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今日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出嫁,红色的轿子染了半边天,连空气里都带着喜庆的烟火味,她趴在假山后面往墙外看,努力去瞧轿子里新娘的样子,却被红盖头隔着,什么也看不到。
“我竟然给忘了!”她愤愤的嘟囔着,小心的从假山上爬下来,“废了好大劲。”
远远看见樱树下一个素衣的哥儿,不染纤尘,和二哥哥那种风流的好看不一般,和嗣生哥哥和李长源那种正正经经的好看更不一般,干净仙逸,带着一股子出世的空灵气。
怕是瀛洲来的仙子,也可能是青丘出的狐仙。
少年看到她,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凤眼眯起好看的弧度,她觉得再没规没矩的就是给唐人丢脸,正了衣衫,把钗子钗好,做出一副正经模样。
少年忍不住憋笑,也端正起来,“阿倍来迟了,请姑娘赎罪。”
她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来早了罢了。”
可能是觉得不妥当,又把胳膊放下,咳嗽了两声,“哥儿托我办的事,我昨日问他了……”
阿倍有些紧张,却也没有搭话。
“二哥哥让我去寻李长源,然后他说,这两日长安不安生,所以耽搁了些也是有的,等着大理寺把案子审完便好了,公子只等宽心便是。”她想了又说,说了又想,说了半天才说明白。
阿倍心里方才有些底,自己的猜想怕是准了,便朝她做了个揖,“多谢姑娘。”
“不打紧,公子何须多礼。”
“姑娘一句公子一句公子的叫,倒让阿倍不生受。”他微微笑了笑,那女孩也笑起来,“我听姑娘也听的别扭。”
相互打趣归打趣,阿倍还是正经的,“姑娘唤我阿倍便是,无需多礼。”
她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我叫萧纨素……”
“姑娘没有字吗?”他困惑了一下,“唐人都有字罢?”
女孩沉默一下,“我爹说了,家里唤着方便便好,且这字号是要自己取的,我又没有什么才,到时候但让人笑话。”
她不好意思的低头,“执素一介女流,见识浅薄,让公子见笑了……”
少年轻笑,低头看了看她,女孩一抬头,四目相对,女孩看着阿倍仿佛被温情盛满了的双眸,方寸如同触电一般,紧张的别过脸去,“公子……”
“我们俩刚刚怕是白费力气了,你还一口一个公子。”少年语气里带点笑意,“阿倍仲麻吕,阿倍就好。”
她停顿了一下,心中仿佛是三月碎了的薄冰,簌簌直响。
“阿……阿倍”
她忽然扭捏起来,阿倍叫的都不自然了,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少年带着好看的笑,“姑娘怕阿倍?”
她愣了愣,赶紧摆手,“没有,纨素没有这个意思。”
“阿倍斗胆,为娘子取一字可好?”
她愣了一下,有些呆滞的看着阿倍,少年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眸。
“姑娘若是不愿,阿倍不强。求。”
“不是,不是。”她又着急忙慌的否认,“不过没有人为我取过,有些诧异。”
少年没忍住,一下子笑了,执素愣愣的看着他,“阿倍要笑就笑吧,我知道我长得憨傻……”
他也否认起来,“不是不是,只不过……”他忍了忍笑意,“我有一个字,不知道好不好……”
“说来听听。”
他拿起地上的树枝,在泥土上仔仔细细的写着,带着一股认真的模样。
“瑾清。”
女孩慢慢的读着,“瑾……清……”
他孩子气的抬头看着她的侧脸,“怎么样?”
作为一个扶桑人,阿倍真的尽力了,用尽毕生所学守着唐人的规矩,好不容易想出来的。
“好。”
阿倍低着头,没看她的脸,也不知道这声好是真好还是客套话,唐人应该没那么喜欢说客套话,至少这个姑娘肆意的很。
少年微微抬头,很小心的悄悄看她,可她不知道盯了自己多久,慌张的别过脸去……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气氛忽然沉默的发净,像是一瞬间结了冰一般,心头仿佛一位游鱼,溅起荡漾阵阵涟漪……
阿倍不觉有些不自在,微微咳嗽了一下。
“那小孩子唱的什么,是诗吗?”少年企图转移话题,听着墙外娃娃们唱的歌,觉得调子颇为好听,却又不像是童谣……
女孩起身,声音不大,“哦,那是桃夭,许是今天有结亲的,娃娃们淘气些。”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她笑了笑,不自觉的看了看结亲的队伍,“是写新娘子和新郎官对白的诗。”
阿倍轻笑,“啊,想去凑热闹啊。”
“嗯?”萧纨素惊喜的看着他,“那我们两个去吧。”
少年讶异了一下,“诶!真的可以吗?”
