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年蒙古人阿日斯兰带领七百多高手包围括苍山意图夺取《谪仙引》,先以“腥风散”让括苍山中一众武林豪杰无法使用内力,再分兵三处各自追击。所幸古木那时已习得“风月”卷中神功,才留得一丝内力,一番冲杀之后逃了出来。可“腥风散”毒性霸道,古木想尽一切办法始终无法尽数将毒从体内排出,这数十年间不得不一直强运真气护住心脉以免毒发身亡,可如此一来,不但武功日废,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如今已和寻常老人再无分别。
这几十年间,古木一面躲避蒙古人的暗谍追杀,一面寻找北望和朱一舟等人的踪迹。如今眼看自己病入膏肓,心道北望、朱一舟等人只怕早已逝世,便放弃了寻找他们的念头,可他手上的“草木”卷一直寻不到好的托付,竟成了他眼下最大的心结。
这一日,湖边钓鱼偶见萧意耍拳,竟正是“草木”卷上的功夫,心下好奇,便现身相见。一番询问试探之后,古木乃知这秦关正是当年涧中武林豪杰之后人,又察得秦关实属忠烈之士、楚寒亦是良善之辈,而那萧意虽然年幼,却似是个可造之材,这才自请传授萧意武艺,意在将“草木”卷托付于他,之后若是萧意与《谪仙引》有缘,便再传授他“百川”、“风月”亦无不可。
只是眼下,古木用于护住心脉的真气在与“腥风散”毒性几十年的斗争中渐渐败下阵来,他越来越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毒发身亡,若是死前不能将“草木”卷尽数传授给萧意,以致《谪仙引》就此失传,岂非辜负当年为掩护他逃脱而死去的一众武林豪杰。于是,古木不得不加紧了传授萧意“草木卷”武学的进度。
然则,这“草木卷”本就是集中原武学之大成,在三册《谪仙引》中数它最为繁杂且无速成之捷径,定要一招一式慢慢练习细细领悟日积月累之下方能有所成就。而古木自修习“风月”卷后,一招一式便随心所欲了,于这“草木”卷的兵器功夫反倒荒废了许多,待从括苍山逃出后,体内真气也只足以保命,更是连兵刃都未碰过,这让他在传授萧意时便只能言传不能身教了。
况且,萧意年仅四岁,在既没有武学根基又总是对古木所言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即便他天分再高,也难免蜗行牛步。所幸,萧意于武学一道颇为痴迷,即便古木催促他日夜练习,他也是乐此不疲、从不言苦。
秦关、楚寒既已答应不再过问萧意习武一事,自然信守诺言,从不让萧意在他们面前演练从古木那里学来的武功。倒是萧意顽皮,总爱拉着妹妹王念一同练习,难免被秦关看到一招半式。秦关自幼跟随父亲秦川习武,认得一些招式正是父亲曾经传授给他的,可另外一些招式却又全然不识得,怕是连他父亲也不会,秦关武功不弱,无论认得与否,他都能分辨得出这些招式无一例外都是绝无仅有、妙到毫巅。
转眼又过了四五年,虽说古木传授萧意武功这段日子,少了许多颠沛流离,平常有个头痛脑热,也有楚寒悉心照料,但毕竟年事已高,那“腥风散”毒性一日甚过一日,真气再难起抑制之效。这毒性发作一次,古木便会昏迷一次,从起初的十天半个月一次,到近日的一日便有一次,随之而来的是昏迷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一日,古木对楚寒道:“我带萧意出一趟门,三五日便回。”
这么多年过来,楚寒早已对古木信任无比,自然无有不允,转身便开始张罗一些干粮、钱银让萧意随身带着。王念想要跟着萧意哥哥一起,被楚寒斥了一顿,躲在了房里哭个不停。
古木带着萧意出了宋庄,雇了马车一路向南,行了两日,又下车在山路之中走了半天,终于来到一处所在。萧意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座破庙,这破庙也无山门,只在大殿门楣上书“普渡寺”三个大字,而那“渡”字三点水旁的金漆已经脱落,变成了“普度寺”,萧意心道:“普度”、“普渡”倒也没什么区别。
古木在前,萧意在后,二人奔寺庙而去,一路之上,既不见游人也不见香客。萧意不用想也能揣摩得到:如今这京师四周的寺庙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考究,既然拜的是一个菩萨,谁愿意来这深山老林中。
庙内有一小沙弥正在扫地,古木看着面生,上前问道:“小师父,慧见方丈可在庙里?”
