都不看她一眼,内心还是充满了微微的酸涩。
然而还没等她失落完,周围突然暗了下来,熊熊的烈火瞬时将四周包围。
蔓延开的火焰呈暗红色,好似浇铸了鲜血一般的颜色,让其恍若一座隔绝生命的铜墙。
冷汗从她的头上滴了下来,她望着那座山丘,仍在眼前,却在烈火之外。
她想要出去,想要去见那个女子,想要问女子为什么不理她。
于是她拿出了怀中的匕首。
四周的烈火开始化形成了一个个火人,它们的眼眶里皆是一片空洞,暗红火焰仿佛淅淅沥沥的鲜血从身上不断淌落,张开的大口里也是空洞的,扭曲的火焰仿佛缝合住大口的线条,压抑住了那凄厉而哀痛的嘶吼。
锋利的匕首划过火人的身躯,将其碎成两段,坠在地上,破碎消散。却有更多的火人从火墙里钻了出来,它们的数量好像永无止境,任凭怎么杀死都是源源不绝。
少女渐渐地乏力了,手臂酸麻,身体空虚,她好累好累……她抬头想要最后看一眼那座山丘,却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身披火焰盔甲的人影站在女子的身前,它手执长矛,向上高举,矛尖向下……
“不!不要——”少女突然凄厉地哭喊起来,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摔倒在了地上……
此时矛尖向下已落……用力地贯穿了那个女子的胸口,从背后穿透而出……
然后……少女就被火人一拥而上,夹杂着无法言语的灼痛感,被拽着狠狠地拖入了地底……
场景又转……少女眼前一黑,瞬间失神……闭上眼睛,却突然感觉周身被什么东西挤满了,它们用力地压着自己,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周围都是水。
而她仰望的天穹上正有一轮皎洁的月牙儿高挂着,月下是一朵昙花……
再度失神……
…………
徐错伫立在一座宫殿前,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身体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不是自己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被塞到了一件沉重无比的盔甲里,它已经远远超过了你能够动作的重量。然后你还是能感觉到身体是属于自己的,甚至是每一寸的汗毛在皮肤上的动弹、每一滴的汗液在身体表面滑过……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他望着那天穹落下的明媚阳光,忽然又有了一种特别怪异的感觉,他总觉得这天的天色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忽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偏了偏了头——徐错一怔,自己并没有做这个动作。
然后徐错顺着自己转过去的脸,看到了一位身穿朝服的老者,扯自己袖子的正是他,他对着自己轻声地提醒道:“寿王殿下,注意仪态。”
寿王殿下?徐错有些懵了。
但是他开不了口,也只能听着“他”说道:“知道了,邢大人。”是一个带着些慵懒意味的成熟青年的声音。
然后“他”随着有秩序的人流缓缓上了台阶,进了大殿,开始朝拜……
徐错也就跟着看下去……
整个场面庄严而肃穆,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响,好像某种不容侵犯的意志,在牵动着每个人的四肢,发自内心地做着眼前的事情。
高悬的皇座上坐着深沉而威严的帝王,帝王一语不发,垂落的玉旒遮挡住面容,看不清任何神色。
阶下众臣俯拜,神情皆神圣而恭谨,随着帝王的颔首,齐声呐喊道:“唯我太苍,永垂不朽!人族不灭,万族皆休——”
然后帝王再度颔首,众臣方才直起身,却是垂首低眉,无人敢去直视帝王。
“他”心里想着,看来今日还是同往常一样。
其实所谓的朝拜、喊口号在“他”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帝王维持君权的形式罢了,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他”就这样怀着这样年少无知、理所当然的态度去看待这件事情,并没有深刻地去想过其中蕴藏的意义。
然后“他”开始游神了。
先是看了眼皇座上的帝王,心想,父皇反正看不到我;又去看大哥,嘿,果然是励志要当太子的人,连站了半天也不见他动弹分毫,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过几天我可要问问他有什么诀窍;黎大人还在喋喋不休,父皇估计很烦他了吧,可是父皇还要强忍着打哈欠的欲望,啧啧啧,父皇真不容易啊;云将军,喂喂喂,你怎么站在那里睡着了,难道昨晚又夜夜笙歌了,唉,竟然不叫我,实在是太没义气了;诶,邢大人您一直看着我干嘛,您不会还要教训我吧,拜托,我又不想当皇帝,我只要日后当一个清净闲王,搂搂娇妻,调戏一下美妾,这日子就很滋润了……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突然听到黎大人说话戛然而止,“他”回过神来,在心里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却见一位将军踏上皇座的台阶,缓缓地抽出了腰上的刀——
