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从万方照相馆出来,手里握着那筒英国产的“格林”盘牌照相纸,心里充盈着激动的情绪。此刻,他只想把在“万方”阁楼上升腾起来的梦想说出去,对!去告诉雅芬:“我要成为中国的‘达盖尔’!”我只告诉雅芬,别人谁也不告诉。他想马上飞到雅芬家,但下意识地一摸,袋里乏钞,已经乘不起有轨电车了,他只好开动“11路电车”——两只脚拼命走。雅芬家的茶叶店在方浜中路,离小东门外滩不是很远。他仍然沿着北四川路朝外滩走,心里激动,路就走得快,只半个多时辰,他就望见外滩黄浦江上密匝匝林立的帆樯了。
花了一个半小时,当秦朝海来到开在方浜中路上的隆通祥茶号门口,已经快到了吃中饭的时分了。
两开间的沿方浜中路开出的店面上方,“隆通祥茶号”的牌额高高悬挂,店铺两边抱柱各有一副绿底黑字的木雕楹联,上面雕刻:
龙井毛峰碧螺春;
普洱祁门大红袍。
秦朝海在店口驻足一会儿,又抬头仰望楼上的排窗,右手卷起手掌筒,喊道:“雅芬——”
吴雅芬探身出窗,旗袍腰身露出赤金怀表表链。她见是秦朝海,竟冷淡地缩回,关上了窗子。
秦朝海一阵惆怅。他看了看手中的格林照相纸,还是踏进店门去了。
店堂里,吴士贤正在木柜台上的几只茶罐间用小木秤称着茶叶,两个少年男伙计配合着做他下手。他们背后货架上,瓷茶缸、锡茶罐杂陈。
听到声响,吴士贤抬起头,看到秦朝海手拿一筒东西走进店堂。便笑着操宁波话招呼:“朝海,侬来啦!”
秦朝海也用宁波话回应:“士贤世叔,侬在忙啊?”
“勿忙,勿忙!这辰光秋天生意轻淡。雅芬在楼上呢!昨末子其去望侬阿爸毛病,大哭了一场,到现在还在难过呢!”
“我上去看看其好吗?”
“去吧!好好安慰安慰其!我理货,不上去陪侬了。”
“侬忙好了,士贤世叔。”
秦朝海登上楼时,吴雅芬还站在窗前,她曲线优美的腰间,赤金表链不时闪烁金光。秦朝海走过去,吴雅芬仍然冷淡地站着,只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仍然默无一言。两人便默默注视着玻璃窗底下的街景,不响。
结果,还是吴雅芬先开了口:“你脸上怎么会有乌青块?”
“没啥,撞了一记而已。”
“撞了一记?在哪里撞的?”
秦朝海犹豫良久,才说了出来:“还是实话告诉你吧,就是那个偷拍黄照的人打的!这下你总该相信了,我确实是被冤枉的。”
吴雅芬马上急急追问:“那人是谁?”
“正是我猜想的人,校董会帮办魏亚飞!”
吴雅芬一下激动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两眼冒出怒火:“那么我们走,去向学监先生说清楚,还要那个女生和她爸爸向你道歉。”
“这些事是要做的,但不是现在,”秦朝海甩开吴雅芬的手,向她展示“格林”照相纸筒,“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要告诉你:我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了!”
吴雅芬不解:“什么理想?”她接过照相纸筒细细看着,念出了英文标识。
突然,秦朝海“嘭”的一下推开木头格子玻璃窗,仿佛要对全世界宣布似的大叫:
“我想发明照相纸!”
“你要发明照相纸?”吴雅芬挥挥手中的照相纸筒,“人家外国人不是已经发明了吗?”
“我们中国人还没发明呀!我要发明国货照相纸,让中国人拍的照片真正用上中国人做的照相纸!”秦朝海仍然昂奋。
吴雅芬“扑哧”一笑:“你行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试试!”
吴雅芬惊异地看着恋人,只见他眼望户外的蓝天白云,心里鼓荡着希望的风帆。他别过头来,双眼对她放射着光彩:
“外国人不也是人吗?他们能发明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发明不出。照相技术是法国一个叫达盖尔的画舞台布景的人发明的,他先发明了照相木盒子,再发明了把拍摄到的影像固定下来的化学方法。他一个画师,都能涉足化学,搞成一项青史留名的伟大发明,我作为一个学化学的专业人士,为什么就不能发明中国的照相纸呢?”
被他这么一说,吴雅芬也憧憬起来:“朝海,你真的发明成功那就太伟大了!”
