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朝海刚一走出青鸟照相馆,眼前一黑,忽然上来三个年轻汉子,团团围住他,为首的一个说:“先生,有人请你过去一趟。”秦朝海连“谁”字还来不及吐出来,就被他们用手帕塞住嘴巴,连推带搡地挟持进隔壁的一条小弄堂。
一进小弄堂,秦朝海刚要挣扎,猛地挨到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三条汉子又踢又打,打得他抱头在地缩成一团。为首的汉子指着地上的他,恶狠狠地说:
“秦朝海,阿拉认得侬了!侬听好,再查偷拍黄照的事体,阿拉就要侬的命!”
说完,三人一哄而散。
弄堂口头,一个头戴呢绒礼帽、身穿英国风衣的青年男子在盯看着。那三个汉子跑到他身后停住。四人一起朝弄堂深处遥看,
为首的汉子对那头戴呢绒礼帽、身穿英国风衣的青年男子说:“魏先生,警告过伊了,刮了伊好几记,应该会长点记性了。”
那头戴呢绒礼帽、身穿英国风衣的青年男子晃了一下脑袋:“走,红房子西菜社,我请客!”
弄堂深处,秦朝海坐在地上用舌头舔着鼻血,腥腥的鼻血都被他生生吞咽进嘴里。他忽一抬头,正好看清弄口那四张脸一闪,便高声怒吼:
“魏亚飞,你有种出来!”
没有人应他,弄堂口头也没有了人影。
秦朝海忍着疼痛、喘着粗气,扶着墙体慢慢撑起身子,然后身体靠着墙歇了好一会儿,这才一瘸一拐走出弄堂口去。外头,是华灯璀璨,人来人往的霞飞路。他决定,明天早上就去北四川路上的万方照相馆继续调查,这里离学校近,今晚还是仍然回学校宿舍睡吧,这样明天出发方便些。于是,他撑到一爿烟纸店,用店里的传呼电话打了一个回家,叫接电话的阿香转告他妈妈,今晚他不回家了。
秦朝海满个法租界调查偷拍照片事的时候,四位同乡老板曹国卿、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正巧来到秦公馆探视秦儒本。
他们进了秦府,由侍女阿香一路引上楼,来到秦儒本夫妇的卧室。秦门罗氏与儿子秦朝江、秦朝河、媳妇何晶涵侍侯秦儒本床侧。
秦门罗氏一见他们进来,赶紧抽出腰间手绢抹干眼泪,招呼儿子媳妇与阿香:“你们快搬凳子给世叔们坐!”
曹国卿、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四老友到了秦儒本的床前,一个个招呼“本公”、“儒本兄”。秦家子、媳纷纷搬来四只紫檀木凳放在床边,招呼他们坐,又退向一边。
秦门罗氏一脸哭相诉说道:“杜中野的中药吃了两副了……还是没见效!”
曹国卿道:“亲家公,前天在‘老正兴’侬还好好的……哪能转眼侬就生病了?”
吴士贤附和道:“是呀!亲家公,杜中野的药头总算重了,怎么还不行?”
秦门罗氏说:“就因为朝海学校里出了点事体嘛,其回到家里还担心,就‘老正兴’送的梭子蟹,过了四碗绍兴酒当夜宵,没想着吃好回到房间没一息,就肚皮乱泻了……”
朱连生打断道:“本嫂,梭子蟹宁波人都经常吃的,不会有事体的”!
秦门罗氏忽然伤心地哭道:“朝江他爷……过去也常吃……也,也都没事……呜——呜……”
金树松则在一边紧皱眉头,不住地唉声叹气。
床上的秦儒本形容枯槁,根本无力说话搭理老友,一直眼睛紧闭。
这时,走马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卧室外面猛地跌进一个人来,众人定睛一看,是吴雅芬进来不小心被门槛绊一跤,看上去就像滚进来一样。她身后,是跟着进来的秦朝云。
吴雅芬走到秦儒本床前,“扑嗵”一下跪下,突然哭了,说:“秦世伯啊——呜,呜……你这么病,病成这样了呢?哇——呜……”
尽管在场人多,秦门罗氏竟也陪着哭了:“呜,呜……朝江他爷,侬同雅芬讲闲话哪,啊?讲一句呀……”
秦儒本仿佛听见了,他嘴角艰难地嚅动了几下,眼睛也微微睁开一缝。众人见状,都静静地俯首看着。只见他忍着巨大痛楚似的从被窝里伸出右手,颤抖着指指枕下。秦门罗氏抽抽嗒嗒地帮他翻开枕头的一角,摸索出一只赤金怀表来,她小心翼翼地拎起表来,表链下吊着的一块油光碧绿的翡翠坠儿分外逗人。
秦门罗氏对众人说:“这只怀表是他贴身随带的物事。”
再看秦儒本时,他手指颤抖着指指吴雅芬。秦门罗氏试探着将金挂表递给吴雅芬,秦儒本艰难地点点头。
“我不要,我不能要啊!”吴雅芬哭着推却。
父亲吴士贤一看就明白了秦儒本的用意,便在一旁劝女儿:“既然秦世伯高看侬,侬就收下了吧,不要拂了伊老人家的一片心,这是秦世伯把侬当了自家人。”
秦门罗氏把怀表塞进吴雅芬手中,说:“是啊,雅芬,这是朝江他爷把侬当自家媳妇了,其希望侬同朝海好下去哪!”
