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二年。
雨水时节。
这江北雨水不比江南多,下了又下,好似没有尽头。
春雨过后青石路上,总是折影出那盏盏人家门口悬挂着的红色灯笼,春节刚过去不久,故灯笼还很新,更甚者,还能闻见粘米糊的味道。
子时刚过,东京城外,打更的小吏敲着手上的铜锣,一边走,一边吆喝着:“子时已过,雨水时节,明日甚大,庄稼……“
打更的见墙下走过来一人,不禁有些好奇,于是便借着手里的火光,走了过去,准备看看。
“呦,原来是梨春楼的阿秋啊?”打更的笑了笑,看看这个名叫阿秋的人,打趣道:“今个,这般夜了都未归家,莫不是被哪大户叫去唱戏去了?”
“哦,更官,怎么?是有什么事吗?”阿秋笑笑,回答那打更的道。
“今日里去梨春楼听戏,都没见你,故才问问。”打更的晃晃手中的锣,笑道。
“哦,这……”阿秋低头不语,又有些尴尬的回答道:“今日,本该唱《送李郎》第一回,却被十里外的刘公子叫去……”
“既然这不必多问,那本家就先行离开了。”打更的打断阿秋,声音有些低沉,“这夜深了,四下无人,黑灯瞎火的,不安全。”
打更的说完,便走进了那无尽的夜色里。
“阿秋,多谢更官的告知。”阿秋向着更夫的背影作揖道。
“雨水将至,农家……”
更官走远了,阿秋见着如此,便也回头向前走去。
……
阿秋推开别院大门,看了一眼师哥的房间,灯火没亮,想必师哥是睡着了。
阿秋关上别院大门,向师哥的房间走去,轻轻的将门推开。
“师哥,师哥,今个夜里,你当真这么早就入眠了吗?”阿秋低着头,看着师哥的背影,轻声的说。
师哥并没有说话,没有回答阿秋。
“师哥,既然你已入眠,那我就明天再找你说吧,我先走了。”阿秋就要转身离去。
“有什么话,今夜就说了吧。”师哥坐起身来,拂拂衣袖道:“帮我把灯火点上。”
“师哥,你……你不是入眠了吗?”阿秋回过头,看着师哥。
“你未归家,我又如何能安心的入眠?”师哥笑笑,回答阿秋。
“我就知道,师哥对我最好了,师哥,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阿秋笑着,点好了灯火,然后走到师哥身边坐下。
“你啊你,都十七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就知道说好听的话,逗师哥开心。”师哥弄弄衣裳,笑着说道。
“师哥,我……”阿秋有些哽咽。
“怎么?一日不见,就和师哥生分了不成?”师哥笑笑,然后站起身,往那墙边走了过去。
“师哥,我……我怕我说出来,会有愧于您……”阿秋道。
师哥拿起一壶酒,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看着阿秋,笑道:“你都还没说,又怎会知道师哥会不会怪你?这壶杏花村,是我从以前生活的地方带来的,这酒,是好酒,今夜,咱兄弟俩,喝了它,明天好登台唱《送李郎》,这东京城的百姓,可都盼着这出戏。”
“师哥,我……我不想唱戏了。”阿秋说完,低下了头,不敢看师哥的正眼。
师哥倒上一杯杏花酒,递给阿秋:“来,阿秋,你尝尝,这师哥珍藏了许久的味道,是否还入口?”
“师哥,你,你不怪我吗?”阿秋接过师哥手上那碗杏花酒,却没有半点想饮下去的意思。
“尝尝,这酒味道如何,你不喝,那我,先干了啊。”师哥笑笑,将手中那碗花酒一饮而尽。
“这味道,这花酒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阿秋抬起头,看着师哥道,“而且这酒喝下去,流过喉咙,也不会觉得烧喉。”
“我就说吧,我的花酒,肯定是这个世上,最好花酒。”师哥看着阿秋,笑道,“师哥再给倒一碗酒,今晚,我们把它喝完。”
“可是师哥,你不怪我吗?”阿秋道。
“不怪你,怪你做什么,唱不唱戏,那是你的自由。”师哥倒上一碗花酒,又有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可是今夜喝不喝酒,可就由不得你了。”
阿秋站起身来,对着师哥就要跪下,师哥见状,连忙拦住他,道:“阿秋,你这是作甚?”
“我,师哥,我觉得对不起你。”阿秋哽咽,有些眼红。
“既然我是你师哥,那我就要照顾好你。”师哥看着阿秋,“既然答应过你的父母,我就一定会做到。”
“师哥,我,我真该死,我对不起你。”阿秋哽咽道。
“说是师哥,我不也就比你年长两个年头吗?”师哥笑着推阿秋坐下,“自那以后,我就已经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了。”
“师哥,我今晚不该说那样的话,你还请不要怪罪,若是心里不舒坦,就当做小弟从来没说过吧。”阿秋见师哥的模样,好像喝醉了,于是便连忙解释道。
“今晚我们其他的不说,我们只讨论这一壶花酒。”师哥看着阿秋。
“好,今晚,阿秋陪师哥醉一次。”阿秋倒上一碗花酒。
……
天汉桥边。
几只乌篷船停在北汴河上,看上去好生安静,河上有烟雾,故看上去便也有了些朦朦胧胧。
“雨水将至,农水……”打更的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乌篷船,好像,那乌篷船边,漂浮着什么。
打更的心想,这东西,怎么有些许人的模样?