秦朝海继续热烈地诉说:“所以我说我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雅芬,你想想,我们这么大的中国,每年要用多少照相纸啊,可是这么一块大市场却被外国人垄断了七十多年,而且还甘愿承受外国货高昂的价格,如果有了国货照相纸,老百姓拍照的钱就能节省不少,他们的钱节省了,拍照的人又会越来越多,这块照相纸市场就会越做越大,用我专业上的一个名词,这叫化学反应!”
突然,吴雅芬刚刚兴奋起来的神色一下暗淡下来,原来,她抬起放下的手触到了旗袍腰间的赤金表链。
“朝海,昨天我去看过秦世伯了,情况很不乐观!”吴雅芬忽然泪溢眼眶,她抽出腰间的赤金怀表,“当时,他撑起浑身力气,把自己贴身佩带的怀表送给了我……”
吴雅芬难过地别转身,右手把表递给秦朝海,左手却抹起了眼泪。秦朝海接过接过怀表,一看,果然是父亲平时所带之物,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还豪情满怀的他,似乎像一只皮球,一下泄了气。他细细端详手中的怀表。这是一只瑞士产的英纳格牌怀表,镶钻嵌宝的赤金壳被窗外阳光一照,灼灼闪着金光,金质表链连着一块鸡心翡翠表坠,显得十外华贵。
稍顷,秦朝海把赤金怀表还给吴雅芬:“既然是阿爸亲自赠你,你就收好了,现在我们走!”
吴雅芬接过怀表:“去哪里?”
“回家呀!我当着阿爸和全家人的面说,偷拍黄照的人我找到了,我要把真相告慰阿爸,让他的毛病尽快好起来!”
秦朝海拉着吴雅芬的手从楼上下来,被吴士贤一眼瞥见。他颇有点阿谀地招呼:“朝海,马上好开饭了,吃了中饭再走吧!”
秦朝海扬扬手中的“格林”照相纸:“不了!士贤世叔,再会!”
吴雅芬也说:“阿爸,我去朝海家!”
秦朝海拉着吴雅芬的手,踏着方浜中路的弹格路面,经过老城隍庙,再进馆驿街,迤逦来到昼锦路上的秦府。他们没有急于到后天井餐室吃中饭,而是直接上楼,进了秦儒本卧室。
秦儒本病渐沉重,秦门罗氏及长子秦朝江、幼子秦朝河和长媳何晶涵、长孙秦天旭伺伴在侧。秦朝海和吴雅芬急急地走到病榻旁。
秦门罗氏说:“朝海,雅芬,倷两人总算来了?刚刚倷阿爸药头醒了,第一句话就是问起朝海的事体咋相貌了,这一上其又昏睡过去了。”
秦朝江悄悄地把弟弟拉到一边说话。
“朝海,阿爸这次的病是严重的痢疾,此番病情来势凶险,况且一天数变。昨天下午我和晶涵还送阿爸去法租界广慈医院看了西医,医生诊断后一味的摇头。”
“阿哥,你们辛苦了!阿爸生病我没有侍侯病榻,实在也是为了让他老人家尽快好起来,所以我要去洗刷冤屈,请你们原谅噢!”
两兄弟重回乃父病榻旁。
吴雅芬说:“秦世母、朝江大哥,这两天朝海为了查清真相一直在跑,昨天还被人家打了!”
秦家人的眼睛一下转向秦朝海的脸,这才发现他脸颊上有大大的乌青块,秦门罗氏心疼地伸手去摸。
“啊?朝海,侬被人家打了?打得痛不痛?是啥人打侬?”秦门罗氏惊叫起来。
大概是听到了秦朝海、吴雅芬的声音,也可能是秦门罗氏惊叫“打”字的刺激,病床上的秦儒本竟微微睁开了眼缝,嘴巴艰难地翕张了几下。众人一见,不约而同都俯下身去。秦朝海还“扑咚”一下跪在床头,吴雅芬也紧跟着一下跪倒。
秦儒本有气无力地努力说话:“朝海……回来了?”
秦朝海马上说:“阿爸,是我,我回来了。”
“事体……弄……清爽了吗?”
“弄清爽了,是我们学校校董会的帮办魏亚飞偷拍那个女生,他还派人打我,想警告我放弃调查,可是结果还是被我查出来,连他在哪里冲洗的照片都被我查清爽了。”
“这就好……晓得是谁……就可以了,不要逼人太甚,与人……和为贵!”
“阿爸,朝海会向学校去洗清冤曲,侬不要担心,毛病快点好起来呀!”
