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躺在席子上,月光顺着窗棂照下来,轻柔温冷,他将被子裹紧了些,旁边的吉备真备可能是睡得不舒服,微微侧身,一睁眼吓了一跳。
“阿倍仲麻吕,”他压低了声音,“你这大半夜不睡觉望天干什么?”少年皱着眉头,“吓死我。”
吉备也睡意全无,两个人闲聊起来,四不像从不与他们一起住,李尹正今日去平康坊过夜去了,从集市回来就没见到人。
“你和李尹正今日干嘛去了。”吉备迷迷糊糊的问着,“是不是又花了许多。”
阿倍无奈的侧目,“你怎么三句不离钱。”
“哎,你我若是真有钱,我才不消说这些。”他也愠怒,愤愤不平。
“我今日与他一起去答辩大会,遇上了个白衣少年。”他顿了顿,“叫王维,才华横溢,是个乐丞。”
“我听说过他,他和公主好像是相好的。”
“什么公主,他有婚配。”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公主相当喜欢他,他这个官还是依着公主的关系得的。”
“是吗?”阿倍思索了一会,“我说他怎么去当乐丞。”
吉备裹了裹被子,“我说你刚刚在干嘛?”
“嗯?”阿倍装傻充愣,“什么干嘛?”
吉备学了一下,“你刚刚把手放在鼻尖上,闻什么呢?”
少年愣了愣,“我……”他扯皮的笑了一下,背过身,“没干嘛。”
“喂,你少装傻。”吉备使劲推了他一下,“故弄玄虚……”
吉备安静了下来,不一会鼾声就传了过来,阿倍笑了笑,轻轻闻了闻自己的手,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少年忽然掀了被子,下床拿了纸笔,就着灯火写着什么。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
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阿倍哥哥你在写什么?”絮儿从床上爬下来,站在桌旁看着阿倍写诗。
“偶感而发而已。”少年没有抬头看他,继续磨墨。
“我帮你罢。”絮儿将砚台拿过去,两只手并用,开始磨墨。
“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就被毒婆子抓了去。”阿倍停住笔,拉着絮儿的小手,“前两日担心你后怕,可细细想来,若是拖着也不是办法。”
絮儿低着头,目光闪烁,“若是絮儿说自己也不记得,你会生气吗?”
阿倍温和的朝他笑了笑,“怎么会呢,本也不是絮儿的错。”
男孩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会儿才开口,“藤井和我说,阿倍是扶桑的贵子……”
少年颦了颦眉,静静听他说下去,“阿倍哥哥爱慕大唐,定是有缘由的,我问他是什么,他说,玄妙就在草丛里,我便去找,结果就记不得了……”
少年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阿倍不是什么贵子,也没有玄妙,只是喜欢。”他皱了皱眉,“下次谁要拉你去暗处,万万不可。”
“会有人抓他吗?”
少年轻轻握紧拳头,喃喃自语,“若是和他有关系,我一定不放过他。”
怪不得四不像连个影子都没有,怪不得李长源让他背后藏刀,为何自己毫无感觉,简直太不称职。
“阿倍哥哥为何从来不哭?”絮儿困惑的看着他,“哥哥是个温柔的人,虽说对絮儿有时候严厉,但一直都很是温润如玉,这样的个性,本应该是多愁善感的。”
阿倍垂眸不语,轻轻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肩膀,“絮儿知道什么是温柔吗?”
絮儿点点头,“待人和善。”
阿倍摇摇头,“没人天生是温柔的,只是受得苦难多了,不想让别人也受一遍,就显得温柔了。”
“那阿倍哥哥是不是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罪?”
少年摇摇头,“这些都有人替我受了。”他苦涩的笑了一下,“所以,我替她温柔。”
“哥哥……”
“好啦,已经不早了,快去睡吧。”
絮儿乖乖的点点头,爬到席子上,睡觉,睫毛微微颤动着,显然是并没睡着。
他看着手心的疤痕,心底的疮痍悄然揭开,像是尘封多年的猛兽,再一次窒息的敷上他的脖颈。
“男人怎么可以像个妇孺一样哭哭啼啼!”