握着病人垂死送交的心爱之物,吴雅芬跪在床前不禁嚎啕大哭。
秦门罗氏拉她起来:“雅芬,起来,起来!不要哭得太伤心,哭得太伤心,病人要倒霉的!”
一边的曹国卿、金树松、朱连生也交口相劝雅芬当心哭坏身体,她这才抽抽噎噎地渐渐止住声。
然而,床上的秦儒本仍然闭着眼睛,对床前的一切都仿佛无动于衷一般。见不能与病人交流,四位同乡老板就告辞了,吴士贤也掖着女儿雅芬一起下了楼。在秦公馆门口,大家分了手,吴士贤因见女儿雅芬过于伤心,遂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
翌日一大早,秦朝海就起床了,他洗漱好,去学生食堂吃了早餐,便坐有轨电车朝外滩方向进发。
早晨的外滩,面朝黄浦江的那些高低错落的万国建筑沉浸在一片霞光之中,上海苏醒不久,江滨一长串粗重沉黑的铁链条如同首尾相接的蟒蛇一般,紧紧噬咬着秦朝海的心。他无心它顾,在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外滩站跳下有轨电车后,由于此去虹口方向没有车子可乘,他便沿着黄浦江边行走。
当他拐入四川路走了好久,终于找到那家门脸小小的万方照相馆。这是一间单开间的店面,窄窄的店门边有个低低小小的橱窗,然而,橱窗里面摆放的艺术人像却与众不同、别出心裁,显示店主人新潮时髦的摄影制作水平。他驻足橱窗前欣赏良久,这才迈进店门。
小巧的店堂间,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踢鸡毛毽子,口中还“十七、十八”地念着数。她踢得十分灵巧,秦朝海进店的一瞬,她正好一脚踢了一个高毽,然后伸出脸颊接住,她侧脸斜眼发现有人进来,便拿下毽子翻正脸庞。女孩不怕生,见了秦朝海便问:“叔叔,你拍照啊?”
秦朝海笑道:“我不大,最多好当你哥哥吧。店里有大人在吗?”
女孩便朝楼上喊:“爸爸,有客人来啦——”
店老板张越超一边应着“来了”,一边从狭窄的小楼梯下来。他穿着橡皮饭单,像是在做暗房生活,头上却戴了一顶法兰绒贝雷帽,甚有艺术家派头,他看去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身材颀长,动作灵活,一双眼睛更是滴溜溜地转着。他一见秦朝海,便堆起职业性的笑脸相迎:“小兄弟,拍照还是印照片?”
秦朝海掏出《浴女》裸照问道:“老板,贵店最近印过这种赤膊女人的照片吗?”
女孩拿着鸡毛毽子,凑过去一看,便说:“印过的,印过的,我爸爸印过这种照片!”
“小孩子,别多嘴!”张越超轻轻打了女儿一记头塔,转而对秦朝海说,“小兄弟,呵呵!别听我女儿瞎说,小店没印过这样的照片。”
女孩嘴一撅:“爸爸才瞎说,你印过的,我在暗房里看到过。”
张越超火了,不由提高了声音:“素梅,你再多嘴,我狠狠刮你!”接着,他又推女儿朝店外去,“走,出去,出去!到外头去踢毽子!”
秦朝海明白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便从西装裤袋里抓了一把银元,也不细看是几块,就朝张越超橡皮饭单上的口袋塞。
“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张越超假意掏还,但话头明显已软,“小店真的没印过……”
秦朝海紧紧按住对方掏银元还他的手:“我喜欢拍照,一点小意思,跟老板交个朋友。”
张越超便趁势收下,不再掏了:“既然小女多嘴,我只好不瞒小兄弟你了,那天,是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顾客来冲印赤膊女人的照片。”
秦朝海再拿出他和魏亚飞的合影相片,指着魏亚飞给张越超看:“是不是这个人拿来印的?”
张越超仔细看了,说:“没错,是他。小兄弟,你怎么啦?”
秦朝海诚恳地说道:“我叫秦朝海,是震旦大学化学系二年级学生。大前天晚上,我们学校有位女生洗澡时被人偷拍,冤枉了我,她爸爸是海关的税司,法道粗,把我送进了卢家湾巡捕房,到现在我还保外侯审,为了我的冤屈,家父一惊吓一动气,生了大病,到现在吃了几付中药还不见好,请老板务必同情帮忙。”
张越超恍然大悟:“噢——所以你在调查真相?”
秦朝海承认:“是的,感谢老板告诉我黄照偷拍者!”
张越超指指秦朝海手中的魏亚飞相片:“那么这个偷拍者是谁呢?”
秦朝海指指脸上乌青:“我们学校校董会帮办。昨天晚上在霞飞路上,我还被他的人打了呢!”
