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学里正是答辩大会,好多问人才子在此相聚,正反相辩,好不热闹,阿倍一看人群里,正是熙熙攘攘。
锣鼓一敲,便是答辩开始,人群里的少年都有些按捺不住,却又担惊受怕,阿倍抓着自己的手,不知该不该去试一试。
李尹正推他一把,横眉看着他,“快点去啊,等一下人站满了。”
阿倍踌躇着往前走,不觉之间已经上了台,底下的人一阵叫好,少年方才发现,自己竟是“千古第一人”,不觉苦涩顿生,无所是从的看着人群里的李尹正。
李尹正示意他往对面看,阿倍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对面擂台一个翩翩少年,正是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让阿倍移不开目光。
那少年也盯着阿倍打量,被他不凡的气宇打动,阿倍朝他躬身施礼,那少年也跟着还礼,脸上不见傲慢之色。
台子上不一会便站满了人,唇枪舌战,竟一下辩论到正午,看客们也不乏,正等着谁能结束这场辩答。
阿倍沉默许久,等着那少年开口,过了一会,他才开始发。
“以在下之间,儒佛道自当分而论著,况且这佛家本为海外之学,若是这大唐人人信奉外邦神佛,心中自然有崇尚外邦文化的冲动……”
“公子如此说不是过于绝对……”未等那人说完,那哥儿即刻打断,不给他继续的机会,“若说过于绝对,那长安城遍地的寺庙何处而来,王公贵族家中的庙宇又作何而用,如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之法,自贞观以来未曾有此风气,自是教人尊崇外夷文化,木无大唐之法,况遁入空门,乃是万事大吉之法,若无进入官场或征战四方之心,如何保我大唐疆土,总此而看,此法根本无甚好处,自当作废。”
一片寂静,正当大家以为辩答结束只是,那蓝衣少年终于开口。
“愚以为,公子之法不妥当,纰漏重重。”言闭,行了礼,表达自己没有不尊重的意思,“若说佛家之法难以接受,那如今儒法道法尽皆不宜推崇,三家自太宗以来,取其精华,去其糟泊,已有如此之久,相入骨髓,互为支柱,况取何法,本来于人,事物依缘而生,故为假有,虚假不实,故为真空,有不离,非空非有,即为中道,须于心中同时观悟此三者,一心三观,即为三台,儒佛道之系,或有或无,根深蒂固,以成无隙,若分而批之,未免苛刻,况自贞观以来,圣人皆崇佛法,乃教人仁义大度,心怀善念,道家以自然,佛家以大度,儒家以仁义,若鼎之三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况土木之事,宫殿庙宇,亦是如此,本非佛家本愿,若为禁止,大为不妥。”
言闭,台下尽是叫好之言,那少年也不恼,向他投去赞许之目光,两人相视而笑,青睐不言。
辩答结束,李尹正上前拉着阿倍的袖子,要带他去吃阳春面,少年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二人正在言语,忽闻后面有人叫住他们。
那个白衣的哥儿上前朝阿倍施礼,阿倍跟着还礼,近看少年更是目秀眉清,翩翩风采。
“在下王维,字摩诘,官太乐丞,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阿倍仲麻吕,来自扶桑。”
那公子打量他一番,“原来是倭国人,如此通大唐之法,在下佩服。”
阿倍笑了笑,“想是公子也知道是正午,不愿继续答辩,如不嫌弃,可愿与在下一道。”
“求之不得。”
一来二去,阿倍与王维算是熟识,但如果王乐丞知道自己日后如此痴迷佛法,不知还会不会出此言。
三个人随便找了个馆子落座,一人要了一碗面,阿倍与他相见恨晚,哭不能贯彻古今,将这辈子的话拿出来说,李尹正听的云里雾里的,后来干脆闷头吃面。
一个孔子他干儿子,一个孔子他女婿,您老还真是好福气。
“公子何时能与阿倍再会?”
