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三月有余,阿倍还在为了考试做准备,吉备后知后觉,却也一直拼命努力着,虽说大唐的考试对外邦人较为宽松,可事实上,源源不断输入大唐的人,最后能高中公举的不过四五个,能入朝为官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如果不能够中举,便只能打道回府了。
无论如何,他们俩都要削尖了脑袋往人群里挤。
“阿倍,这两日听说要有辩论的,你去不去。”李尹正总喜欢在阿倍看书的时候捣乱,他觉得这样他才能把自己的话牢牢记住。
阿倍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温文尔雅的和他对话,带着点笑意,“你要去凑热闹。”
“我可不去,有这时间,不如去平康坊快活呢。”他孩子似的拍了阿倍一下,墨迹一下撇出去好远。“胡玉楼里的罗敷姑娘,精妙世无双啊……”
“打住,我再不会去那。”
李尹正无可奈何的望着他,“别呀,你不去我怎么作诗进去,那群小娘子最是骄横的。”
阿倍寻思着自己命都差点搭在那,可不能再和他厮混。
“阿倍你到底是在胡玉楼遇见什么妖魔鬼怪了啊?”他不怀好意的往他身边凑了凑,“你该不会是和哪个小娘子露水情缘,然后心虚了吧……”
阿倍摇摇头,继续写着什么,“没什么知心红粉。”
李尹正根本对他的话不抱半分信任。央央的走开,觉得他和书本过一辈子正好,说不定还能认孔夫子当老丈人……
“李尹正,”少年停住笔,搞的李尹正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事?”他大概没想到阿倍会主动和他闲聊,也觉得自己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在新罗可有婚配?”
他觉得这阿倍话里有话,“你这是何意?”
阿倍轻轻摇了摇头,“并没什么别的意思。”
李尹正往四方馆院子里看了看,微微笑了笑,“啊,还真的有呢。”
少年诧异的看着他,“你在外面风流至此,家里夫人也不生气?”
李尹正停顿了一下,笑的很好看,很苦涩,“斯人已逝,婉娩柔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衫子,“她温柔的像湖水一般,想来是定不会怪我的,可我又想她怪我……”他顿了顿,“怎么办才好呢?”
阿倍忽然间对他有一点同情,原来这么个花丛里的浪子,也会有自己的归途来路。
“郎君不明白,你没青睐过一个人,没与他人结发,也定然不会懂,一生一代一双人是怎么样的感觉。”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方寸之间,灼烧一般。”
阿倍似乎有些懂李尹正的风流,他似乎在各自姑娘身上找那一个人的影子,星星点点,醉里看花,总有那么一刹那,会是那个完整的她吧。
“阿倍实在不该冒犯,多有得罪。”他有些愧疚的朝他拱手。
“不过,要是她在一定会把棒杀了我。”他傻笑一下,“怎么这么拘谨,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
阿倍点点头,算是肯定。
“劝阿倍一句,若是想要讨功名,不认识一两个能人可是不行,辩答还是去凑凑热闹强。”
阿倍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如何解释。
“阿倍爱慕大唐,但深知官场污浊,阿倍……”他心里的惶惶不安终于放大,“原来想,到了大唐,便是鲜衣怒马,不负流光,可是这样的长安城,让我深觉自己不过是一过客罢了。”
李尹正很直接的打断他,“阿倍,你一定能有一番成就的,若你不行,这四方馆绝寻不出第二个。”
阿倍看着他笃定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我只是担心,万一溅了一身墨水,便再洗不干净了。”
李尹正愣了愣,“人这一世,也不过是在长河里洗一遭,无论如何,都要带一身颜色离开。”他坦然的耸耸肩,“不然不是白到世上走一遭。”
阿倍觉得也颇有些道理,今日这李尹正倒像个哲人了,真有些稀奇。
“对了,那日与你对酌的公子是谁?”李尹正想起来什么似的,“看起来是个官。”
阿倍想起李长源便心烦意乱,“总觉得他是带着目的。”
“嗐,这么说我也带着目的了。”
阿倍颦了颦眉,有些疑惑,“你有何所图?”
“姑娘啊……”
阿倍默默无语,又听他唠叨了半天秦罗敷的事情。
少年无奈的将视线转向窗外,看絮儿一个人在玩球,位置隐蔽,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过了一会,一个男子悄悄靠近他,和他攀谈起来。
“四不像?”李尹正也看到了他们俩,“他跟絮儿很熟吗?”