“哦!小兄弟!你吃亏了!”
“我叫秦朝海!”
“哦——秦朝海,”张越超改口,又沉吟了一下,“晤,晤,朝海,你这件事最好不要扯到我,我这小店,经受不起!”
秦朝海答应:“好!一言为定!不过,老板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拜您为师。我喜欢摄影,但暗房制作却一直未曾涉足,能不能收我为徒教我暗房技术?”
张越超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好!拜我为师不敢当,看看可以,跟我上去吧!”
张越超领秦朝海登爬一架逼仄不堪且无扶手的木制小楼梯上了楼。楼上算是万方照相馆的暗房,十分逼窄拥挤,两个人进入其间好像要挤破了墙壁。尽管是白天,却没开窗,一只垂吊着的红色灯泡把这小小的空间照成一片暗红。房顶很低,显然是一间三层阁,秦朝海感到自己的头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了。暗房内红光下,依稀可见晒箱、印相夹、放大机、切纸刀、洗印水池什么的,一张与这促狭空间极不相称的大长台子占据了暗房里大半个地方,台面上摆着各种冲洗照片用的药水、药粉。
秦朝海一见这些东西,就来了兴趣,他热血往头顶一涌,不由当场“扑咚”一下朝张越超跪下了,口称:
“师父在上,朝海今天一定要拜您为师了!您有摄影技术,又会暗房制作,于朝海平时兴趣、所学专业完全对口,望师父不弃,一定收朝海为徒!”
没想到,张越超却不为所动,他兀自点起一支香烟,不屑地说:“你还是好好读书,以后当你的化学家吧,暗房的活计太辛苦了,你肯定吃不消的!”
秦朝海依旧跪地一头顶在张越朝脚边不起:“朝海今日得识师父,真是前世有缘,望师父千万收朝海为徒,朝海一定好好学习,伺奉师父。”
张越超见秦朝海这么诚恳、认真,不由稍稍松了口。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道:“我对你还一点不了解,怎么收你为徒弟呢?起来说吧!”
秦朝海依旧跪着“不,师父不答应收我为徒,我今天就不起来了!了解我好办。我叫秦朝海,今年22岁,现在震旦大学化学系上二年级,家住南市老城厢三牌楼昼锦路秦公馆,家父秦儒本,经营桐油生意,人称‘桐油大王’,但我一点没有兴趣,只想弄照片。”
张越超见他如此诚心要当自己的徒弟,便揿灭烟蒂,说:“好,好,我从来还没有收过徒弟,你算是我开山门第一个,好啦!起来吧,让我女儿上来看到了像什么话!”
秦朝海听了,继续伏在地上,朝他又“咚,咚,咚”地磕了三记响头,这才起来。
他刚起来,无意中瞥见工作台上摆放着好多筒一尺长的筒头东西,便好奇地拿了几筒凑到红灯下逐筒端详。这些筒头东西套封上都印着外文,印英文的他认得,应该是英国产的“格林”牌照相纸,印日文的那筒,他知道是日本货,不知什么牌。便问张越超:
“师父,这是日本货吧?”
张越超又点起一支香烟,吐出一口,悠悠道:
“这是日本的‘九州’牌照相纸,还有那个印德文的,是德国出的‘卡尔顿’牌。”
秦朝海一边端详,一边又问:“师父,你平时印照片全部用外国照相纸啊?”
张越超口气轻慢了:“照相纸也想有中国货啊?告诉你听也不要紧的,1839年,法国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布景画师达盖尔发明了摄影术,隔了5年,这桩技术就传进了我们中国,说起来,中国人进入摄影行业也算早了吧?但到今年算来83年过去了,中国人就是做不出照相纸,只好进口,外国赤佬的物事,价钿确实贵,但你中国人的铜钿只好给他赚,因为你发明不出嘛!”
秦朝海忽然展开无限遐想,喃喃地自言自语:“有朝一日,照相纸能有国货该多好啊!”
张越超叼着香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相纸筒:“异想天开!”他抖抖相纸筒,又说,“看看一张照相纸不起眼,但里边涉及多少工艺,有多少科学含量,你弄得懂吗?”
见秦朝海不响,张越超干脆下结论道;“所以中国人不可能发明!”
秦朝海撩起衣襟摸西装裤袋,却发觉已经空空荡荡。
他尴尬地对张越超说:“哎呀!师父,我今天钱没多带!我向你买一筒英国产的“格林”牌照相纸,钱下次还你,好吗?”
张越超一眼就洞穿其心思:“你买去做啥?想搞研究发明?好了,钞票不要拿来了,这筒柯达相纸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收徒礼!”
秦朝海大喜,他向张越超鞠了一躬,说:“师父,感谢你收我为徒,感谢你告诉我黄照偷拍者,家父还病情危殆,朝海不能在外多逗留,这就告辞,改日再见。”
张越超却留他:“来也来了,况且你又认我做师父,今天就中饭吃了再去。”
秦朝海坚持,便拿着那筒格林相纸告别张越超父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