少年想了想,“家里内人甚是絮烦,王维暮鼓之前必要回家,不然定能看见她垂泪。”他不自觉的笑了笑,“她啊,就是那折磨人的往生咒。”
李尹正与阿倍相视,看出他淡淡的幸福。
“公子怎么还没婚配?”王维疑惑的看着他,“我们大唐的姑娘风姿绰约,必能遇到心许之人。”
阿倍苦笑一下,想来自己孤家寡人竟遭他嫌弃,不觉苦从中来。
“别看他平时儒雅如斯,实则风流的很。”李尹正看了看阿倍,少年冷漠的看着他,像是威胁一般,弄得他央央的回过头。
“哦?原来是在下技不如人,失敬失敬。”王维笑着打趣他,阿倍也不客气,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哎,我真是登徒子好色,怎地也洗不清了。”他说着倒了一点酒,三人对饮,二人对诗,不在话下。
正在饮时,一个少年带了个姑娘进来,王维放下酒杯凝视良久,“萧三娘?”
“公子认识?”
王维摇摇头,“只在萧丞相家里见过一次,印象深刻。”
“这是为何?”
王维笑了笑,“那姑娘口齿甚是伶俐,吟诗作赋不在话下,虽无李杜之风采,亦有建安之气韵。”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但听萧二郎说,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女工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平日不在家中练习,却喜欢游玩纵马。”
阿倍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别有一番风味。”王维不怀好意的看着阿倍,少年假意气恼,给他倒了杯酒,“都是成家的人了,该罚。”
“我自罚三杯。”少年豪气的在一边把酒吟诗,“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他放下酒杯,舔了舔嘴唇,意气风发,阿倍有些羡慕的看着他,“公子有这样的才华,阿倍感佩。”
“这首诗叫《洛阳女儿行》,”少年顿了顿,“只是后面还尚未想好。”
“有何不好,一字一句,如画一般。”
“少了点东西……”都说有人作诗成魔,这少年当机立断要了笔墨,就这酒水当做研墨的墨汁,提笔却迟迟下不去。
“哥儿的诗写的甚好,但多是写奢靡伤物,描写豪门小姐的句子,一字一句,一肌一容,都是珠光宝气。”三个少年闻声看过去,之间那个黑衣服的公子朝王维行了个礼。
“萧姑娘有何见地啊?”王维朝她举了举杯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诗与事本是同家,公子若是这样写,恕我直言,除了对门的几家小姐,大多人除了感佩公子的才华并无其他感觉,若是公子要有深意,就要贴近寻常人家,而不是王谢贵族。”她说罢又行了个礼,“多有冒犯,还请王乐丞莫要怪罪。”
“那便依娘子之言。”少年听罢,挥笔写下,犹如松风在握,更如翠竹在胸,一气呵成,诗酒向荣,更有一种肆意之感。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好诗。”阿倍忍不住痴痴的赞叹,白衣少年轻声笑了笑,将笔扔到桌子上,“姑娘这下可还满意。”
“公子才华横溢,堪比魏王,纨素有礼。”
少年满意的收了笔墨,“一时诗兴来了,面都坨了。”
“瑾清今日出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萧纨素看着少年好看的笑脸,忍不住也笑了笑,“不过是近日听说有卖彩泥娃娃的,出来给嫂嫂寻一个。”
“正好我们他也要去寻那娃娃。”王维给李尹正使了个眼色,少年瞬间明白的透彻,“确实,你不是说要给絮儿寻那个娃娃吗?”
“阿倍不曾……”
“阿倍,答应了孩子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白衣服的哥儿正色看着他,“一个做大人的,竟丝毫不称职。”
“阿倍不是……”
李尹正恨铁不成钢的推了他一下,“你个榆木脑袋。”
阿倍明白了二人的意思,脸颊微微有些红,颦眉看着他俩,“读的圣贤书都喂了谁去了?”
王维自收了笔墨,在桌上按了一排钱,收拾了东西便走,有些急匆匆的。
“怎么这样着急?”