“可以吧,我二哥哥带我去过,热闹非凡呢。”
两个少年绕了半条街,到了主人家门前,那家人也不生,来者是客,许是看萧纨素身上实行的暗纹花样颇有些气派,收了些铜钱便放了两个人进去,阿倍没见过大唐的婚礼,却看见一片新红,好不热闹,墙上糊了好几个大大的囍,来来往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但好像全是新郎官家的。
没过多时,新娘子落了轿,穿了一身颜色不艳的蓝色衣衫,被人搀这下来,鲜红色软鞋看着很新,人群热闹起来,阿倍只是静静地看着,并没有起哄的意思,萧执素也就跟着安静。
可能是早就闹过了的,也可能是这姑娘是纳来的妾室,并没有过多的像是抢媳妇一般的玩耍事情,天色慢慢暗了起来,华灯初上,萧纨素喝着果酒,已经有了醉意三分。
“哎?那新娘子手腕上系的什么丝线,像是掉下来了似的?”离得远,萧纨素看不清楚,眯了眼睛看得仔细了些,却也还是迷迷糊糊。
“什么丝线?”阿倍往她手上看去,那新娘子白皙的手腕隐隐看得见,像是羊脂玉一般,少年忽然猛的怔住,吓得手里的酒器都掉了。
“阿倍,你怎么了?”她疑惑,抬头看了看少年吓得几乎苍白的脸。
“血……是血……”他不多解释,冲到堂前,一下子拉住那姑娘的手腕,她狠命挣扎,头上的盖头掉到地上,脸上满是泪痕。
人群一片哗然。
几个家丁以为阿倍是哪家的风流公子,来抢亲的,要上去抓他,少年神色里全是焦急。
“新娘割腕子了!快请医师过来!”阿倍推开几个家丁,扯了袖子给那娘子包伤口。
这喜堂马上乱了套,几个管事祖母把新娘子接下来,那小娘子脸色惨白,像白纸一般,抵不过几个人拉扯,像是极悲恸的哭着。
萧纨素不明所以,都吓呆了,等着宾客散了些,她方缓过神来,赶紧跑过去拉住少年的胳膊,“阿倍,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觉得手上有些腻,一股子腥甜味,低头一看,少年满手的血,不知道是新娘子的还是他的,执素着急的快发疯了,“你是不是受伤了啊?你说话啊!”
阿倍摇摇头,“我不打紧,她刚刚抓伤了几道口子,皮面上的伤。”
纨素才不听他辩解,拿了碗水,一点一点把血迹擦干净,几道红肿的伤口露出来,他微微颦眉,有些生疼。
“你忍着些啊。”她从口袋里拿了帕子给他包住伤口,打了个死结,还有些不放心。
“多谢姑娘。”他轻笑一下,收回手去。
女孩也觉得欠妥当,慌忙松开他,刚刚肌肤触碰的地方,像是碰了山芋,微微发热。
“不……不打紧。”
阿倍往堂屋看去,“这家怎么回事?”少年微微回身,眉头紧锁,“我看她不情不愿的。”
“岂止是不情不愿,这都寻死觅活了。”纨素愤愤的要往堂屋里进,被两个家丁拦住。
“你们干嘛?”女孩面不改色的看着两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子,“我是客人,客人现在要进屋去……”
“你当自己是谁,如此嚣张!”
“我……”她顿了顿,“我爹……”她本想豪横一点,可也太狗仗人势了,不行不行。
“那我且问你,今日这新娘子为何如此。”
家丁还是要赶她出去,她就是赖在那不走,阿倍也觉得不妥当,但还是先将她拉了去,大门一关,彻底把两个人关在门外面,萧纨素愤愤的看着大门,“他可救了你们家小娘子的命!这般不通气!”