太苍上朝是不禁武器的。一是因为要保持尚武的风气,铭记数万年抵御玄兽的荣光;二是因为太苍的帝王历来功力深厚,为天下顶尖,而且群臣皆在,没有人能在朝堂上直接刺杀帝王……
但是眼前这一幕,却完全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只见那位将军抽刀,就这样伸手抬臂,反手捅入了帝王的胸膛,直接刺穿了心脏……
“……”
“他”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然后他拼命朝四周望去,有的人清醒,同样的震惊……
也有的人神情麻木而冷漠,似是对眼前的一幕毫不在意,他们佩剑的拔剑,佩刀的拔刀,转身刺入了身边人的胸膛。
也有人抵抗,刚挥剑挡住一刀,却被一剑从身后刺穿,不可置信地倒下……
“他”的几位皇兄皇弟,包括那位大皇子,有的被杀了,有的拿起兵器跟着杀人,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好多的大臣都死了,有的死在自己的至交好友手上,有的自相残杀的是父子,还有兄弟、上下级……这其中很多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在平日里对“他”也颇有照顾,如今都死了……
场面越来越混乱,所有人都厮杀在了一起——转眼之间,原本肃穆而神圣的朝堂,顿时变成了鲜血遍流、伏尸满地的杀场炼狱,各种“杀!”、“死!”、“啊!——”……的呐喊充斥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蟠龙柱被染红,帝王座被倾倒……
阶下群臣杀戮成瘾,帝王之死无人问津……
这一切,这一切,都太不合理了——
忽然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他”惊慌地回首,却是邢大人。
他同样披散着头发,手中握着长剑,对“他”说道:“殿下快走——”
“他”惊醒过来,忙拔剑随着邢大人杀了出去,索性有惊无险,终于站在了殿外。
这时的天已经变了,所有的光芒早已不见,天地皆是一片黑沉沉。
遮天蔽日的黑云仿佛要将天穹尽皆吞噬,从天际滚滚而来;汹涌的雷霆在穹顶之上怒吼着,奔腾万里而不息止;苍白的闪电好似天穹的裂纹,从天的这一边延伸向另一边……冲幽城陷入了漫漫的死寂,仿佛成了一座鬼蜮里的孤城,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翻腾的黑云渐渐地似要覆压下来,仿若传说中的幽冥降世,带给人神魂无穷的威压。
“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与空虚——我该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这天地是否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却听到身边“砰”的一声,好似麻布袋落在地上扬起了灰尘……却是邢大人也被人杀死了,倒在了地上。
“他”转头环视着身边,周围已经没有了一个活着的人,而那些将“他”包围的“人”,尽管穿着人的衣服、盔甲,但却目光呆滞,神情冷漠……“他”知道,它们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它们将“他”包围在里面,却不去杀“他”,而是列成了一个方阵,重重叠叠地封住了“他”的去路,密密麻麻的看不见任何空隙。
仿佛四面铁壁围成的壁垒,竟然只是为了拦住一个人……
“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们是在忌惮我吗?”
它们当然不会回答,穿着各样的衣服,手握刀剑兵器,脸上一片木然,只是紧盯着“他”,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死寂地,仿佛能够持续这样千年的死尸……
可它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恍若真人的样子。
又或许它们曾都是人,只是如今魂魄里却被注入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其实也都死了,活着的都死了——
没有人了。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很疯狂,颤抖着身躯,恍若疯癫。
双手捂着额头,弯下了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我们、我们何不就一拍两散呢……哈哈哈……”
他张大了口,不顾形象的样子,涎液从牙齿缝里淌了出来,白森森的牙齿,好似下一刻就会变成锋利的獠牙,破口而出。
然后“他”的瞳孔里猛然亮起了金色,仿若永夜里的长明,仿若最永恒的光火……
不知道什么东西聚拢了过来,既非风,也非玄力,而是更加玄奇幻妙的东西,使得“他”的身上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像“他”才是本源,才是这个世间的主宰……
规则皆由“他”掌控——
最后“他”淡淡地念道:
“无妄——”
世界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