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李嗣升大小是个皇子,这坊子里门不门禁管不住他,夜都深了,他也不知道顺不顺路,反正是硬要把萧纨素送回府里,阿倍也跟着李嗣升的特权回了西市,分手的时候还不忘说两句客套话,不做多言。
晚风拂面,微微带着点酒香,两个少年打马在坊间信步,空气都变得悠长缓和了许多。
“今日与你一起的那个公子是怎么熟识的?”
李嗣升端正的像是在问罪似的,弄得萧纨素怪不自在,但兄长这么问又不好不回答。
女孩想了想,“嗯……大概是那天和哥哥穿了圆领衫,混到胡玉楼去,结果被当了郎君认了。”
“那种地方不好再去。”他像是没抓住重点似的,微微皱着眉,认真的看着她说教。
“好哥哥,你可别训素儿了,”萧纨素可怜兮兮的看着他,“我都被爹爹关了好几天禁闭了,不让出门,闷煞吾也……”
“下次萧景平要带你去,千万莫要跟着去……”
“我自己求着他带我去的,他才不想惹这个麻烦。”女孩鼓了鼓气,转头看着他,“我求了他好久呢,大哥哥还把他揍了一顿。”
李嗣升嗤笑一下,“我也觉得萧二郎需要教训教训。”
女孩点点头,“我和他说了,他要和爹胡说八道,”她坏坏的眯了眯眼睛,“我就把他给罗敷写的情诗,读给爹爹听。”
“怎么念?”
她笑了笑,“我就假意什么也不知,然后背下来一两首,当着爹爹的面背出来,他问我,这是谁写的淫词艳曲,不堪入耳,然后我就说……”她憋不住的带着笑意,“我二哥哥说,这是屈左徒写的,他极喜欢的……”
说罢,女孩子用袖子掩面而笑,李嗣升有些无可奈何的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首孝悌,次谨信。”
“我当然首孝悌,兄友弟恭,大哥哥和嗣生哥哥我都顺从,可二哥哥不行。”她一副不服的模样,轻轻抿了抿嘴唇,“二哥哥那副做派让我着实看不上眼,我常想,我要是大哥哥,定要把他杖责八十,拉到胡玉楼去谢罪。”
李嗣升看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也不知说她什么好,“这风月之事素儿不懂。”
“难道嗣生哥哥懂吗?”她大大的眼睛,带着一点点好奇,盯了李嗣升半天。
李绍沉默一下,觉得自己也不是大懂,但与萧纨素相比,已经算是稍稍明白些,思量了一下,“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他顿了顿,“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萧纨素抬手笔画了一下,“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李嗣升不怀好意的轻笑一下,把她的手按下去,“小心摔了。”
少年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我还有一首,不知道素儿听没听过。”
萧纨素以为李嗣升取笑她见识浅薄,连诗文都没读过,“说不定儿就听过。”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丽……”
女孩狠狠推了他一下,“绍哥儿就知道拿我的名字打趣,真真气死人!”
她虽表面跟个气包子似的,心里却心有灵犀的和他开玩笑。
“今日那个倭国公子怎么唤你瑾清?”李嗣升忽然想起来似的,忍不住要问,“我怎不记得你有字?”
女孩笑了笑,“阿倍给我取的,我觉得颇为有才。”
“说的如同熟识许久一般。”李嗣升听这一声阿倍听的别扭,“扶桑不懂汉唐的规矩,字号也不会按规矩来。”
“我觉得很按规矩来的,这瑾与纨相对,清与素相近……”
“怎个相对之法,纨便是素色的缎子,瑾乃美玉也,二者不同,如何相对。”李嗣升微微颦眉的看着她,女孩不自觉的低了头。
“素儿才疏学浅,便是连纨啊瑾啊的都分不清……”她轻哼一声,“哥哥若是不喜欢,不唤便是了。”
“吃里扒外。”
“我何时……绍哥儿也忒会冤枉人。”萧执素心里虽然不悦,却也服了软,“取个字便是我吃里扒外,读书不精还要挨骂,真真冤死我。”
李嗣升没说话,只管往前走,“你也不是小娃娃,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应该是懂的。”他像个大人似的语重心长。
萧执素看着马的鬃毛,心里暗暗不服。
“嗣生哥哥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还是让丫鬟伺候着。”她带着点闷气,却不敢发脾气,长兄如父,这她还是知道的。
李嗣升叹了口气,“我哪里那么大排面……”
少年的声音落寞着,萧纨素心里微微有些惊,“哥哥的丫鬟呢?斋茗呢?斋茗哪里去了?”
