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飘飘的墨城主踏着水波落在潭中的莲蓬柱上,手里捧着一方小木盒。虽然没缠绸布,但方回一眼就认出是前些天憨老头在大街上拿出来给他看的盒子。
其实这是出云城唱卖大会的规矩,头彩必须城主本人到场。
只见墨云轻启木盒,众人纷纷伸头观望,盒中只有一颗金色珠子并无他物。
传闻是墨云耗费几年光阴才琢磨出的机巧之物,本以为是什么惊世骇俗之物,没想到竟是一颗简简单单的琉璃珠,方回下意识地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诸位远道而来,是给我墨云面子。这珠子是什么,最后的得主自会知晓。老规矩,点到为止。”
石窟上下七层,江湖人少说也有几千人,此刻目光齐齐看向墨云。众人摩拳擦掌,拈着刀刃剑刃,神情专注,似乎一场恶战即将到来。长乐帮的红衣长老,虽表面上仍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也暗中抓紧掌心霹雳弹。
苏启和长剑在手,唐莹莹长枪在握,方回不明就里。
墨云四下环顾,随即将匣中金珠往空中一掷。
那珠子还未抛至最高点时,只见六层中一大汉腰背双斧,蹬地跃起,大喝一声:“先下手为强,这珠子爷爷就笑纳了!”
随即凌空踏了几步,直奔金珠而去。可还没等他触及珠子,电光火石间,一老叟瞬间已至他身后,对准其后心举起右掌就是一记重扣。
那大汉虎背熊腰,体重少说也有两百余斤,被这枯瘦如柴的老叟一拍,此时就像铁块一样,“啪”地一声坠入潭底。
老叟将金珠握在手里,轻飘飘立于潭面之上,嘴角向一边扯起,眼角抽搐了几下,嗤笑道:“狂妄后生,也敢在老夫面前抢东西!”
“覃四,你这败类!我肖集今日就替帮主清理门户!”一声怒喝,从自在帮的席位上飞出一满面怒容的中年人。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这老叟竟是八九年前就已销声匿迹的自在帮前堂主覃老四,因为毒杀帮中同门叛逃出帮,没想到会在今日混进这出云城。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潭面上已斗作一团。
只见肖集右手探出,爪如铁钩,出爪带风,直冲覃老四胸口袭去。
覃老四满脸狞笑,也不躲闪,以肘撞击,肘又化掌,由防转攻,隔空又打出一掌。这一掌看似力道不大,实则却是覃老四八成功力。
肖集虽是自在帮堂主,但是比起覃老四毕竟年纪尚轻,更何况覃老四心术不正,又偏爱钻研邪术武功,他今日敢在天下英豪面前露面,说明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眼见就要中招,肖集忙运掌来挡,倏地身形一歪,被人拍出数丈,躲了覃老四这全力一掌。定睛一看,原是玄道门的代掌门左丘伯见势不妙,料定肖集若受这一掌定会凶多吉少,情急之下这才出手相救。
覃老四这一掌已然出手,绝无收回可能。掌力冲出,正对对面石壁二层。众人本是看戏,此时见祸水东引,顿时慌如鸟雀,急向两边逃散,惊呼声、咒骂声闹成一团。其余诸人也暗暗庆幸,下意识握紧了各自兵器。
人群中忽然站出一人,不似旁人一样闪躲,兀自站着,出拳运气,两股力道相冲,相互激荡,两人俱是被震得后退几步!这人硬接下了覃老四的这一掌!
这股威力震得这巨大石窟也抖了一抖,震得那头顶灰尘从上面簌簌飘落!覃老四脚下水面不稳,几乎要跌进潭中!
他站住脚跟,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孙子,原来是你啊无空和尚!你这贼秃也要与江湖中人一样夺我老汉的宝贝不成?”