阿倍摇摇头,“我都没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尽管阿倍这么说,可絮儿还是一副与他熟络的样子,甚至将手上的球递给他。
“阿倍你也不行啊,啧啧。”李尹正阴阳怪气的感叹着,“你好歹算是絮儿的大人吧……”
“等吉备回来定会杀了你,”他眼睛定定的看着窗外,喃喃自语,“我不是他大人,这是吉备捡回来的。”
李尹正吐了一口气,觉得这厮颇为嘴硬,刀子嘴豆腐心。
阿倍看絮儿和他玩的正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莫非自己真的过于严厉?父亲说小孩子是不能娇纵的,自己也确实没与他发过火……
“你对人太冷淡了,淡如止水,浅尝辄止,看起来如清风明月一般温柔淡然,但其实正因为这样才才是真的生疏。”李尹正说话毫不客气,把他剖析的干干净净,“多有得罪,只是作为朋友,看不过阿倍如此。”
他语气有些严肃,阿倍还是轻轻笑了一下,“一副太白金星的样子。”
少年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书本,李尹正在他身边静静地看,“我打算以后当个游侠,仗剑天涯。”他说着比划了两下,“一代枭雄。”
阿倍苦笑一下,“算了吧,大理寺少卿可是个狠角色,你没当上游侠就要被抓到官府去了。”
“我开玩笑的,好不容易来大唐,就为了扰乱治安?开玩笑。”他随手拿了阿倍桌子上的书本翻了两页,顿时觉得苦从中来,可能阿倍是直接认了孔子当干爹,要不怎么能看的进去这些东西。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李尹正安静了一会,“子为何总曰?”
阿倍把书夺回去,递给了他一本别的什么,李尹正又开始故作高深的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阿倍的笔悬在半空,微微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诗。”
“你还没看完啊?”李尹正有些暗爽,“桃夭。”
阿倍低头,默许他继续读下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阿倍没有说话,静静地听,过了一会小声嘀咕,“我倒觉得像新郎官一个人在说。”
“你不懂,这叫同心……”
院子里,一个女孩在窗棂旁弹琵琶,低眉信手,说尽心事。
另一个红衣的姑娘悄悄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
“纨素,你又调皮了。”她轻轻移开女孩的手,回头笑盈盈的看着她,那姑娘搬了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嫂嫂,你怎么总能猜出是我啊?”
那女孩低头调了调弦,“纨素,这宅子里除了你,谁还能有点烟火气。”
“嫂嫂笑话我俗。”她假装生气的别过脸,“我又不是厨娘。”
她笑了笑,“纨素是唯一一个不想菩萨的人了。”
“那二哥哥呢。”她计量帮着哥哥说好话,“二哥哥最有烟火气了。”
“你二哥最俗了。”她无力的摇摇头,“沾花惹草。”
她赶紧摇头,“嫂嫂你看,你虽然你确实不是二哥哥的正室,但却是我唯一的嫂嫂啊……”
“你二哥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当正室,我不过是个歌女。”她抿了抿嘴唇,话里对萧二郎带着淡淡的怨恨,“纨素,你以后可莫要听信男子的鬼话,你和嫂嫂不一样,可以挑可以选,不必委身于人……”
她轻轻叹气,好看的眸子失去了当年的光彩,像是被困于囚笼的金丝雀,“我身后悔,后悔遇见他。”
她说罢,又开始熟练的弹琵琶,又是哀伤的调子,时而铿锵,时而哀婉。
无人共看……人间荒唐……
“嫂嫂你看,花都开了。”
“有什么好看,这宅子里什么花没得看。”她轻轻叹气,“开不过多久便败了。”
悲哀的人,看花开都是凄凉的。
“嫂嫂,平康坊里究竟好不好玩啊?”
陆凝竹眸色暗了暗,将琵琶放下,“那是世上最空虚寂寞的人靠在一起取暖的地方,所有人都不过是一场狂欢后大梦一场空罢了。”
萧纨素不懂嫂嫂说的是什么话,她没进过平康坊,也不知道那样欢乐的地方,怎会有孤独的人,二哥哥说那是最快乐的去处了,天上人间一般,嗣生哥哥说正经家的人才不会三天两头的往那跑,她也不知道谁说的对。
“你怎么没去找三皇子,这两日你无聊的都快长草了。”凝竹看她打发日子的模样,有些难受,“要是想见,去见便好了。”她将女孩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
“嗣生哥哥不让我去找他,他不让我便不去。”
陆凝竹摇摇头,“你不去找他,他一定也孤单极了,却又碍着你二哥哥不能找你,别像个娃娃似的耍脾气。”她轻轻摸了摸萧纨素的乌发,“去吧,你二哥哥问,我就说你逛集去了。”
她总觉得,这孩子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李嗣升从厨房拿了糕点,端到女孩面前,她没怎么说话,安静的坐在地上,倒不似以前的聒噪。
“这是厨房新做的糕点,可能没有相府里的好吃,但味道新鲜。”他站在她身边,拉了拉她的胳膊,萧纨素点了点头,扶着书柜站了起来。
“今日怎来看我了?”他玩笑似的递给她一块,萧纨素小心的接过来,李嗣升愣愣的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
“素儿?”他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在生我的气?”