李嗣升未开口,微微笑了笑,“叫我遣回家嫁人了。”
“这……斋茗,她还不到年纪啊?”
“跟着我这么个主,冬天里连个暖炉都没得烤,何必耽误人家。”他说的云淡风轻,在萧纨素这里却如同压了千钧重一般。
“嗣生哥哥若是闲的无聊,来找纨素,爹爹一定会同意我和你顽的。”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顶多和李嗣升喝喝茶,看看诗,解解闷。
“萧二郎不把我打了去。”他轻笑,“这两日功课重,不好总出来。”
“二哥哥定然打不过你……”
“这与打不打得过没有关系。”
话语休繁,心疼的,欣喜的,回忆昔年在大明宫里放纸鸢的过往,将纨素的模样蘸着墨汁入画,与君忍三冬,与君共别离。
人生分分合合,少年怕是都受了,磨难折辱,也怕是都忍了。
晚上的时候,萧府里还是吵吵嚷嚷的热闹,萧嵩坐在椅子上,一句一句的数落着跪在屋子中间的两个少年,像是发了极大的火。
“竖子!会杀此田舍汉!”他拿起一个老长的戒尺,朝着萧景平打了好几下,少年连声求饶。
“你这扶不上墙的东西!尽会丢我的脸,不知廉耻!”
萧纨素在一旁,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戒尺就要往自己身上打。
“你自己也不寻思着,人家这个年纪都张罗着谋个一官半职,你可好,整天莺莺燕燕,气煞我也!”说罢又抽了几下,这次他也不躲,许是觉不出疼了。
“还有你,未出阁的姑娘家,整天和李绍厮混!”他刚抬手要打,萧华忙上前拦着,萧嵩看她这个模样,也下不去手,又抽了萧景平一下。
“我告诫你多少次,那李嗣升招惹不得,现在有几个肯搭理他的,你是偏要往自己身上揽晦气!”
萧纨素本来以为装装样子便好了,谁知道爹爹说出这样的话,便正了衣衫,拱手解释。
“嗣生哥哥小时候常教育纨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纨素虽是女流,却也不敢忘记哥哥的恩惠,况且纨素养在杨贵嫔膝下,家里都应允了的……”
“好一个贫贱之交不可忘,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父母教须敬听’,教没教过?”他顿了顿,“你个姑娘家,快及笄的年纪,还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纨素在家里和大哥哥二哥哥在一处,也没人教我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敢看萧嵩,想必他一定气坏了,又作了个揖。
“纨素,”大哥也有些不高兴,“那哪里一样。”
“在我看来,嗣生哥哥和纨素与至亲一般,绍哥儿从小护着我,与亲哥哥无二,原先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现在嗣生哥哥有难,我这个做妹妹的却连一点忧愁都分不走,兄长在那里,冬日里连火都没得烤,受尽冷眼,每日也吃的极清淡,每每想到这里,女儿便寝食难安,心里怎能安心呢?”萧华示意她闭嘴,纨素只当没看到,“纨素简直愧疚,愧对杨贵嫔的养育之恩,愧对嗣生哥哥多年如兄如父,愧对圣人的教诲,愧对我们萧家的列祖列宗,我这等不知感恩的人,哪里有颜面见祖先,哪里对得起父亲您的教导呢,父亲常让纨素做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却做下这等无情无义,过河拆桥的混账事,纨素自己都觉着愧疚,觉着难过!”