“怜悯别人的时候,想想自己是不是足够幸福,你足够幸福了吗,可以怜悯别人了吗?”
他记得这一刀,是为了罚他砍的,比惩罚还要痛苦百倍……
“弟当……”他忍受着疼痛看着眼前表情冰冷的男孩,“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你永远这么软弱,连杀死一个奴婢的勇气都没有,兄长这样没有骨气,又怎么能成为挑起阿倍族大梁的存在呢?”
没有一点点温情,和其他的父兄一样。
“只有追求力量和臣服才能让家族繁荣昌盛,你以为谁的权利不是喝着鲜血得来的呢?”
一字一句,将他的心放在铁板上炙烤,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和善良的孩子,最后居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是我变了,我只是长大了,不愿意陪你做平安经年的白日梦。”
“你不是我值得敬佩的兄长……”
他皱了皱眉,轻轻握拳,“不是吗……”难道只有弑杀才能变得强大吗,难道只有那样才能保护其他人吗?
不……不是的……
以暴制暴,永远不是和平的方式……
只有受过伤的人,才愿意把温柔给别人……
微雨轻舟,风转桥头,天高云淡,天河鹭起,少年一叶扁舟,匏尊相属。
“少卿怎有闲情雅致来游船?”李嗣升被阳光晒得有些发困,轻轻拄着脸,看来往的船只。
“遇到一点瓶颈,难以解决,只好先放在一边。”李长源愁闷的回答着,半倚在船蓬里,“近日城中总是不太平。”
“少卿心里怕是有个答案,嗣生也不与你说些什么。”他掰了一点饼,投喂水中的鲤鱼,那鱼儿欢愉的摆了摆尾巴,激起一阵水花。
“不知三皇子说的是谁。”李泌故作玄虚,假意试探。
“这长安除了那么个口蜜腹剑的家伙,还能有谁?”李嗣升不屑于提到他的名字,只是眉间有点愠怒。
李长源轻轻笑了两声,“看来三皇子与长源想到一起去了。”
“李少卿运筹帷幄,定能将其扳倒。”
少年摇摇头,“我们与他,不过以卵击石而已。”
“我们?”李嗣升回头看了看他,“何时有我们一说。”
“其实立储一事,朝臣本应有第三种选择,”他目光阴冷,落在李嗣升身上,“三皇子李绍,品行正直,仪表端庄,待人宽厚,通古博今。”
李嗣升别过脸,转了转面前的杯子,“嗣生无意,也无能。”
“三个皇子中,二皇子软弱纯良,心思单纯过分,易遭歹人陷害,奸佞蒙蔽,”少年闭上眼睛,“至于李瑁,武惠妃空有其表,无德无能,怕是教出来的皇子也无甚德行。”
“你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治你的罪?”李绍回过身,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两个小兽在做最后的试探。
“此间只我与三皇子,愚以为无需慎言。”
李绍笑了笑,终于臣服。
李长源意料之中,从棚子里走出来,坐到船头,挽起袖子,轻轻拨弄了一下湖水。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长源手上的动作停住,转过身,到了方桌边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长源说着,举起酒杯,“我敬三皇子一杯。”
李嗣升将他的手按下去,“本应是我敬你。”他神色坚定了不少,“嗣生敬少卿。”说罢拿着杯子,一饮而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个人都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两人都没有料想到,日后李长源真的会六叶连心的效忠于今日的李绍,李嗣升真的会将他视做唯一的心腹。
可此时羽翼单薄的二人,要去扳倒老谋深算的李林甫,谈何容易。
“殿下无法夺嫡,但也绝不能让李瑁当上太子,若他入主东宫,你我纵浑身解数也施展不开,到时李林甫势大,内有武惠妃与之相应,再加上一个太子,这天下便断送在他们股掌之间。”
李嗣升点点头,“如今看来,二哥是极有可能当上太子的,朝中张九龄一辈的老臣深知利弊,可是……”
“最怕那些东倒西歪的墙头草,因一点小恩小惠便改了念头。”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李长源的话。
“恩威并施,赵丽妃也不是吃素的,可有一个人,需要殿下亲自拉拢。”李长源毫不避讳的看着他,李嗣升表情凝固了一下,半晌才开口。
“萧嵩?”
