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冬,京师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紫禁城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盖,远远看去只是略高大些,与那寻常百姓家的宅院也并无区别。
天将卯时,乾清宫外,成群的太监、宫女跪在殿前纹丝不动,任鹅毛大雪落在身上,不出片刻便已分不清眉眼了。
天已大黑,宫内却是灯火通明,正中是一个大火盆正熊熊燃烧着,氤氲烟气使整个乾清宫都暖和起来。这乾清宫本是皇上接见群批阅奏折之所,可此时,张太后、孙皇后、吴贵妃、太子朱祁镇、皇子朱祁钰以及其他妃子十多人俱已到齐,或坐或立,正自焦急等待着,整个宫内气氛肃杀,就像屋外的天气一样,除了火盆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噼啪啪,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这时,厚重的珠帘被推开,太医院院使顾青松,院判冯其会、朱引龙,另有四五名御医从珠帘后面依次退了出来,个个愁眉不展、神色凝重。众人出来后便径直在张皇后跟前跪下,不敢言语,可身子却忍不住簌簌发抖如同筛糠。
张太后将龙头拐杖往地上轻轻杵了一下,问道:“皇上到底怎么样了?”
顾青松在众御医中官阶最高,跪在了最前头,他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几人哪里还敢抬头。无奈之下,顾青松硬着头皮,道:“回……回禀太后,皇上……皇上病危,病危。微臣等人已想尽一切办法,依旧不见起色,还请太后恕罪!”其余众人也叩头齐呼:“请太后恕罪!”
众妃嫔一听“皇上病危”,无不抹泪,还有人小声地抽泣起来。哭的人一多,太子朱祁镇、皇子朱祁钰也跟着哭了起来,孙皇后、吴贵妃忙将二人分别抱在怀中,轻声抚慰着。
张皇后正自心烦意乱,要喝止众人哭泣,却见皇上贴身太监周公公走了出来,伏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二皇子、各位贵妃,皇上请各位移步殿内说话。”
说完,他又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心绪不宁,大家且收了眼泪,免得皇上见了伤心。”
张太后瞪了身后众人一眼,众皇子妃嫔立时便收了眼泪不再哭泣,跟在张皇后身后穿过珠帘进了内殿。
宣宗皇帝此时正躺在龙榻之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铁青,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却仍似冻得直颤动。
见众人进来,他的眼睛才似恢复了一丝生机,深吸一口气,道:“朕怕是不行了!”言罢,一脸落寞,纵他是君王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躲不过那生老病死。
张太后轻斥道:“休得胡言乱语,皇上正是年富力强,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将养几日便好。”
宣宗道:“母后,儿臣的身子儿臣最清楚,这次儿臣是真的不行了。”
张皇后身后的众妃子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就连孙皇后也不禁落泪,却不知她是否后悔当年让宣宗服下合欢散不分日夜地与她共赴巫山云雨。
这时,朱祁镇跑上前来,跪倒在宣宗榻前,口中喊着“父皇!”,呜呜地哭了起来。
宣宗抚摸着他的头,怜声道:“皇儿不哭,朕走了,这大明江山就要托付给你了,你要顶天立地,哪能像个妇人一样?”
朱祁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是,儿臣不哭!”