萧嵩气的话都说不出,指着她直发抖,“你……你……我何时让你不知感恩,何时教你忘恩负义,你这口齿如此伶俐,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萧纨素赶紧叩首,“纨素绝无此意……”她抬起头,拉着萧嵩的下裳,“爹爹,嗣生哥哥着实可怜,女儿实在不忍啊。”
萧嵩早就气急了,一脚将跪着的萧纨素踢开,“我平日里教你学规矩些,少跟外面的市井小民来往,你从来不听,我和你说什么,你总有话顶着,那李亨说什么你倒是听什么,我看他倒是像你大人!”
萧纨素感紧跪下叩首,“女儿绝无此意……”
“我自然知道!”萧嵩不解,这女娃娃怎如此憨痴,不免担心起来,“那李嗣升无依无靠,朝里大臣都免得和他扯上关系,你若再与他亲近,便是害了我们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用你给我讲什么忠义道德!”他把板子扔在地上,哐当哐当的响,拂袖而去。
两个少年跪在那,一个捂着肩膀喊疼,一个暗自垂泪。
“你哭些什么,又没遭板子。”萧景平皱着眉看她,“倒把那李亨看的比亲哥哥还亲。”
女孩白了他一眼,却装出一副傲气的样子,扬了扬脸,可眼睛依然盯着地面,“二哥哥若是有嗣生哥哥一半用功,今日也不用陪我在这里跪着。”
萧二郎指着她,“你个死丫头……”
“若是嗣生哥哥,定不会这样叫我,也不会整日阴阳怪气。”她依旧不看萧景平,弄得少年更生气了。
“我真真巴不得撕了你这张嘴,和那个李亨一个德行,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忽然觉得肩膀痛,赶紧皱着眉捂着。
“我劝哥哥还是省些力气,免得一会子没力气抄书。”
大哥哥跺了跺脚,两个人安静下来,不敢再说话。
“都安静些,免得夫人发火。”萧华大家长似的,在椅子上坐下,拿着一卷书读起来。
“我看她啊,和李嗣升暧昧的很,不清不楚,不干不净……”
萧纨素横眉看着他,被惹恼了一般,狠狠推了他一下,“谁能有你不干不净,连姨母家的表妹妹都要勾搭,现在倒有闲心说我,嗣生哥哥才不似你这般风流成性!”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有没有一点点做妹妹的样子!”
萧华把手里的书一把扔过去,“你们俩安静着些!”
萧纨素气哼哼的别过脸不看他,萧华叫也不听。
“二郎,你自己说的什么混账话,哪里有这样说自己妹妹的,她还没出阁呢,叫你这样作践。”
“她不也……”
“你敢说你没和莲儿卿卿我我?”
萧景平不出声,在下面嘀嘀咕咕,“我们俩自愿的……”
“全长安花楼里的都和你自愿,也不知道洁身自好,这样日后进了官场,免不了要遭人弹劾。”萧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是家里的二郎,要成长些……”
“大哥!”萧景平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就没想过要搞什么仕途,风流快活便好,哪里要做这些。”
“大丈夫在世,哪有不想厉兵秣马,为国征战……”
“我看家里厨子杀鸡都怕得慌,还开疆拓土,罢了罢了。”他一副嫌弃的模样,挥了挥衣袖,背过手看着地面。
“那为国谏言……”
“二郎笨拙,勾心斗角,定是不行。”
萧华颦眉看着他,“那你什么行?”
“二哥哥写诗倒是不错……”萧纨素小声嘀咕。
“你……死丫头……”
萧纨素正了正衣衫,做出一副正经样子,“日出东阁照佳人,一点春桃映璧颜,晚风不识罗……”
萧景平赶紧捂住她的嘴,“哎呀,行了行了,我错了不行!”
“背,你接着背。”萧华皱着眉,严厉的盯着两个人。
“大哥!”
