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定是张大伟救了自己的命,王三再见到小大伟神情里都带着恭敬,再有人起哄调侃小大伟,王三也会大胳膊一轮,手一挥,甩给那人一句:去去,你不懂。
小大伟也不在意,仍旧是骑着他的羊,小脊背挺得绷直,小脸斜向上45度仰得正好,神气活现地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
要不是那天吃完王三送过来的肉,小大伟一边擦着满嘴的油一边冒出一句:他娘的,这王三也太抠门了,就拿这么点儿肉。他爹张老头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真是哪个首长托生来忘喝孟婆汤的呢,活脱脱一副不是村里人的样。
就这样转悠着转悠着,冬去春来,小大伟8岁了。
许是去冬那场大雪下得好,也或许是今春的气温、雨水都合适,今年的麦子长势格外好。
张老头偶尔会领着一娃一羊走在自家的地头,一边看一边喜,时不时地还会俯下身把头伸到麦苗子中间看看。
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小大伟骑着自己的羊,转转村里,转转村外,转转田间,转转地头。大家对他的漫天乱转早已习惯,甚至哪天看不到这一个小身影到处巡查一番心里还像缺了啥一样呢。
第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不知道是谁听到的,反正大家好像得了发号施令的枪鸣一样,瞬时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络起来,这忙络里还带着一份喜气洋洋的味道。
他们首先拿出藏了一个冬天的镰刀、叉子、木锨等各种农具,整整齐齐地摆在自家院子的一角或者敞篷里。然后挑一个清爽的早晨,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磨刀石,搬来一条长凳把磨刀石放上去,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一只脚蹬在地上,拿起一把镰刀,吐口唾沫到刀刃上,用手指头肚子刮一刮,豁一点儿水到磨刀石上,一手拿着镰刀把儿,一手捏着镰刀尖儿就开始霍霍地磨起来。不一会儿,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就被磨得锃光瓦亮了。再举起镰刀映着日头看看,伸出一个手指头肚摸摸刃儿,不满意,再磨。非磨得一个手指头肚儿刚靠上刀刃儿,就能感觉到丝丝寒意不止。
待家具们都武装完毕,主人们会背着手对着家具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像奔赴沙场的将军检阅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一一点兵。发现哪个不合格了再重新打磨,发现缺了漏了哪一个马上到市集上购买。
这样喜气洋洋的忙碌一直持续到麦子开始变得金黄,麦穗开始一个个饱满了。
这时候村民们每天都要去地头儿转两遍,太阳正午一遍,太阳落山一遍。每到地头必先来回瞅几眼,然后摘下几粒麦子放在手里揉搓几下,吹一吹皮,再放到嘴里咬一下。
“还不能割。”“还不能割。”他们隔着麦田喊。
这时候村民们除了每天必去两遍地头儿,另一件极关心的就是天气了,早上听一遍,晚上听一遍,听的时候那叫一个认真,生怕错过了哪个音节。
“后天有暴雨!”
“是啊,后天有暴雨!”
“麦子还不能割嘞啊!“
“不能割也得割啊!”
“这样割下来,至少要减产30%以上啊!”
“那有啥法儿!”
