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纨素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像躺在医馆里,周围都是药草香,头还是微微有点疼的。
昨天怎么了呢?她忍着痛从席子上坐起来,外面天都黑了,“糟了,又要宵禁了。”她懊悔的拍了拍脑袋。
少年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觉,医馆是木质的阁楼,微微有点凉,灯罩很讲究,一看就是好东西,发出黄晕的光,催人早睡。
明明见面不过三次,却还是能感受到阿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
像是一种本能。
少年身上单薄的衣服更显得清冷,让人看着都彻骨的寒,萧纨素轻轻的把自己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披到他身上,觉得睡了一觉之后精神抖擞。
说实在的,阿倍的睡相真的不太喜人,感觉他的眼睛还睁着一条缝似的,和死人差不多。
她噗嗤一声掩面差点笑出声,想着这哥儿生的这么俊,怎么睡相这么让人忍俊不禁的。
阿倍本就睡得清浅,听她的笑声也猜出了半分,估计是因为吉备常说的,“能把鬼神吓跑了的睡相。”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阿倍睡相不好,惹姑娘笑了。”
萧纨素觉得昨日他才救了自己,自己就这么笑话他,可不是恩将仇报怎的,不觉心里有些羞愧。
“阿倍还没用晚膳吧,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瑾清便是。”
少年微微笑了笑,不想自己都忘了的字,她自己却记得。
“那我们去楼下吃面怎么样,瑾清今日可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萧纨素低头沉默了一下,阿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紧张的看着她。
“怎么了,不喜欢我这样唤你吗?”
女孩微微抬头看了看他,眼睛里噙了两滴眼泪,“阿倍,今日是国丧。”
少年愣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个手绢,犹豫了一下,轻轻将泪水替她擦了去,微微叹气。
“你知道吗,在我们扶桑,七月半的时候要点燃魂火,这样亲人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他语气温柔,“所以,娘娘每年都会来看瑾清的。”
“我们上元节也会放河灯,但是……”她顿了顿,“一天太短,我这个人最受不了别离什么的。”
阿倍笑了笑,“我也不喜欢,我觉得在乎的人就应该永远不分开,这样就不会有难过和孤单了。”少年顿了顿,看她还是恹恹的,于是假意激动了一下,“瑾清可能不知道,阿倍有个祖传的绝学。”
萧纨素愣愣的看着他,“什么绝学?”
阿倍在医馆老爷爷那借了纸笔,铺在桌子上,鬼画符似的写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最后在中间空白的地方添了一个卍。
“这是什么?”
阿倍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要说话,恐扰了神明。”
萧纨素最怕鬼神什么的,于是乖乖闭嘴。
“瑾清身上可带了通灵的东西。”
萧纨素看他神神秘秘的,觉得大概是最近兴起的一类玄学,但自己身上实在没什么通灵的宝贝,寻找了半天,把一个小布包放在他手心上。
少年微微一笑,原来她把这个御守当了宝贝来看的,于是继续假模假式的“施法。”
他知道“急急如律令”这句话不能乱说,但为了让她觉得有几分可信,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但说出去那一刹那便觉得厄运缠身。
将好的分她几分也未尝不可。
“好了。”他到药炉旁边,将那张鬼画符似的东西烧掉,然后将御守重新递回去。
这句道士经常挂在嘴上的神圣语言确实让萧纨素被唬住了,于是非常虔诚的把御守接过来。
“我刚刚请了守护神进去。”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定不要再打开。”
萧纨素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这样玄学的东西有些烫手。
“这样你睡觉的时候就可以去看娘娘了。”
女孩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她大概觉得阿倍不会撒谎,于是又把御守戴在腰间。
“阿倍便如灵隐寺里的菩萨一样。”她浅笑一下,星眸里又有了闪亮的光彩。
如同凉薄夜色里,点点繁星。
这时门轻轻推开,进来一个白胡子的老头,长得如同土地仙似的,看着很有福相。
“姑娘可大好了。”他一面说,一面去弄药炉里的药,“今日这灰怎么这样大。”
老头嘀嘀咕咕,少年看着他的背影暗笑,萧纨素掩着嘴,招呼阿倍近前。
“你说你刚刚是不是唤了个土地公公出来?”她的脸像个糯米团子,十五六岁的姑娘,骨子里带着顽皮的心性,阿倍不觉得她的笑话多令人捧腹,只觉得她烂漫的有些喜人。
“郎中,您那是什么灯,这样考究。”
老头笑呵呵的,把灯提到两人面前,阿倍方才有些注意。
“这东西叫星星盏,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说着把灯放在桌子上,灯光映得两个人的脸亮亮的。
“丫头还挺识货,我这破宅子里,就这个还算个宝贝。”
“老伯你也算个宝贝,是个……”萧纨素伸出一根手指,一说一点,“妙,手,回,春,的宝贝。”
老人家听了这话忍不住的笑,“不敢当不敢当。”他也拉了椅子坐下,“你是哪家的姑娘。”
萧纨素犹豫了一下,“在下萧纨素,字瑾清,太子太师萧嵩之女。”
老头怔了怔,怪不得这姑娘这么识货,原来是萧丞相的女儿,“啊……原来是萧丞相的千金。”
萧纨素央央的,就知道自己不该报备,这老头怕是不乐意搭理自己了。
“我听人说,萧丞相文采不怎么好。”
萧纨素愣了一下,看着老头憨货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呀!冒犯了。”老头拍拍自己的嘴,“老身心直口快,抱歉抱歉。”
她摇摇头,“无碍无碍,只是不要再家父面前如此说,他好面子。”
老头也愣了,两个人尴尬的大眼瞪小眼。
萧纨素觉得气氛不对,便傻笑一下,“纨……纨素先告辞了,不叨扰您了,改日再来看您。”
老头也笑着和她行礼,“好好好,下次多带几个朋友过来……”
阿倍在一边憋笑都要憋出内伤来了,这老人家倒是颇为有趣,和家里大人完全不同。
萧纨素见这不是什么大坊子,稍稍松了口气,但不知道自己多次破了宵禁会不会挨打。
晚风轻柔,因为是国丧,所以清冷不少,甚至有些萧索。
“阿倍可有什么志向?”