“接着背。”
萧纨素得意洋洋的看了萧景平一眼,萧二郎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带着点恳求的语气。
“晚风不识罗敷面,”萧景平紧张了起来,女孩比划了一下,笑着看着他,“扶摇直上九万里。”
“混闹!一个无才一个无德。”萧华跺了跺脚,“你们两个,唉,家门不幸。”
底下的两个少年早笑的前仰后合,萧景平和忘了疼似的,也不觉得难受了。
萧华看着两个活宝,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犯愁,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话说阿倍半夜回旅社,差点没被当贼抓起来,要不是吉备真备在屋子里,估计老板娘会把他在外面关一晚上。
吉备无奈的看着在灯下看着书本的阿倍,越发愤懑,不免要责怪起来。
“你真是了不得,这都宵禁了,你才回旅社,说是有正事,我看你是去找胡玉楼姑娘了吧。”
阿倍微微一笑,提笔写着什么东西,“找姑娘还用得着去胡玉楼,长安城遍地都是姑娘。”
“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怎么回事?”吉备更不高兴了,把他的笔杆子抢了去,“你不会真去嫖……”
他看絮儿还没睡着,赶紧闭了嘴,“不会真去吃花酒了吧?”
阿倍长出一口气,微微闭上眼,转身劈手把笔夺下来,“登徒子好色……”
吉备不懂,阿倍确实有才的过分,但好色他还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你既然好色,干嘛在家乡不婚配?”
阿倍狠狠推了他一下,“你才好色!你个登徒子!”少年说罢耳根都红了,“一口一个色,也不知道避讳,亏得你还是个君子。”
吉备委屈的指着自己,“我……”他生气的拍了他一下,“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
阿倍心平气和的解释起来,“登徒子诬陷宋玉好美色,于是宋玉就写了这篇文章反驳。”少年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我好色……”他刚刚还气的跳脚,看到絮儿愣愣的看他,忽然窘了,“刚刚差点被关在外面的可不是我,没良心的东西。”
“我真的是正事儿,明日我们俩要去四方馆去。”
吉备注意到他腕子上缠的白绢子,刚想解下来,被阿倍躲过去,少年像是抓到把柄一般,看着阿倍慌张的样子,有些得意。
“还说没吃花酒……”
阿倍颦了颦眉,“不是吃花酒,人家是正经姑娘。”
“你手怎么了?”吉备还是把话题绕到他的伤势上,阿倍解下帕子,方方正正的放在桌子上,上面绣了一朵灼灼桃花,可阿倍固执的认为那是樱花。
“跟猫挠的似的。”他笑着讽刺,阿倍像是失神了似的,呆呆的看着帕子,吉备轻笑一下,“绣的挺好的,哪家的绣娘。”
阿倍摇摇头,“不是绣娘,也不是舞姬。”少年把帕子收好,放在盒子里,“萧丞相家的小娘子。”
“你……”吉备眼睛都圆了,“你可真能招惹,那种人家也够的上。”
“您可别胡说了。”阿倍听的烦,无奈的看着他,“遣唐使不能娶大唐的姑娘,你不知道吗?”阿倍免不了要提醒他,吉备这想法过于危险,难免让人担心,“我们遣唐使,就是要把大唐的荣光带回去的,莫要有这样的心思。”
“等你回去,估计你家弟弟孩子都几个了。”吉备看不懂他怎么想的,“你还能一辈子老在大唐……”
“我会回去的,一定会。”阿倍倔强的重复着,“绝对会。”
吉备不想和他争辩,也不明白他这种和道士一样禁欲的思想哪里来的,大概是读书读傻了。
“早和你说少读些道家的东西,现在可好……”吉备揣了揣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有些冷。
少年没有回话,默默地看着书本,吉备觉着困了,在床沿上坐了一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阿倍还在挑着灯看书,读到好的地方,执笔记下,洋洋洒洒抄了三大页,还在皱着眉琢磨着什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敲得少年心里烦躁,不知怎的,惊觉楼下仿佛有声音一般,脚步声匆匆忙忙,好像不止一个人。
他将窗子推开一道小缝,之间一队人马,在街道上奔走,为首的一个少年,清冷的像是寒冰一般。
他觉得那身影甚是熟悉,不觉打量了几眼,有点像是……
“李长源?”他愣了愣,呆在哪里,雨中撑伞的人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回头望这边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