萧纨素摇摇头,“素儿不生气。”
李嗣升微微颦眉,“别怪我,好吗……”他的手慢慢向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是为了你好……”
“素儿不用。”她推开李嗣升的手,倔强的看着他,“素儿已经快及笄了,不再是小娃娃了,哥哥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嗣升眼神暗了暗,不知道怎么和她说,“素儿,我不能让你有危险。”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
“你是萧嵩的女儿,三皇子李嗣升的妹妹,这点足以扳倒两个人。”他认真起来,带点教育的口吻。
“可你三月没找我玩……”她小声的嘟囔着,李嗣升笑了笑,拉过萧纨素的手,“好啦,莫要揪我的错了,我这几月在干重要的事情,素儿今日不是来看我了吗……”
她本打算耍小性,这样李嗣升说不定就不躲着她了,没想到兄长真的有事,心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哎……嗣生哥哥先吃点东西吧,这都过了晌午了……”她赶紧把糕点放回桌子上,从地上拿了个盒子,“这是我给哥儿带的猪肘肉,今日早上新做的,还有三合汤,我和梅果一起做的,还有……”
他拉住她的胳膊,萧纨素抬头困惑的看着他,“哥儿怎么了?”
李嗣升轻轻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他轻轻笑一下,眼神柔和了些,“再没人对我这样好了。”
萧纨素笑了笑,“嗣生哥哥对素儿最好,素儿也要对哥哥好。”说着继续把菜往外段,“还有果子,还有……我这果子怎么缺一个。”
李嗣升看着她有些生气的样子,心里暗笑,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定好的命运,眼圈微微红了……
“绍哥儿,你怎么哭了?”她着急的看着他,垂眸思考了一下,“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使小性的,你别生我的气。”
李嗣升拉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拽,将她抱在怀里,不知道如何说,怎么说……
“哥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慢慢抬起手,环住李嗣升。
“素儿,我……”他闭上眼睛,“我好累,我们俩逃跑怎么样,再也不回大明宫。”
萧纨素知道他说的是气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知道哥哥受委屈,我还不懂事,不过哥哥,等你封了王……”
“素儿,不能再等了。”他声音很沉,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似的。
“到底怎么了?”她压低声音,“是不是武惠妃的那个小夜叉又刁难你了。”
李嗣升摇摇头,只是抱她更紧了一点,“素儿,别和我分开。”
萧纨素觉得更奇怪,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哥哥,到底怎么了……”
“他们给我赐婚。”
萧纨素愕然的看着前方,手上的动作也静止了,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圣人……圣人赐的?”
李嗣升答应了一声。
“那……哥儿同意了吗?”
“我没有。”
萧纨素的心微微放下,但还是撕心的疼,不经意把头埋在他肩上。
“为什么不同意。”
李嗣升微微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过了好久,方才开口,“我已有中意之人。”
“不知是谁家淑丽。”
李嗣升闭上眼睛,声音不大。
“嗣生爱慕素儿。”
萧纨素握紧拳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忍不住想要哭出来,“素儿……素儿……”
年少时浅浅的喜欢,微微的悸动,涤荡在方寸之间,被残酷的现实撕的粉碎。
“哥哥。”她埋首于李绍怀中,不知为何,大哭起来,若是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长干同住没有换来一点点的喜欢,她不会难过的,她会祝福他,一辈子把他当自己的哥哥,可如今她不能了,多情自古空余恨,无论两个人怎么想,能对抗的了多少人,能守住多少……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李嗣升听着她的哭声,心渐渐发紧,“我知道,我知道素儿是喜欢我的,我们俩离开长安好不好,天涯仗剑,再不回来……”他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萧纨素抓紧他的衣襟,轻轻点头,“好……”
她喜欢李嗣升,那是情窦初开的悸动,她喜欢雪天和他打雪仗的时候,他衣服上带的松香,她喜欢李嗣升看书的时候,认真的模样,喜欢他笔下游龙走蛇一般精妙的字,还有他给她糊风筝的时候,倔强的一定要让她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上,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数不清的时刻……
“哥哥。”她不知为什么,再多的话如噎在喉,最终除了哥哥,什么都喊不出。
“我在……”
仿佛阔别许久,又仿佛,今日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