阿倍摇摇头,“先走吧,和他硬来也没有法子。”少年先把她安抚住,两个人回到废园里面,思量着对策。
萧纨素拄着脸,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我刚刚就该和他们说的,这会子好了。”女孩恨恨的往那边看了一眼,“等我去告状,把这厮打死了才好。”
阿倍微微皱着眉,“这不是强娶吗?”
女孩微微抬头,心里也有些犯愁,“这可耽误不得,总得像个法子救她才是。”
她扯了扯阿倍的衣服,“我回家去寻我二哥哥……”
“虽说很冒犯,但不知家兄什么官位。”
“他们家看着也就算个豪绅,随便找个当官的就唬住了。”
阿倍摇摇头,表示否定,“豪绅和官家都是有勾当的,不然不敢目无王法。”少年冷静的让她有些恍然,呆呆的等着他指使。
“阿倍说怎么办,要是有法子,纨素一定去办。”她赶紧求着阿倍想主意,再耽搁一刻钟,那姑娘都不知道死了还是活了。
少年握紧了自己的衣服,认真的思量着。
豪绅
强娶
“有了!”他认真的看着女孩有些茫然的脸,“去报官。”
“这些你娶我嫁的事儿怎么管啊,况且那家人……”
“你和他们说,看见一个高丽的新娘子,好像是被卖到这的,就这么说,他们肯定来。”阿倍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样,“一定会。”
“为何……”
阿倍着急的拉着她的手腕站起来,扯着她就要去报官,“慢慢与你解释。”
她使劲儿扯他,“你不会是要走去把,长安城这么大,何时能到啊?”
女孩把樱树上的马牵过来,骑上枣红马,要让阿倍上来。
“我……我不会骑马。”
女孩愣了愣,“没事,我载你。”
阿倍战战兢兢的上去,轻轻拉着女孩的衣服,她扬鞭策马,阿倍差点没摔下去,本能的抱住姑娘,而后又赶紧松手。
“实在抱歉,阿倍失礼了。”他赶紧解释起来,“还请瑾清勿怪。”
女孩顿了顿,然后小声的笑了两声,带着一点羞涩,“无妨,阿倍要是掉下去就不好了。”
鲜衣怒马的姑娘,后面带了个扶桑的少年,从朱雀大街穿城而过,火急火燎的样子。
阿倍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翻下马去,对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意思拉她,又害怕又为难,过了少一会,女孩忽然勒马,阿倍没反应过来,一个不小心摔下去,顿时一阵天昏地暗……
“阿倍!阿倍!”她着急的晃着他,少年缓缓爬起来,身上和散架似的疼,女孩又担心又自责的看着少年,“阿倍,可有哪里难受啊?”
少年拂衣,强站起来,“不打紧,阿倍没事。”他强撑着站起来,“快去,别耽误了。”
一个木质结构的高楼,很气派,用着蓝色绿色的来修饰,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更显得有些庄严,女孩刚要拍门,方见大门打开,她往后躲了躲,一个青衣的哥儿,身边跟了个小童,一身正气,看见她,微微愣了一下。
“萧娘子来这里干嘛?”李长源在门前,有些严厉的意味,“这里不是姑娘家胡闹的地方。”
她着急的看着李长源,“执素这次没混闹,长源切别捏着我的错了。”
李长源看她这副样子,知道一定有急事,“有何事要来大理寺。”
她抿了抿嘴唇,轻叹一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李长源,这李必也是个正经的君子,心里越加愤懑,但依旧面不改色,“在哪?”
“你去有何用……”她拍了一下额头,“我怎么就把你给忘了!”
李长源叫了两个侍从,让小童牵了马过来,阿倍看见马都打怵,见萧执素带了个公子出来,稍稍有些疑惑。
女孩跑到阿倍身边,牵了马让他上去,“你拉着我也不打紧,别再摔了。”
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了缰绳,女孩默许,也有些腼腆,“驾!”