被这么不经意的一问,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少年心里大概早已有了影子,“我想看尽大唐风流,然后……”他顿了顿,“回扶桑,我家人还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让她满意,但旁边的人已经不再理会他了。
自己在想什么黄粱梦,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吧,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却一心想着打道回府。
“阿倍想家的时候,怎么办?”
他沉默了半晌,她也不急着追问。
“看看月亮吧,觉得在意的人和自己一起看着它,想象着对方在做什么,这样便心满意足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一轮明月,把多少人的心浅在一起。
红烛摇曳,阁楼里的光晕有些淡淡的暧昧,一个蓝衣少年在一边泡茶,手法考究,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第一泡之后,刚刚把水倒掉,阁楼的门轻轻推开。
他轻轻瞟了一眼门口,随和又低下头去,声音柔和,“十七,都说了开门要轻,你怎永远不记得。”
女孩站在门口,讪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少卿见到我,就没有半点惊喜吗?”
李泌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下,然后沏好茶,轻轻摆手,招呼她过来。
她得了命令,乖乖的在他身边站着,李长源也不抬头看她,只是淡淡的让她坐。
语气冷的能结出冰来。
她在蒲团上端坐,看着李泌斟茶,屋子里有淡淡的茶香,女孩看着他手上一道小小的疤痕,视线渐渐模糊了……
“哭什么。”他终于和她目光相对,却极力停止住自己想躲开的冲动,“十七,你要是觉得有人刁难……”
她摇了摇头,“没人刁难十七,是十七在刁难自己。”
她知道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李泌大概不会回答,但她实在不知道,下一次见他又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少卿就没担心过十七吗?一星半点都没有吗?”她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什么这样失了分寸,可能是跳舞时几个少年的闲言碎语,也可能是以前跟在李泌身边时,被其他人的挖苦和排挤,又或者是今日被所谓的“红人”强行灌了好几杯酒……
“你怎么了?”他注意到女孩的情绪不对头,但还是很镇定的模样,“别忘了你是去干什么的。”
她忽然凶起来,其实她脾气一直不怎么好,“十七自然知道,若不是因为少卿,十七今日就自刎在席间了,被那群风流的公子哥这般挖苦调戏……”
李泌知道她心气高,不肯受折辱,“下次我和那边说好。”
“少卿难道没打点吗?那胡玉楼里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东西,自然不会把您的话放在心上。”
“十七,你的命是我的,你今日不该僭越。”李泌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女孩发了火,一把把杯子推开,摔得粉碎。
“这是我新得的钧瓷。”李泌面不改色,仰头看着她,“你是去行刺,不要以为我是在有求于你,我是在命令你。”
“李长源你不懂吗?”她眼眶红红的,“你就这样把我当个棋子。”
李泌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
他李泌竟也会不知道怎么办……
“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我的命我的心,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无论你想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李长源……”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就这样糟蹋我的喜欢,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着你,盼着你,等着你再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一次,可我竟然傻到没想起来,是你把我往这里推的。”
李长源颦了颦眉,抿了口茶,看着杯底的花样,缓缓开口,“十七,我们为的是天下……”
她气极反笑,然后跪下拉住李长源的袖子,“主儿,我就是个小女子,心里装不下天下,只能装下您一个人。”
少年被她今晚的表白弄得有些无措,只是痴痴的看着她的眼睛,泪光涟涟,仿佛初见时一般……
少年犹豫片刻,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女孩感受到他指腹温暖柔和的触感闭上眼睛轻轻感受着。
“十七,等他死了,我接你回家。”
她对李长源的话总是深信不疑,可还是忍不住哭起来,“可我一刻钟都不想……”
“我知道。”他抿了抿嘴唇,心疼的看着她,“十七,只有你能够,我也只信得过你。”
她抬头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好难受,这个人的信任,此时却成了负担。
她算不出他哪句是真话。
既然算不出,那就都是真话。
“少卿还是记挂着十七的,对不对?”