“正是。”
机关算尽太聪明,李泌聪明一辈子,也会后悔一辈子。
女孩在小院里荡着秋千,恹恹欲睡,头一点一点的,上面还插了一朵粉色的花,叫不出名字,风轻轻吹过,带着一点点凉意,让人睡意淡了一点。
秋千轻轻动了一下,她一惊差点从秋千上摔下来,正在恼怒,回过头,却看见那个熟悉的哥儿。
却无当年的惊喜……
“嗣……嗣生哥哥……”她结结巴巴的站起来,少年眸色暗了暗,将她头上的花摘下来,在手里转了转,思考着什么。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外面凉,受了寒就不好了。”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愣,许久没见,李嗣升似乎成熟了不少,眉眼里多了几分不可测的幽深。
“没事,外面不怎么冷。”她连连摇头,“嗣生哥哥也别在外面呆着了,爹爹在内室呢。”
他轻轻笑了笑,眼眸是那样澈静明通,“我知道,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好啊,我特别好。”她强调似的把好说了许多遍,“前几日还和阿倍他们逛集市去了,还遇到了王乐丞。”
李嗣升不关心她遇到了谁,只是点点头,“还是少和男孩子来往。”
萧纨素没话找话,“嫂嫂……嫂嫂可还安好?”她抬眸,对上他冷掉的眸子,像是看到了无尽的深渊,带着幽怨和猜忌。
生疏……冰冷……
“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李绍语气生硬,像是在逃避和抗拒着什么似的,“至少你不要说这些。”他别扭低着头,有些倔强。
萧纨素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垂目不去看他,“哥儿,你我早已是殊途了。”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会恨她的,可看她这个模样,倒是我和个怨妇似的阴毒。”女孩的脚轻轻晃动着,带动着秋千前后摇摆,衣角随着清风缓缓的飘动,仿佛在想什么事情一般。
“我小娘便是如此不招待见,公主姐姐也是这样,”她笑了笑,看着李嗣升,“哥哥不喜欢且先做不喜欢的,韦姑娘是好人,切不可惹她伤心。”她抿了抿嘴唇,横了心,“我早晚是要出嫁的,并且绝不会委身于人,做个妾室。”
他愣在那里,她低着头,恍如隔世。
“出嫁?和谁?”
她抬眼看了看他,像是报复一般,“京城里随意哪个五陵年少都可以,我不过是个姑娘罢了,还有谁会担心娶我回家吃了他。”
“我……”他一时语塞,“素儿……”
“素儿愚钝,不明白嗣生哥哥究竟为了什么,你若是害怕,我们俩远走高飞便是,你若是想夺嫡,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陪你一起,可你究竟是让我错付了,我不懂你们男人的弯弯绕绕,你便是解释千遍百遍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愤愤的看着他,眼眶里带着浅浅的水光,却微微发笑,“果真戏文里都是假的。”她抿嘴笑了笑,随意的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临琅还等着我呢,哥儿若是找父亲,大堂里便是。”
她拂袖要走,李嗣升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害得她险些摔倒,女孩愠怒的看着他,少年脸上满是失望和愤怒。
“我是为了护你。”他盯着她的杏眼,仿佛要把执念看透一般,“我是为你护你们。”
“我们?”她怀疑的看着他,“哥儿护得住吗?受得起吗,一点好也受不起吗?”她惨笑一下,甩开他的手,“哥哥,别再和我说这些了,只会让我难受罢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青梅下,李嗣升呆愣的看着她的背影,有什么东西,是流光抓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