于是打更放下手中的锣,提着灯火,向那乌篷船边走了过去。
打更的小心翼翼走到乌篷船边,眼见距离那汴河面上的黑东西越发越近,不禁心里打起了怕心。
忽然,一阵急喘的呼吸声传到了打更的耳朵里,是乌篷船里面发出来的,打更的停下脚步,用衣袖捂着手中的灯火,听了听。
“刘公,今夜……”那乌篷船里穿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好生耳熟。
这女人口中的刘公,莫非是水边的挑夫?可是这挑夫前几日就听闻失踪不见了人,如今倒好,跑到这乌篷船上来男女苟且?打更的心想。
“你那大哥也真的是,这么久都不见了人,不知道怎么的,就不见了人,记得他还欠我……”那女人说。
“我大哥就是嘴多,他的嘴,比这城里泼妇的嘴都大,谁没被他得罪过?谁知道他跑哪去了?”那个女人口中的刘公说道。
打更的听到这不禁有些纳闷,心里想道,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但是转念想想,这都是人家的事了,还是去看看那河上的东西,早些打完这夜更,早些回家罢了。
打更的走到那黑色的东西旁边,见那东西像是衣物丢弃在了河中,于是便找来一根棍子,想将它捞上岸来,可更夫刚用力,就发现,这东西沉的不行,打更的感到不对劲,于是便俯下身去,翻过来一看,吓掉了魂。
那河中浮的,是一个人。
打更的被吓得丢下手中的灯火,一边跑一边喊道:“死人了,北汴河上死人了。”
打更的跑上天汉桥,突然停了下来,想了想,又立马往衙门的方向跑去了。
二更天,衙门。
知县拖了拖身后的官袍,然后用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抖擞抖擞了精神,缓缓的走到公案前。
“这夜如此深了,是甚事?让你这般晚上还要来衙门报案?”知县看着打更的,心生好奇。
打更的跪在公堂中间,瑟瑟发抖,好像那一幕景象,还没回过神来。
“打更的,怎的了?”知县继续问道。
“那百米开外北汴河上,流水打了一具尸体,我好生望见,就急匆匆跑过来衙门了。”打更的回过神来,有些紧张,说完回头指了指东边。
“那当时北汴河边就你一人?”知县问道。
“我打更路过河北汴边,借着朦胧的月光,望见了河面上的乌篷船边,有漂浮的东西,走近一看才……才知道那是一具尸体。”打更的支支吾吾,额头的冷汗还在冒,“我到乌篷船边,还听到了妓楼牡丹的声音,和一个男人…”
“那你可看清了那尸首的模样?”知县问打更的道。
“并没有,我见那是一具尸体,丢下灯火就跑了。”打更的轻声的说,“咋家上有老小的,害怕再冒出个杀手,将我给害了,那岂不是……”
正说话间,郑捕头带着一众小官,抬着一个竹架走了进来。
“知县大人,打更的所说河中那人,小的们已经找到。”郑捕头作揖道。
“哦?”知县令思索,看着那块担架上的白布,“那……能否分辨出这人是谁?”
“小的将其捞上岸,翻过身却见尸体的脸部,被人泼了什么药水似的,发出恶鼻的臭味,那人脸部,早已分不出个是非了。”
知县没有说话,坐在那里杵了一会儿,又问打更的道:“你打更,可还见过其他人?”
“容我想想。”打更的挠挠后脑勺,不假思索了一会儿,道:“梨春楼的阿秋。”
“梨春楼的阿秋?”知县念叨着这个名字。
“唱戏的。”打更的回答。
“我记起来了,这阿秋刚到这京城不久。”知县说道。“唱的戏却是有模有样。”
“正是那个。”打更的回答。
外面天色已亮起了些许,打鸣的鸡多了起来。
“打更的,你先回去休息吧。”知县说道,“这个案件,明日再审。”
打更的谢过知县后,就起身离开了。
“郑捕头,把尸体抬去仵作验尸的房间,今天的事,就先到这里了。”
“是。”郑捕头回答道。
别院内,借着快尽的灯火。
师哥拂拂衣袖,用戏调向阿秋打趣道:“素娥?你的郎君,今夜怕是醉了这杏花酒了……”
“李郎莫怕,就是天塌下来,都还有我素娥在你背后撑……”阿秋回道。
“即是如此,李郎明日就进京考状元郎了……”
“好,我的李郎本就生的俊俏,本就是天生的状元郎……”
夜,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