“本来以为是一个好年景儿……”
“唉……”
“唉……”
村里人听完天气预报,放佛一下子都聚在了村中间那棵老槐树下,得到一个“割”的结论,又一下子全散了。
张老头拄着拐棍叹着气回到家,对着还在看电视的小大伟说:“后天有雨,明天抢收,你也去,这是你镰刀,快去睡吧。”
“不割。”小大伟回答得咯嘣脆。
“啥?!你这么大了,早该去地干活了,怎么就不割啊?!”张老头气得一口火气没忍住。
“我说不割就不割!”小大伟倔强地看着他爹,看着他爹气得哆嗦着说不上话,又脆生生地补一句:“你也不割,咱家不割!”说完继续扭头看电视。
“你……我……你……”张老头气得语无伦次,瞅着地转着圈找着什么,像是准备看哪个东西趁手要拿起来揍大伟一顿。
“你拐棍儿不就在手里吗?多顺手啊,找什么找?!瞎装样儿!”小大伟白他爹一眼,知道他爹不舍得打他,起来关掉电视哼着小曲儿睡觉去了。
“你……你……”张老头气得直哆嗦,那一句小兔崽子还是没骂出口。
最可气的是,第二天张老头早早起床准备去抢收,一拉门,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啦。他一扭头发现小大伟也不在床上,顿时知道是这小子做的祟。
“大伟,大伟。”张老头在屋里喊。
“爹,我知道管不住你,只能锁了屋子啦,你别急,我去看看情况。”小大伟连他的羊都没骑朝田地里跑去。
到了地里,已经很多人在割麦了,路上,也乌压压的人正往地里赶。
小大伟对着正在割的人喊:不能割,不能割。
根本没人听得到。
他拦住匆匆赶往地里的人,喊:不能割,不能割。人们低一下头,顿一下脚,连句话都来不及说,扯着衣服就跑了。
王三奔过来,看到大伟,停住脚:你咋在这儿呢,你爹呢,快叫你爹来收麦。
大伟像抓住一个终于肯理他的救星一样,看着王三说:不能割,不能割!
“明天有暴雨嘞!”王三喊。
大伟顿了一下,仰起小脸看看天,摇摇头:“没有暴雨。”
“天气预报会有错?!”
“天气预报错,不,天气预报没错。”
“那就有暴雨嘞,快去喊你爹来割麦。”王三说完跑远了。
大伟回到家,他爹正靠在门板上悲痛欲绝,听到院子里有声响马上把眼对着门缝喊:大伟大伟。
小大伟低着头,一股没精打采的样儿,也没回应。
张老头顿时慌了:大伟,大伟,你怎么了大伟,你没事儿吧娃?!
小大伟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靠着门板坐下,隔着门缝儿看了他爹一眼,说:不能割。
张老头更慌了,忙不迭地应:不割不割,咱不割,娃,听你的,都听你的,你快把门给爹打开。
小大伟看他爹一眼,摇摇头:不能割。
张老头顿时放声痛哭起来:不割,啊……呜呜……啊……不割……
张老头哭得正凶,王三进来了,看着这门里门外的爷俩,感觉莫名其妙。
他走到小大伟身边,蹲下来,双手钳着小大伟的两肩,看着小大伟的眼睛,问:割不割?
小大伟被他钳得生疼,呲着牙回:不割。
王三一下子松了大伟,随即也就着门板哧溜下来,神思远游得像丢了魂儿一样。
失魂落魄间,王三媳妇儿奔了进来:王三你个王八蛋,别人都抢收呢,你杵这儿干嘛?!
王三没应,她骂着已经到了王三脸前:你个王八蛋你杵这儿干嘛,抢收呢,暴雨!暴雨!你看天!
王三还是没应,他木然地抬头看看天,只见乌云滚滚,翻腾如墨,眼看着要向头顶压下来。他木然地扭过头,看向大伟:割不割?
小大伟闭着眼睛,回:不割。
王三媳妇哇地一声一屁股蹲地上哭起来:人家都割麦呢你往回跑,你还夺我的镰刀,你个挨千刀杀的,你让我们娘俩咋活啊?!哎……我的老天爷啊,这是做的啥孽啊?!
像应和王三媳妇的哭声似的,一道闪电夹着一道惊雷狠狠地向下劈来,咔咔嚓嚓轰轰隆隆回旋不去。
王三媳妇先是一怔,随后弓着腰扶着双脚更大声地嚎起来:哎……我的老天爷啊……
张老头隔着门缝看一眼,无力地摇摇头,无力地叹口气:作孽啊!
王三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下一拽,把头捂在胸前。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噼噼啪啪地砸在王三媳妇儿头上,砸在王三头上,砸在大伟头上。
王三媳妇儿哭得更大声了,王三也呜呜地哭起来,小大伟悠悠地睁开眼,抬头看看天,又伸出手接了几个雨滴,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一脸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