宣宗哄了一会朱祁镇,才道:“周公公,去宣杨士奇进宫见驾。”
张太后知道宣宗是要张士奇来起草遗诏,便让众人退下,只留下孙皇后、吴贵妃、朱祁镇、朱祁钰几人陪伴宣宗。退下的这些妃子个个都是一无所出,心知皇上一死,她们便要下去陪葬,一出乾清宫,便纵声嚎啕起来,却不知是为宣宗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
这朱祁镇未走,宫外东宫局郎王振也不敢走,站在寒风中竖着耳朵听殿内人在说些什么,在宫中这些年,他早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那杨士奇和数十名朝中重臣早就闻讯皇上病危,辰时便已进宫,在南书房中等候消息。如今听闻皇上召见,杨士奇接旨后便冒着大雪匆匆赶往乾清宫。
宣宗见了杨士奇,也不絮言,只道:“杨首辅,去替朕草诏吧。”
杨士奇哪能不知宣宗之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道:“臣,遵旨!”便退出殿外与众臣商议诏书去了。
宣宗皇帝忽似想到了什么,对张太后道:“母后,儿臣还有事要与祁镇说。事关重大,还请母后与众爱妃回避。”
张太后闻言,便对身后众人道:“大家候了一下午,也该累了,陪本宫去吃点东西吧。”众后妃、朱祁钰道:“谢太后!”便随张太后从乾清宫往外走。出得宫门,张太后见乾清宫的太监宫女都还跪在雪中,叹了一息,挥手道:“都别跪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这宣宗病危,这班太监宫女难脱干系,个个吓得在宫门外长跪不起,如今听闻太后有宽宥之意,顿时如获大赦,纷纷伏地齐呼“千岁”。
王振见随太后出来的众人中唯独少了太子朱祁镇,已然猜到皇上定有不传之秘要交代太子,而这秘密如此重要就连太后皇后都不能知晓,若是自己能知晓,他日定可为己所用。一念及此,王振趁人不备,从通风的窗户处潜入乾清宫,纵身一跃,藏身于大梁之上,他是太子朱祁镇的贴身太监,如今朱祁镇身在乾清宫,自然谁也不会注意他消失不见了。
片刻之后,锦衣卫已经奉太后懿旨将乾清宫内外戒严,十丈之内只怕连只蚂蚁也找不到。锦衣卫指挥使朱虎跪在乾清宫外,呼道:“臣朱虎在此护驾,请皇上安心!”
宣宗皇帝闻言,这才唤朱祁镇起身坐到他身前,道:“皇儿,父皇今日所言,乃是先皇传于父皇的旨意,也是父皇传于皇儿的旨意,你定要好好记着。”
朱祁镇眼含泪水,重重点头道:“父皇旨意,儿臣定然牢记于心。”
宣宗皇帝这才点点头,道:“此事乃是圣太祖皇帝与一位江湖豪侠的约定。”
原来,四十余年前的括苍山一战中,霍北望身中“腥风散”之毒,却依旧连斩数十蒙古高手,直到毒发不支才飘然离去。北望遁出后便一路往西,想要寻找霍家祖坟祭拜一番却未能如愿,却从乡民口中得知如今这天下早已是汉人的天下,当朝皇上乃是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都城则是此地往西的金陵。
北望不知《谪仙引》其余两卷是否被蒙古人得到,认定身上这卷“百川”不容有失,心道:众人藏身括苍山这般隐秘之地,尚被蒙古人循迹而至,还能如此大行围攻之事,可见蒙古人谋划已久、势在必得。要如何才能保住身上这卷“百川”?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蒙古人无法接近的?——自然是大明皇宫!
北望既如此想,便不再犹豫,提一口真气,径直往金陵方向去了,不出三日便来在了紫禁城外。城墙虽高,自然拦不住北望。
一连几日,北望在紫禁城内外打探,确定没有蒙古人尾随而至。这一夜子时时分,北望骗过宫内卫士,再度潜入奉天殿,殿内,太祖皇帝朱元璋仍在批阅奏折。
北望飘然落在了朱元璋跟前,耳听殿外并无动静。
朱元璋忽见有人出现在眼前,心中一惊,手中朱笔险些掉落,却见北望站在原地并无动作,猜到来人无加害之意,略定心神,问道:“这位侠士,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北望拱手道:“阁下便是皇帝朱元璋?”
朱元璋心道这人连他都不认识却敢夜闯紫禁城,无论胆识还是本事都叫人钦佩。当下也不着恼,淡淡道:“正是朕。”
北望道:“甚好,这么晚还如此勤勉,应该是个好皇帝。”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天下初定,未敢忘忧。”
北望点头,拱手道:“在下霍北望,参见皇上。”却既不跪也不拜。
朱元璋起事之事,便多得武林中人相助,对于武林中人的脾气习性自然分外熟悉,也拱手还礼道:“原来是霍大侠。”咳嗽了一声,道:“殿外诸将,先行退下吧。”原来,殿外守卫听殿内有对话声音传出,已悄悄将奉天殿围得水泄不通,只是不知殿内何人,也不敢贸然便进殿。朱元璋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声“遵旨!”虽然依旧悄无声息,北望却知四周守卫已经退出十余丈远。
北望从怀中掏出那卷“百川”,递给朱元璋,又将《谪仙引》之来龙去脉约略一说,末了才道:“如今,汉人已重夺天下,这《谪仙引》于我汉人便不再那般紧要,但若叫蒙古人夺了去,难免又会兴风作浪。”
朱元璋早就见识过中原武林高手种种手段,心道:这些年,朕身边也聚集了不少武林高手,他们陪朕南征北战,助我打下这大明江山,其中功夫高深者,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又岂止兴风作浪。而此刻殿外守卫之中,便有不少绝顶高手,可眼前这霍北望依旧来去自如,可见这《谪仙引》中武学又远在他们之上。如此秘籍,若被蒙古人得到,似这霍北望一般深夜杀至,我朱元璋焉有命在?即便是汉人,也未见得人人都想我做这个皇帝,若叫那欺君罔上、狼子野心之人得了去,同样危险至极。
既想到这一层,朱元璋自然知手中这卷“百川”事关重大,道:“霍大侠也知如今已是汉人天下,朕何不将其毁了,永居后患?”