被称作无空的和尚是少林妙空寺的高僧,此刻他眼观鼻,鼻观心,仍是一副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模样,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稍后缓缓睁开双眼,眼神透亮:“覃施主,你已废去一腿一臂,半边身体几无知觉,早已不复当年。何苦再为了俗世之物而妄加杀孽?贫僧一路循着你的消息而来,就是为了化解你的冤孽,不让这武林再起血雨腥风!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此言一毕,众人一方面皆对无空禅师十分佩服,一方面又惊异于覃老四竟能在一腿一臂的情况下直逼得肖集险些命丧当场!
方回更是看得心惊,这两人的功力似又在苏启和之上,这江湖中原是这般卧虎藏龙!自己的那一点花拳绣腿不谈对敌,怕是用来保命也不值一提,下意识便朝憨老头看了一眼。
又听得那覃老四大骂一声:“放你娘的屁!贼秃,先管好你那妖僧师弟吧!”他忽地高举右手的金珠,怒喝道:“来呀!这金珠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抢去!要上一起上,尔等鼠辈尽管滚来受死!”
在场的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岂会让覃老四这般言语折辱,又都想着将那金珠占为己有,于是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跳下水潭加入战斗。
那覃老四也不畏惧,掌劈肘击,腿扫足踢,打得是满眼通红,发丝竖立!
眼见下方已乱作一团,墨云却仍矗立在莲蓬柱上寸步未动,方回捏了把汗,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内怦怦乱跳,差点飞出了嗓子眼。
他不禁出声问道:“墨城主怎么不出手制止?这哪是唱卖大会,简直要变成乱斗场了嘛!”
唐莹莹神情紧张专注,一双眼睛追着覃老四跑,根本无暇分心注意方回说了什么。一直低头不语的温婉偷偷扫了旁人一眼,这才轻声回道:“方少侠莫急,这就是出云城的头彩规矩。你看见墨城主脚下的沙漏没有,等沙子漏完,这珠子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听她这么一说,方回这才细细查看那根莲蓬柱。果然莲蓬头底下是一个镂空的洞,里面放着一个沙漏,此刻沙子已漏下大半。
“可是不是说的物选人吗?”方回想起墨秋生的话,不解地看着面前红通通的小姑娘。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这头彩不是价高者得,而是有缘者得。若是凭武功得了,那也是一种缘分。”面前的少年歪着脑袋,温婉瞧了不由得端起袖子遮了嘴巴。
这边正说着话呢,对面亭子里忽然有了动静,红衣长老袖子一甩,往前一踏飞向水面。
果然是按捺不住了!
这虚风长老是长乐帮的老人,地位颇高,自诩世外之人,靠一套青龙拳法打出了名声。此时他一跳入圈中,只管使出独门招数,拳拳有力,出手快,落拳狠,招招致命。
周围有来不及躲闪的全都被拳风割到,纷纷栽入水潭。
那虚风长老却毫不收敛,一拳还未攻至其位,一拳便已狠辣打出,猛然间由拳变掌,掌心登时飞出数颗霹雳弹,直捣覃老四胸口和右臂。
覃老四躲避不及,被那霹雳弹径直打中,右手一松,金珠脱手而出,连连后退数步,与虚风长老拉开距离。一脚已没入水中,忽地扭头吐了一口鲜血,咧开嘴,露出一口红牙,笑道:“虚风老怪,你自诩方外之人,却也行这暗器伤人的下贱勾当!丝毫没有一点江湖道义,当真是比老汉我还要卑鄙!”
虚风长老伸手接下金珠,负手而立,轻拈胡须,冷声道:“对你这种败类,有何江湖道义可言?”
覃老四又要杀将出去,一直在二层观战的无空禅师忙疾踏几步,瞬间已至覃老四面前,手指点了几下覃老四的穴位,将其动作封住,又凌空一踏,拎着覃老四的衣领将他带回二层,幽幽叹了口气:“覃施主,你已受重伤,不要乱动。还是随我回妙空寺修禅吧!”