一听这句话,秦儒本就闭上眼睛,脑袋一下转向里床。
见秦儒本想睡了,众人便鱼贯下楼,一起去吃了一顿迟中饭。
刚刚吃好,放下碗筷,娘舅罗同德又来秦府——他关心昨天下午姐夫秦儒本去广慈医院看了西医情况如何。秦门罗氏便率子、媳、女还有吴雅芬陪着罗同德一起上楼。
然而,没想到众人刚刚登上走马廊,还没进秦儒本卧室,侍女阿香就冲上来了:
“老爷好像不对了!”
大家一听,三步并做两步,赶紧趋到那张紫檀木大床看时,只见秦儒本两手抽搐不停,瞳孔在慢慢放大。
秦门罗氏一下哭出声:“呜——呜……朝江爹,朝江爹——呜——哇……”
“阿姐,侬莫哭哪!我来搭搭脉看,”罗同德一下坐在床边,抓过秦儒本的左手就把起脉来。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几乎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少顷,罗同德抬起头,对秦门罗氏说:“阿姐,快点叫司机阿王去请杜中野先生!”
南市老城厢名医杜中野很快被请到秦府。他坐在床边的紫檀木方凳上把脉施诊。罗同德在一边关注。
秦儒本显然病入膏肓了。杜中野搭了一会脉,对罗同德说:
“罗医师,事情不妙啊!秦老板脉搏浮如游丝,一会儿跳几下,一会儿停一下,中医上这叫做歇止脉,是心脏衰竭的现象,侬看,他两手抽搐不停,这叫撮空理线,足见他中毒甚深,不好!他瞳孔也放大了,恐怕送医院请西医急救也无回天之力了,唉——”
秦门罗氏一下哭出声:“……呜,呜……杜医师……朝江他爷真的没救了?呜……”
杜中野重重地叹气:“唉——秦太太,我是回天乏术了,秦老板也最多也就几个钟头了,你们还是赶快准备后事吧!唉——”
杜中野站起来整理出诊皮包,秦门罗氏啼哭着上前给他诊金,但他坚辞不受,拎着包,唉声叹气地走了。
杜中野走后,秦家众人急忙回视床上的秦儒本,但见其已命浮一线。
弥留之际,秦儒本对着老婆软软地伸出四个手指,嘴唇翕张久久,却难吐一字,床前众人不明其意,人人面面相觑。
长子秦朝江“扑咚”一下跪在床边,顿时涕泪滂沱,他哭唤着:“阿爸,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你说话,你说呀!”
秦朝海、秦朝云和秦朝河也哭了,异口同声:“阿爸,你说话呀!”
这时候,秦儒本终于无骨一般地垂下张开四指的手,气绝了!
秦门罗氏痛哭开来:“朝江他爷啊——侬死得冤呀……呜,呜——哪能几只咸戗蟹就要了侬性命啊,呜……哇——”
秦家几个子、媳、女全部跪倒在秦儒本的床边,痛哭流涕。秦朝云、何晶涵和吴雅芬三个女人年轻、尖利的哭声,让人听来只觉一阵阵凄惨、悲凉。
秦朝云拼命推着父亲的肩膀,好像要把他推推醒一般:“呜……哇——阿爸哎——你怎么那样狠心,撇下了我们一大家子……就走啦?”
何晶涵哭着说:“阿爸哎——你真苦啊……才五天功夫,就走啦……”
吴雅芬更是哀伤欲绝,她拿出赤金怀表,朝床上的秦儒本遗体哭道:“秦世伯呀……呜,呜……你前天……刚送我贴身的怀表……呜,呜,怎么今天就走了?你送我东西怎么话也不留一句啦……呜——哇……”
秦家众儿子的嚎哭,则更加悲哀沉重。
秦朝海跪行到父亲床榻边,哭道:“……阿爸,我晓得的……你是被我受冤枉关进巡捕房气死的,你放心去吧,朝海会向学校讨回公道的,呜,呜……”
2岁的秦天旭被大人按下跪在爷爷的床边,却还东张张、西望望,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人中间,唯有罗同德没哭,他冷静地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凳上,久久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说了一句:
“好啦,都不要哭啦!你们都想一想,刚才你们爸爸临死前伸出四根手指,是什么意思。”
然而,秦公馆里还是哭声震天。连楼下的侍女阿香和后天井里男佣们都哭开了,他们都念叨秦老爷生前待人实在是好,痛惜他老人家会被两只咸戗蟹夺去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