霍北望道:“你是皇帝,自然也知为何四周蛮胡为何屡屡入侵中原,无非是欺我汉人身小体弱,又重文轻武,一旦开战便只能任人宰割。试想,若这《谪仙引》失传于世,皇上身边的这班高手又离开人世,有朝一日蒙古人积蓄力量再度南下,到那时,汉人又将以何拒敌?”霍北望这番道理,竟与当年无因大师不谋而合,可知英雄所见大体相同。
朱元璋沉吟片刻,道:“霍大侠此言,果然至理,是朕短视了。”
霍北望道:“皇帝莫要过于自责。如今,这《谪仙引》另外两卷下落不明,霍某身中剧毒,朝不保夕,就是想要追查也无能为力。当务之急,乃是务必保全这卷‘百川’免落蒙古人之手。”
朱元璋点头,道:“霍大侠尽可放心,朕定会好好保管这卷‘百川’。”
北望连日奔波,“腥风散”毒早已渗入心脉,如今大事已毕,一时意志不坚,一口鲜血喷出,岿然倒下。
朱元璋大惊,想要唤人来救,却被北望阻止,北望道:“皇帝,霍某命不久矣。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则‘百川’越安全,皇帝何必为我犯险。”说完便自闭经脉,就此与世长辞。
朱元璋一阵悲痛之后,取来一套内侍衣服将北望扮做亲兵卫士,次日命人抬去厚葬了。至于如何藏匿这“百川”,朱元璋也是好生头疼,一连想了几日,未有良策。这日,礼部派人呈上新近赶制的牌匾请朱元璋过目,牌匾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乃是朱元璋御笔亲书,要挂到广运门上的。朱元璋曾言:“吾见史传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他并立下铁律,明令宦官不得干政,为警示内臣,特命礼部打造了这块铁匾。
如今见铁匾送至,朱元璋观这铁匾中空,背后镶以檀木,心生一计。他将“草木”卷以羊皮包好,缝以针线,藏于匾中,又重新将匾合上,确定毫无罅隙之后才命人挂好。
直至临终之时,朱元璋才将这一秘密告于皇太孙亦即神宗朱允炆,靖难之役中,太宗朱棣逼迫朱允炆说出这一秘密。此后,太宗朱棣迁都顺天,为保此秘,将铁匾一同迁至顺天,悬于奉先殿。太宗驾崩前,将此秘传于仁宗朱高炽,仁宗驾崩前,又将此秘传于宣宗。短短四十余年,此秘已历五代帝王。
这宣宗弥留之际,依旧不敢忘记列祖列宗之言,这才屏退众后妃,将这秘密告知了朱祁镇,并叮嘱他就算是他母后也不能透露半句。
只是这朱祁镇年才八岁,又被宣宗神情面色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虽是不住点头称是,可脑中记得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倒是藏在外殿中的王振将宣宗说的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尽数记在了心中,还在心中暗自盘算:以我目前这小小的东宫局郎,想要扳倒朱顺安、报他一刀阉了我的血海深仇,无疑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但若我学会了这《谪仙引》中的功夫,就算在官场上扳不倒他,想要取他狗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别说一个小小的昭武将军,天下谁人不由我生杀予夺?那种权力,就算当皇帝也不过如此了吧。何况,当皇帝若不会武功,遇到霍北望那种武林高手,又哪有反抗的余地?