人群中肖集也跟着跳入二层,拦住二人:“无空禅师,这人罪大恶极,是我自在帮的罪人,理当由我带回自在帮交由帮众处罚。”
无空禅师施了个佛礼,神色淡然:“肖施主,我已决心渡覃施主之过,了其尘缘罪孽,望肖施主也能放下往日仇恨。”
肖集看了看眼前的高僧,欲言又止,半晌,给无空禅师让了道,无空禅师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带着覃老四先行退场。
而此时水潭中,众人又与虚风长老争作一团。
眼看沙漏中的沙子已所剩无几,只见得围观席上又跳下一人来,脚步虚浮,东走西扯,前三退一,姿势煞是奇怪!
这人方回并不陌生,不光方回认出来了,就连唐莹莹也惊呼出声:“啊!那日的淫贼!”
不错,这人正是两指生春柳鱼惠!
何为两指生春?
只见柳鱼惠并不出招制敌,反而对虚风长老的拳头处处躲避,一见虚风长老收拳,偏偏又上前几步再去招惹。惹得虚风长老一拳不中,两拳不中,三拳还是不中,顿时邪火大起,怒发冲冠,也顾不得颜面,几颗霹雳弹就向柳鱼惠脸上射去!
柳鱼惠脚步顿时加快,身形快出残影,倏忽间已绕至虚风长老身侧,未及虚风长老反应过来,便一个转身,骤然腾空数丈,落入三层之中。
再打眼细瞧,柳鱼惠手中竟拿着那枚金珠!
两指生春,确为绝技!
虚风长老气急败坏,大喝一声,纵身跃入三层,追逐柳鱼惠。柳鱼惠武功不济,但轻功了得,腾身就往上层跑,中途还躲过数人夹击,最后逃至长乐帮的观战亭。
这可无异于羊入虎口。
长乐帮的众人见状哪里肯放过这次机会,亭中数人纷纷出手擒他,几人缠斗起来。眨眼间,虚风长老已至亭中。
柳鱼惠疾呼“大事不好”,心下大急,忙跳上凭栏正欲跳出亭去,被赶至的虚风长老一掌击中后背,顿时口喷鲜血,飞出亭子,手中金珠也被这掌力弹飞。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金珠竟落入对面亭子中一面生的围观少年手中!
方回一脸懵懂,满头黑线。
那柳鱼惠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扔得如此准,不偏不倚飞进了自己手中。
众人皆是怔住,下一瞬虚风长老已飞到了少年所在亭子里,正欲出手抢夺。忽听得下方水潭上墨云喝道:“时间已到!虚风长老住手!”
可虚风长老此时已气血上头,哪会善罢甘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右手紧握成拳,竟足有十成功力。
苏启和额头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心跳如擂,等反应过来时剑锋已向虚风长老右颈斜劈;唐莹莹反应不及下一瞬却还是挺枪直刺,怒目而视;温婉则吓得跌坐一旁,面如死灰。
一时间,众人大骇!
未曾想,这虚风长老竟是如此器小之人!
而更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眼见那拳头已至少年面门,却忽然偏了下方向,打向奔过来正欲护着少年的邋遢老人!
老人没来得及闪躲,脑袋被势大力沉的拳头直接击中,拳头力道迫得那老人像离弦之箭,迅速向后飞去,直撞在后面连接的石壁之上!
少年目眦尽裂,顿时呆立在场。
周围其他人以及其他声音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了,方回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
眼中只能看见那被拍飞的憨老头,慢慢从石壁上滑下,在墙壁上划出一道血痕。
憨老头嘴巴在动。
方回想,老五叔又在说疯话了。
都跟他说了很多遍,自己不是他的少爷,他为什么就是不信呢。我得再告诉他,自己不是白七郎。
可是腿脚为什么动不了?
他动了动眼珠子,瞧见了苏启和。
那个万年面瘫脸此时已杀得满脸通红,鲜血喷在脸上也不晓得擦一擦,哪里还是那个洁癖鸡皮的富家公子?哪里还有平日温润如玉俏儿郎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方回突然听到一声厉喝:“……方回!快救北良大哥!”
方回恍惚间从天上坠入了人间,四周的兵器相接之声、高喊咒骂之声一齐涌入耳中,直激得他心神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