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憨老头时,方回蓦然发现有两人手持长剑从两侧逼近憨老头。
方回气血冲顶,只觉得口中腥甜,手中金珠旋即脱手打向袭来的二人。那二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闷哼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后方又有几人凌空飞来,欲置老人于死地。
方回此刻来不及细加顾虑,三两步跨到憨老头身边,扶起他就向后方的石门退去,身后追赶的人落在石门后面,无法进入。
他只顾着扶着憨老头一路疾走,可地道昏暗又长,纵使他分毫未错地按照来时之路逆着行走也一时无法走出这地道。
地道幽静,身边的人正在流血,方回耳中一直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清晰得让他心慌。
明明是这样的时刻,却偏偏想起许多毫不相关的东西。
飞进自己手中的金珠,风流倜傥的柳鱼惠,活泼灵性的小白狐,满脸和气的越大善人,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机灵热情的长平客栈小二,太桑十年不曾见过的大雪,谷中的师傅,慈眉善目的女子……
方回曾经想过,自己这一辈子会一直待在谷里,看林间的小鹿蹦来蹦去,听山上的小溪泠泠淙淙,偶尔与入谷砍柴的樵夫闲聊几句,更多的时候会陪着师傅在小木屋前的银杏树下发呆。
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一生还能够踏足江湖,踏足乾元,踏足这个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少爷。”憨老头声音一出,脚下已是站立不住,直直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开了口,“别走了,老奴跟不上了,就在这儿停下吧。”
“说什么疯话呢!你不是公孙北良吗?你不是东林君子吗?你不是平西王的知己吗?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停下了?”方回浑身冰凉,颤抖不止。
憨老头咧开嘴,露出一口老黄牙,一个灿烂的笑。
一个和平时一模一样的笑。
方回觉得自己身上凉透了,整个人就像被浸在了冰窖里,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恨乾元的冬季。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哆哆嗦嗦地向怀里摸去,可是摸了半天也找不到那个小白瓷瓶。
憨老头握住了方回的手:“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少爷。”
他剧烈的咳嗽了几下,鲜血从嘴角流下,方回伸手抹去,瞬间又有鲜血流出。
“落日余晖,山中初见,风流公子,新友故知。”憨老头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缓缓低下头去,嘴里呢喃着:“七郎……”
憨老头半晌未动,方回伸手去试,已是气绝而亡!
……
方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密道,也不知道那场恶斗是怎么结束的,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一直下着雨,无休无止,绵延细长,斜斜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滞重,黏腻。
雨砸在木棉叶子上,那叶子便微微下垂,水珠顺着纹路慢慢滚落,溅在青石板上的青苔里,无声无息,无踪无际。
青石板上的坑洼处积起了小小的水坑,水坑里照出一个影子来,调皮的稚子牵着那只纤细雪白的手,欢快地踩进水坑。
头上传来低低的笑声,男孩一抬眼就撞进那双温柔的眸子里。
“小惠儿,你又调皮。”她蹲下来,将手中的油伞柄轻轻斜靠在肩上,从袖中掏出手帕,露出的一截皓腕上滑下来一只白玉镯。
手帕一角绣着朵五瓣梅花,还藏着几个小小的字,帕子擦在鞋面上,浸入了水,点点梅花愈发红艳。
稚子刚学会认字,指着那几个字努力辨认:“……千……”
女子微笑,眉目慈爱,随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鞋湿了,脚冷不冷?”