这王振八年多前被昭武将军朱顺安阉了之后,自此便一门心思扑在争权夺势之上,如今这权势愈增,越发食髓知味,对权势的追逐越发饥渴。只是在今晚之前,他对权势的追求还只局限在宫中和朝堂,如今听了宣宗皇帝这番话,竟在无意之间唤起他对武学的追求,毕竟权势再大,若保不住性命,拿什么去享受?要保住性命,还有什么比学会绝世神功更可靠呢。
宣宗皇帝哪里知道外殿有人正在偷听,见朱祁镇神情茫然,叹了一息,道:“皇儿也不必过分担忧。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别说蒙古人不知道这铁匾的秘密,就算知道,也绝无胆量举兵来犯,所惧者,反倒是皇儿身边的人。不过,自先祖太宗年间起,宫中便安排五位绝世高手藏身东厂之中,暗中保护这铁匾,若没有皇儿的旨意,任何人敢动这铁匾分毫,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于这五人究竟是谁,每年岁末之际,东厂提督自会设法向你禀报。”
王振躲在一旁,心中暗道:这招果然狠,既然我不知道守卫铁匾的五人究竟是谁,以我现在的功夫,又怎么敢贸然动手去取那“百川”卷。不过,若果如皇上所言,“要学‘百川’,先要学会‘草木’”,就算我现在拿到“百川”,只怕也是得物无所用,倒不如先由小皇帝替我保管着,待我设法找到“草木”,再来设法取“百川”也不迟。
既已打定主意,王振又沉下心来,想要继续听内殿中宣宗皇帝还有什么话,忽听得殿外传来人声,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朱虎。
只听这朱虎道:“臣锦衣卫指挥使朱虎,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吴贵妃、二皇子。见过首辅杨大人。”
接着便听到杨士奇道:“朱指挥使,烦请通传,就说臣杨士奇求见圣上。”
朱虎闻言,拱手道:“是,杨大人。”回头跪向乾清宫,朗声道:“臣朱虎禀告皇上,首辅杨大人殿外求见。”
殿内,宣宗对朱祁镇道:“去,请杨大人进来吧。”
朱祁镇听闻有人要来,心中稍安,应道:“是,父皇。”便起身来到殿门口,喊道:“朱大人,父皇有旨,请杨大人进来。”
朱虎叩首,道:“谢太子殿下!”
朱祁镇这才看见皇后娘娘也在殿外,疾步跑了出来,扑在了孙皇后怀中,抽噎起来。
张太后迈步走在前面,孙皇后将朱祁镇一把抱起,跟了上去,众人鱼贯而入,进了乾清宫。
杨士奇在珠帘外跪倒在地,叩首道:“臣杨士奇,已同诸位臣工将诏书拟定,请皇上圣裁。”
宣宗皇帝此时已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含糊道:“念。”
杨士奇,道:“遵旨。”便念道: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十有一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比者遘疾,日臻弥留。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惟不能光承列圣之洪业,终奉圣母皇太后之餋,中心念之,虽殁弗宁。长子皇太子祁镇,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其嗣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务以安餋军民为本,毋作聪明,以乱旧章。凡国家重务,皆上白皇太后皇后,然后施行。中外大小臣僚各敬乃职,效忠嗣君,毋忝朝命。丧制悉遵皇考洪熙元年五月遗诏,毋改山陵,务俭约。宗室亲王藩屏任重,谨守封国,各处总兵及镇守官及卫所府州县,悉心尽力,安抚军民,勿擅离职,赴阙进香者,令佐贰幕职或遣官代行。两广四川云南贵州七品以下衙门并免进香,故兹诏谕咸使闻知。
宣宗听杨士奇念完,点点头,道:“准奏。”杨士奇便起身出了殿外,将诏书交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批红。
而这“准奏”二字似已耗尽宣宗浑身的气力,只听他忽然便剧烈咳嗽起来,吓得朱祁镇不知所措只是不住啼哭。张太后、孙皇后纷纷上前安抚,可丝毫不见起效。这宣宗咳了足足一盏茶功夫,终于停了下来,接来下便再无声息了。偌大的乾清宫,便只听得呜呜咽咽哭泣之声。
半晌,张太后才抹去满脸老泪,颤颤巍巍道:“陛下……陛下……龙御归天了!”片刻,便听得远处钟楼钟声响起。
此后,朱祁镇即大统,是为英宗,年号正统。英宗年幼,由张太皇太后听政,又有杨士奇、杨荣、杨溥一众阁老辅佐,倒也政令亨通、国泰民安,大明之天下至此依然一派盛世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