李长源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她忽然一把将李长源抱住,他来不及躲闪,有些迟疑和不知所措。
“少卿,今日便让十七僭越一次吧,下次再见面,十七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了。”
少年轻轻揽住她纤弱的身体,像是在安抚一般。
“少卿,我喜欢你,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喜欢。”她说着,又开始小声的抽泣,“我可以为了少卿,连命都不要。”
“嗯。”他闭上眼睛,轻轻答应了一声。
“要是哪日十七不干净了,或者哪日十七死了,你可千万要记得十七。”
“十七的舞最好了,我一刻都不忘。”
这怕是她听到李长源说过的,最温情的话了。
她不自觉的笑了笑,“少卿喜欢便好了,这样,我的舞也算是没有拜白白练习了。”
少年顿了顿,不忍破坏她美好而短暂的幸福,“十七,你要知道,我们的命都不由自主……”他将女孩推开,认真的看着他,“你是细作,本不该有情爱,你的舞……”他微微垂眸,“应该是给他看的。”
李长源又自顾自的喝着茶,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上心头,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十七,这里有长安,有大唐,独独不能有你。”
经年之后,少年会不会为他这句话而后悔,后悔没有珍惜眼前人,若是李泌的谋,能够算尽天下的话,又为何算不出她的命。
十七没有命,她的命,就像是李泌手心的掌纹,只在他股掌之间,顷刻便可以改变一切。
本可以改变一切的……
“十七知道……”她苦笑一下,“少卿心怀天下,我知道。”
他没有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泌将袖子里的卷轴拿出来,轻轻铺开,上面是李泌周密的计划,细致的几乎可以当做戏文来看。
“保护好自己,我命令你活着。”李泌轻轻阖眸,仿佛在等待和祈祷着那个时刻降临……
她握紧自己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十七……领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嗣升越念心里越乱,索性丢了书本,在一边闲坐。
“哥儿,他们为何不喜欢你。”女孩心疼的看着他额头的伤口,轻轻抹着眼泪。
李嗣升摸了摸她的头,“素儿,为什么我如此不招人待见。”他顿了顿,稍稍叹气,“听奶娘说,圣人一开始打算让我死在娘胎里。”
“我怎知道为什么都这般有眼无珠,”她愤愤的把手里的扇子摔到一边,“分明我的哥哥这样好,他们却都围着别人转。”
她当时还很小,可爱伶俐的样子,一天只跟着李嗣升一个人,仿佛这宫里没有第二个人一样。
“哥儿,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她脸上灰扑扑的,不知道蹭了什么。
李嗣升用袖子给她蹭掉,看了看她手里的野花,微微笑了笑,“牡丹。”
“嬢嬢怎喜欢这样难看的东西。”
还记得那年分的什么玩意,大概是木剑一般的,那年杨贵嫔失了宠,那些小宫人便送了把没头没尾的木剑给他,他也不恼,只是被兄弟们笑话了一顿。
“这是什么东西?”她颦眉看着李嗣升比别人低一格的木剑,“谁送的剑。”
到了下午,一群小宫人招呼着李嗣升,让他赶紧把萧姑娘带回去。
他在门口,看着萧纨素拿着那把木剑比比划划,“我今日便是给你们提个醒,嗣生哥哥宽宏大量,我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主儿,我要是再看见谁将那些不堪的物什往我哥儿那里送的,比如这么个贱婢。”她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宫女,将木剑往她身上一扔,“我便让嬢嬢将你们的皮扒下来做衫子,听懂了吗!我哥儿是皇子,再落魄轮不到你们作践。”
他将她拉回去,狠狠数落了一顿,他第一次这样数落她,似乎真的生了气。
“素儿不知道什么叫忍,我只知道那样我心里不痛快,你今日若是不来,我必定用那木板子将她砸死。”她依旧没有认错的意思,还振振有词的在一边辩解。
她总是这样,一发起火来毫不顾忌。
他还记得她和身边的宫女第一次学着妃子们涂胭脂,梅果被画的像是重新换了张脸,她还自觉不错,让梅果给她画一个一样的。
他还记得她被接回家那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里,谁叫都不开,直到李嗣升从弘文馆回来,也只有他的话才能让她听。
“你先去小住几月,过了风头我便接你回来。”
她傻乎乎的上了当,还以为是和萧二郎去学打鸟,只剩下李嗣升一个人,看着嬢嬢怎样摘下凤冠……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