“快要暮鼓了,我还有事情没办完。”他说着朝二人做了个揖,“今日萍水相逢,他日再续。”
不等阿倍还礼,少年急匆匆的出了门,李尹正看了他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阿倍买泥娃娃做什么?”萧纨素拿了一壶酒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这是他们家的黄酒,听说对身体好,我爹爹经常喝。”
“我……”阿倍寻思了一会,“家里有个娃娃……”
“你有孩子?”梅果震惊的看着阿倍,眼睛睁得大大的,萧纨素不高兴的看着她,“梅果,不得无礼。”说罢往她手里塞了块糕。
“不是阿倍的孩子,是同伴在街上捡的。”
萧纨素点点头,“李长源上次与我爹爹说,拐卖孩子的案子破了,如此甚好。”
阿倍浅浅的笑了笑,“李少卿前途无量。”
“他自然是前途无量,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张丞相和他下棋,张丞相与严卿和萧诚交好,便说,‘萧诚性格软美可喜。’李泌听了,正色看着他,毫无掩饰,‘您以布衣入仕,又因正直位至宰相,却喜欢软美的人吗’张丞相从此便相当喜爱他,经常与他下棋,从此他便不常常跟着我父亲了,后来……”她欲言又止,像是跳过了什么,“后来见得就少了,发现他与严挺之越发相像……”
阿倍轻笑一下,“心总是一样的。”
“我觉得萧诚文采极好,又善文墨,能将王羲之的字描摹的一般无二。”
阿倍斟了杯酒递给她,“瑾清年少,才华与品格无关。”
“我才不年少,我已经十岁有五了。”她说着又递给梅果一个饼子。
阿倍不自觉的笑了笑,“那姑娘已经吃不下了。”
萧纨素方才惊觉,赶紧把酒杯递给梅果,“你怎么也不告诉我,都噎住了。”
梅果轻轻笑了笑,“小姐,已经快暮鼓了,再不买就迟了。”
四个少年在集市上找小泥人,寻的有些乏了,却没寻到一点影子,街边挂着各样的灯笼,自成一道风景。
灯火渐渐升起来,坊子逐渐热闹,来来回回的行人,像是游鱼一般穿梭在长安的池塘里。
“阿倍,你说这扬州的娃娃,和长安的娃娃有什么不一样吗?”
少年思索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大概没什么不同,可能是长安的娃娃富态些,扬州的娃娃更加灵动。”
女孩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也觉得长安的娃娃有些富态过头,和元宵似的。”
阿倍嗤笑一下,“元宵未免夸张,倒是有像是年糕。”
“也没甚区别啊?”她在面具摊子旁边驻足,随手拿了一个,“这是猪妖?”她不经意的笑了笑,天真烂漫,将面具在阿倍脸上比了比,喃喃自语,“不错不错,甚是合适。”
少年也不客气,直接将一个面具套在她头上,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伸手要摘下来,却被拦住。
少年付过钱,看她想摘又摘不下的样子,微微发笑,将她的面具戴正,推着她往前走。
“你弄得什么往我脸上戴?不会是什么铜钱鬼之类的吧?”