萧纨素在前面带路,穿了几条街到了刚刚那户人家,看官府的人来了,一群百姓围过来凑热闹,却都不敢上前。
“把门打开。”李必还是冷静的吓人,侍从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李必更加确定一定是心虚,带人从那不高的院墙翻进去,主人家厉声呵斥,少年依旧不为所动,正色相视。
“搜。”
没过多久,几个拿着棍棒的家丁就被侍从按住,男主人吓得赶紧为自己分辨,不一会,就从内室带了一个小娘子,眉若远山黛,口似含朱丹,哭哭啼啼,连一句全话都说不出来。
几个侍从搬了椅子给李泌坐下,少年把椅子让给那个小娘子,姑娘有些惶恐,不敢抬头看李泌一眼。
他也不恼,专心于审案子,“我且问你,新娘子是哪家哪户。”
“这……这是小人从几个高丽客商那里买来的,并不是……”
“那几个客商呢?”
“卖了人便走了……”
“这来路不明的买卖你也干得,还有没有王法!”少年皱紧了眉,“既然你说是买来的,契约可在?”
“这……这……”男子支支吾吾,“本是想写的,可是他们说,若是不写契约,就赠我一个小童,我就……”
李泌还没听过这种事,哪里肯相信,一拍椅子,指着男子就要发作,“分明是撒谎,给我带走。”
少年不管男子哭天喊地的声音,直往门外去,几个侍从拉了人跟着他,萧纨素还站在门口,有些佩服的看着长源。
“萧三娘且先回家去罢,我会把他们带回大理寺。”少年还是正色看着她,女孩朝他躬身施礼,“今日之事多谢长源。”
“这本该是我分内之事,无需多礼。”他看到阿倍,微微有些愣,“这位公子是?”
阿倍朝他作揖,李泌也回礼,“在下阿倍仲麻吕,扶桑人。”
“倭国来的?”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阿倍,“为何在四方馆没见过你。”
“阿倍……”少年犹豫了一下,“本想第二天去的,结果着了火,担心被当成犯人抓了去,就……”
“大理寺不会乱抓人,记得去四方馆报道。”李泌慢慢解释,“若是抓错了的,自然会放出来,要断案子,抓人便是正常事,公子不必担忧。”
阿倍允诺,李泌见他一副明白了的模样,也不多说,押了两个人打道回府。
人群渐渐散了,两个少年牵着枣红马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偶尔见过一些诗人游子,在酒肆饮酒作赋,几个带了侍从的小姐在街边挑首饰。
大坊子里基本上都黑了灯,小坊子缺少管束,被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格外热闹了,可是萧执素和阿倍心里更不知所措了。“这下怎么出去啊?”哭丧着脸往马上靠了靠,“踏樱,这下好了,都别回去了……”
阿倍小小的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
“对了!”她往阿倍袖子上看了看,缺了好大一条,看起来狼狈的很“阿倍的衣服……”她憋着笑,抬头看了看阿倍有些发窘的神色,“阿倍可有意更换?”
少年嗤笑,玩笑的摇了摇头,“无意。”
“你也忒能将就了。”她往远处看了看,忽然间惊喜似的,仿佛是这坊间的牡丹一道全开了。
马上的少年穿着体面,后面并无人跟着,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却又不失得那一份俊逸。
“嗣生哥哥!”她朝马上的人挥了挥手,那少年闻声往这边望了望,看见她的时候,表情也明媚了起来,本来严肃的表情变得欢喜,下了马,朝她这边走过来。
阿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知为什么,觉得少年仿佛心事重重的。
“素儿怎么在这?”少年忽然想到什么,微微颦眉,“这都门禁了,你怎么还没回家。”他注意到了阿倍,“这位是……”
“他是我的好朋友。”未等阿倍开口,萧纨素笑嘻嘻的介绍着,“嗣生哥哥我和你说,阿倍可厉害了呢,他今日救了个新娘子呢。”
阿倍嗤笑,朝李嗣升施礼,“在下阿倍仲麻吕,来自扶桑。”
“在下李绍,字嗣生。”少年也回了礼,也把阿倍细细看了一遍,“公子在大唐可还习惯。”
“未有不妥。”
萧纨素诧异的看着阿倍,“胡说,你那日还说不习惯。”
少年苦笑了一下,“瑾清如此耿直,阿倍佩服。”
萧纨素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李嗣升本想正经的憋住,但实在是忍不了,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素儿真是憨顽至极。”
女孩眯着眼睛看了看阿倍,少年玩笑的眯着眼睛看着她,两个人装出一副仇家的模样,好气好笑。
长安的夜,不仅有风月无边,莺歌燕舞,萍水相逢……
暗潮涌动,粉饰太平的阴谋,在慢慢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