小沙弥放下扫帚,双手合十,回道:“师父正在晚课,一会就该出来了。施主随我到客堂等候。”
古木带着萧意先去大雄宝殿奉了香火钱,便随小沙弥来到了客堂。不多时,有和尚端来茶水,二人且饮且等。
茶未见底,便听得远处钟声响起,小沙弥道:“晚课过了,我这就去请师父过来,两位施主稍坐。”
片刻之后,便听得小沙弥声音从客堂门外传来:“师父,两位施主就在堂内等候。”
话音刚落,便见一和尚来在了门口,只见他长须及胸,慈眉善目,法相庄严,是个高僧模样。
古木见他,喊了一句:“慧见大师,别来无恙?”来人正是慧见方丈。
那慧见一见古木,掉头便走,便好似遇到鬼一般。
古木哈哈一笑,冲萧意道:“意儿,拦住那和尚。”
萧意应道:“是,师父!”“是”字出口,人已飘到门口,“师父”二字落音,便已站定在了慧见跟前。这时的萧意不过八九岁年纪,比那小沙弥还矮上半截,比慧见更是矮出两头来。
慧见见萧意出门拦他这两下,端是身手不凡,僧袍一挥,口中道:“小施主,得罪了!”
萧意但觉那僧袍扑面而来,带起一阵风刮在脸上,险些喘不过气来。他虽然年幼,可好胜心强,见慧见来势汹汹,也不避让,左手为掌、右手为拳,只听得砰砰两声,僧袍拍在了萧意左掌之上,来势稍减,而萧意的右拳却已悄无声息朝慧见两处箕门穴打去。只听得“哎哟”一声,慧见大腿先中拳,顿时两腿酸麻难当,这声“哎呦”便是慧见发出来的,而萧意也被慧见的僧袍带起摔倒在地,只是他不肯服软硬是一声不吭。
古木已来到门边,听到慧见这声“哎呦”,得意大笑,道:“慧见和尚,你还不乖乖进来?”
慧见道:“老衲轻敌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悻悻地迈腿进了客堂。
古木冲萧意道:“意儿,起来吧。”萧意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跟着了古木身后。
慧见让刚才那小沙弥退下,捻手在心默念了一番,这才道:“我说古施主,说好了五年的,这才四年多些,你又回来作甚?难道你要反悔?”
古木道:“古某也不想出尔反尔,只是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怕等不到五年之期了。”
慧见上前,以手搭在古木脉门上,讶道:“怎会如此?那救心丹竟然也不能救你?”
古木颓然道:“倒不是救心丹无效,实在是古某病入膏肓,早已神仙难救。”
原来,四年多前,古木在京师一带寻找北望、朱一舟等人踪迹时,云游至此,便在这普渡寺挂单。无意间,被慧见方丈发现了古木身上携带的“草木”卷,这慧见方丈虽说是得道高僧,却也是个武痴,见“草木”卷中的功夫博大精深、世所罕见,便执意要讨来看,自然被古木严词拒绝。恰在那时,古木体内毒发眼看就要一命呜呼,慧见方丈拿出一颗救心丹,对古木道:“这颗救心丹乃是大宋高宗年间我普渡寺前辈方丈弘远所留,至今已传承三百余年,据说乃是西域摩尼教的神物,可以让人起死回生,放眼中原只此一颗。如今施主命悬一线,何不拿那秘籍跟老衲换这颗救心丹?”