少年轻轻摇头,“不是,非常衬你。”
“衬我?”她疑惑的看着他,阿倍却憋不住发笑,旁边的李尹正和梅果笑成一团,弄得她很是恼火。
“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还笑话我。”
“冤枉啊姑娘。”她说着帮她把面具拆下来,萧纨素拿在手里看了看,却是个胖脸的娃娃,想起刚刚汤圆年糕的说法,不禁羞愤。
“你这偷看了白泽图的妖怪……”她说着轻轻打了阿倍几拳,“你这黑心的胖娃娃,坏心肠。”
阿倍笑着往后躲,和她打闹起来,两个人闹了半条街,萧纨素方才消了火。
他抓住她的手腕,轻笑了笑,凤眼菩提,尽是温存,“好啦,阿倍知错,下次再也不了。”
“算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虽嘴上像个官似的这样说,但却有些慌忙的将自己的手抽出去,不经意的背在身后。
梅果和李尹正早被两个人甩在后面,他俩也并不打算寻,依旧打马灯似的找扬州来的泥娃娃。
“这娃娃还会藏猫儿吗?”她性子急,忍不住心里着起火,“等一下宵禁了。”
“有的东西,刻意找是找不到的……”
萧纨素回头看他,朝他笑了笑,“阿倍说话怎么总是云里雾里的。”
少年抿着嘴唇,眉眼弯弯的,轻轻摇头,“道理便是这样的。”
“话说今日王乐丞怎么与你熟识的……”话未说完,只见一堆人马从人群穿过去,把二人刮到在一边,少年看着远去的汗血宝马,再看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隐隐担心。
“阿倍你没事吧?”刚刚缓过神来,萧纨素轻轻拉着他的袖子,脸上蹭破了淡淡的痕迹,血珠从上面一点点沁出来。
少年抬头看着她的模样,在灯下显得这样温暖,好像小时候的某个人……
“阿倍,慢点走,不要摔了……”
“阿倍,不听话的话,会有绳结小人缠着你……”
“阿倍……”
母亲,她永远是温柔的,在他心里是大和抚子一样的存在,她是那般为他着想,事事考虑在前……
女孩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倍,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到哪里了……”
少年眼角有淡淡的泪光,轻轻伸袖子,按在她额头上的伤口上,“流血了……”
女孩可能觉得有点疼,微微皱了下眉,并没有躲避,“没关系,等一下自己就长好了。”
“疼吗?”他眉间带着淡淡的忧伤,见她呆愣在原地,便又问了一次,“疼吗?”
女孩摇摇头,将他扶起来,“不……不疼……”
“等一下。”他轻轻拉住她的袖子,俯下身子,在她伤口处轻轻吹气,萧纨素只觉得脸上一阵灼烧似的热,想要躲开却被他死死拉着,只能低头看着他白皙的手腕,还有手掌一道贯穿始终的疤痕。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他的疤痕上,少年微呆愣在原地,停止了吹气的动作。
“阿倍……”她以为少年不悦,低下头不看他,“纨素方才失礼了。”
他轻轻笑了笑,“没关系,阿倍只是想起些往事。”
女孩轻轻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些什么,慌忙的松开她,觉得手上还残留着一丝热气。
他朝她拱手,“阿倍无意冒犯。”
“你怎也这样多的礼节。”女孩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我们俩是朋友,本不用拘泥。”
一队官兵急匆匆的将人群拉开阿倍和萧纨素站在一边,看着官府又要干些什么,一个少年纵马追赶,带了不少人马。
“李长源?”萧纨素眯了眯眼睛,“今日又是何事,怎如此不太平。”
若是人人都有劫数,李泌此番,便是去应自己的劫。
渐渐平静,吆喝声继续响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人群多了议论。
少年眼前一亮,“看那是什么?”
“泥娃娃!”
她看着各色的泥人,忽然觉得刚刚这么寻找也值得了,“这果真是扬州来的新鲜玩意儿?”
老板点点头,笃定自己这就是扬州的。
“那便拿一个这个,还有……”她拿了一个泥人在手里,将多余的递给阿倍,对着灯打量了一会。
少年拿了一个对着她晃了晃,“这个长得与你甚是相像。”
女孩拿了个蓝衣服的泥娃娃,抬手将娃娃的额头与另一个相对,用力转了转,阿倍不知道她在干嘛,但娃娃额头的彩泥淡了些。
“这是做什么?”他轻轻摸了摸娃娃的“伤口”,不免心疼。
“这叫顶牛。”她朝阿倍笑了一下,“你看,这娃娃额头上有伤,是不是和我更加相像了……”
少年转悲为喜,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样静好的年华,若能一直停止,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