稚子摇摇头。
穿过葱郁的竹林,淌过涓涓的清泉,青石板的尽头依旧是那条平静的江流,总是饱和着墨绿的色调,化不开的浓郁。
乘着竹筏过去,江流对岸有个竹篱笆的小院子。
“阿娘。”男孩儿蹬掉了湿漉漉的鞋子,飞快地跑进屋里抱起一柄短短的木剑出来,轻轻地唤她,亮莹莹的眸子里是旋转的星河,“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女子微怔,努力扯起一个微笑,蹲下来给他整理衣服领子,语气里略带责备:“小惠儿,爹不是不让你碰这个的吗?我们小惠儿只要平安健康的长大就好。”
雨悄然无声,绵绵数月仍在下着,江上到处都被水汽氤氲着,雾蒙蒙的一片。
雨丝飘落到刀身上,迅速凝成一缕,弯弯曲曲,歪歪扭扭地沿着刀身流着,汇集到刀尖,慢慢积着,聚到一滴便流连难舍地落下。发丝上滴落的雨,跌进素色衣衫上,找不见了。
女子持剑而立,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言笑晏晏:“我只求你,我只求你佑他平安,护他周全,让他有片瓦遮顶,让他此生无难不惧是非。”
稚子嚎啕大哭,奔向女子,却被素色衣衫的人一把捞住:“从此以后,你就跟我姓,叫方回。”
方回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声冷汗。
这里没有绵绵细雨,没有慈爱的女子,没有素色衣衫。他的喉咙又干又涩,又痒又疼,发不出声音来。
唐莹莹和温婉见他醒了,赶紧起身来看,满脸担忧,苏启和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抱着剑立在门边,仍是一张冰山脸。
不见憨老头。
记忆瞬间便像决堤的江河一样涌入脑海。
唐莹莹告诉他,那天参会的人中不知道怎么回事混进了很多江湖武林败类,可能是为了抢金珠而来,但绝大部分已被拿下或者当场击杀。还有就是长乐帮的虚风长老挨了墨云和唐不臣的几掌几枪,跌入水潭,下落不明。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不如还是跟我一起去凉城找全不才吧。”苏启和走了过来。
方回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送信了?”
方回神色淡然,又摇了摇头:“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苏启和细眉轻挑:“去多久?”
唐莹莹几乎异口同声:“去哪里?”
方回扯起了嘴角,却另起了话题:“我睡了很久吧?没事的,你们不用看着我,快去吧。”
唐莹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温婉拉了拉她的袖子,两人退了出去。苏启和看了他一眼,拔脚欲走,又回过头来冷声道:“别笑了,难看。”
方回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喉咙动了一下,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哑声道:“苏启和,你能不能说我点好?”
去哪里?
去找一个人,问清一些事。
去多久?
归期未定,后会有期。
墨家大厅里,落梅山庄这位豪气干云霄的大侠唐不臣强压心头悲愤,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帮人是要他死啊!公孙北良,公孙北良,那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在你这里沦为一个看守城门的傻子!”
“唐不臣,你怎知我不比你心痛?北良大哥是我师兄,我怎会看着他死?你跟平西王之间的交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公孙北良了!”
刚打过一架的墨云,眼圈红肿,面色却极其苍白。落梅山庄的碎风枪确实厉害,他自然打不过唐不臣,但是挨打却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唐不臣暴躁了半天,早已口干舌燥,端起旁边的茶杯就要饮茶,忽然又出声问道:“虚风那老怪是不是还没找到?”
墨云沉默不语,他也不信,出云城戒备如此森严竟让一个受了重伤的恶人逃了出去?
墨家的少公子墨秋生,此时仍恭恭敬敬地施礼劝道:“唐伯父,家父确已做了万全准备,不光朱雀整日在城中整日巡查,就连这墨宅也是机关密布,参会的人也全是熟悉面孔,谁知那虚风长老竟是这般龌龊小人?”
唐不臣一听这话,心火顿起,“啪”地一下将茶杯摔出门厅:“都没想到?那合该公孙北良去死?”
他脾气急躁,墨云当日也是怕他压不住脾气,才让他在唱卖大会当日在外面揪出城中藏头之人。
不错,他也的确找到不少,有武功不高但异常狡猾的女子,也有有着“不笑修罗,暗夜罗刹”之称的朝廷走狗,虽然皆被后来赶到的监星宫弟子救走,但是其余人却没有这么好运气,全都尽数进了监牢。
监星宫,又是监星宫!
唐不臣没见过那几个监星宫的妖童,那些道童也从来不出监星宫,他们又怎会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呢。几个妖童,不过几个黄口小儿,又如何懂得这世间的是是非非?
这世间自然有聪颖早慧之人,可有些道理不是听过就能明白,而是需要在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沉淀后,才有可能在午夜梦回时蓦然醒悟。
……
书案上是刚刚送来的情报,中年男人静静立在一边。筹谋这么久,明明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可公子为什么看起来并不高兴呢?
轮椅上的玉面公子直直望着窗外,眸中晦暗难辨,只是轻声念着:“春天来了……”
小小的黄鹂鸟扑闪着翅膀从树上飞下来,落在雕着梅花的窗棂上,欢快地啄食着饵料;柳枝条抽出了最初的嫩芽,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将随着这场绵延数千里的大雪一起,消逝而去。
接下来,雪水里才会孕育出新的生机。
也只有雪水里的生机才会带着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