古木心道,“若我死了,这‘草木’卷自然就是你的”,却也知这慧见和尚虽是武痴,却绝非那等不问自取之人。可“草木”卷事关重大,而这慧见和尚横看竖看都不似能将《谪仙引》发扬光大之人,于是便与慧见约法三章:秘籍只能交给慧见保管五年,此其一;慧见绝不可将秘籍让其他任何一人看到,此其二;秘籍上的武功,绝对不能对任何一人使用,此其三。古木道:“方丈大师若能做到,便拿救心丹来换,若做不到,待我死后将秘籍与我一同下葬。”言罢,把眼一闭就要等死。
慧见心道,“这武功学来不能用,岂不等若没学?”可人一旦进入武痴境,习武便早已不再是为了与人争强斗勇,而似“草木”卷这等神功,若就此错过,只怕此生再难遇见,慧见犹豫良久,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救心丹果然神奇,古木服下,心脉立时重现生机,就连“腥风散”之毒也只能暂时退避三舍,古木便依言将“草木”卷交给了慧见。慧见得书自然如获至宝,从此除了早课晚课便再不问庙中大小事务,若不然,这普渡寺虽非宝庙明刹,却也不至于落入今日这般萧条田地。
可三年过去,救心丹疗效渐退,“腥风散”复又卷土重来。这些日子以来古木越发感觉死期不远,可他既有心要将这“草木”卷传于萧意,虽明知与慧见的五年之约未至,却还是带着萧意前来讨还秘籍。
那慧见每日将自己关在方丈室中修习“草木”卷中武学,可即便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四年下来,所学也不过两三成,这叫他既是心急如焚却更对这“草木”卷爱不释手。因而适才一见古木,便知他是来讨还秘籍,这才丝毫不顾方丈斯文夺门而逃。
古木让萧意去拦慧见,两人虽只过了一招,古木却已看出慧见果然信守承诺、不以“草木”卷的功夫对敌。
慧见适才把脉,也知古木体内之毒已入心脉,只怕死期不远了,道:“古施主,那救心丹就一颗,这回老衲也帮不了你了。”
古木道:“生死有命,古木早就置之度外了。古某此次乃是为那册‘草木’卷而来,还望大师慈悲为怀,将秘籍赐还。”
慧见眉头一皱,道:“你我约好五年之期,你此时要讨还回去,对老衲不公啊。”
古木肃然道:“古某岂是不重信诺之人,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厚着脸皮来请方丈宽宥啊。”至于究竟何事,自然无法对慧见细说。
见慧见仍在踟蹰不决,古木又道:“你观这小娃武功如何?”
慧见道:“以他这般年纪,已是出神入化。古施主名师出高徒,这‘草木’卷武功也果然非同凡响。”他信守承诺,从未以“草木”卷中武功对敌,今日见萧意使了一招出来,便让自己吃了一亏,更是对“草木”卷中武功心悦诚服。
古木道:“古木有意将‘草木’卷传给这小娃,以期将来可以发扬光大,大师以为如何?”
慧见细细打量了萧意一番,只见他虽然年幼,却已是沉毅稳重、英气不凡,刚才露那一手亦显出武学修为不俗,正是修习“草木”卷武功的好苗子,出家人不打诳语,慧见道:“正当如此。”
古木点头道:“大师也以为然,便再好不过了。不过,为还大师公道,待我将这小娃送回后,便亲来宝刹,与大师共研书中武学,至于能不能补足那五年之数,便既要看古某的造化,也要看大师的造化了。”
慧见情知古木此言无可拒绝,当下只好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老衲也只能吃点亏了。”这便带着古木、萧意二人来到方丈室,移开角门,打开暗格,从暗格中取出一叠经书,抽出一本,正是“草木”卷。见书如故,古木又回忆起当年括苍山种种情形,想到当年共襄盛举之人如今却不知魂归何处,不禁一阵神伤。
慧见将书以油布包裹,交还在古木手上,神情兀自有些不舍,这般形象,哪里还似个普渡众生的高僧样子。
古木接过包裹好的秘籍,道:“大师重信守诺,古某佩服,古某也不占大师便宜,不如就将约法三章其三给废了吧,从此以后,大师便不必受不能对人使用秘籍中武功的限制了。如此,大师可满意?”
慧见正自满怀失落,忽闻此言,简直喜从天降,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施主此言当真?”见古木点头,慧见顿时欣喜若狂,连道:“满意,满意。来来来,这位小施主过来,我们再练两招。”他口中的小子自然就是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