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江出发去武汉后的第三天,秦家一家人就欢天喜地地搬家了。
娘舅罗同德特地来到他们“明德里”老房子祝贺乔迁之喜。他送来一大篮叠得像小山一样的定胜糕,寓意他们搬家以后日子节节高涨。尽管如此,他还是歉意地说,宁波人规矩,恭喜人家乔迁要送四样礼的,但眼下战争空气紧张市面上到处抢购,我只好从简意思意思了!
阿王驾着奥斯汀小轿车载秦门罗氏、罗同德和两个孩子先走了。祥生汽车公司的一部搬场汽车——美国“道奇”大卡车分两次装走秦家老房子的全部家当。
临要走的前一刻,庄玉虹无限留恋地踯躅在老房子晒台上,久久望着对面那只托载过她少女梦想的老虎窗。是的,在那扇窗里,她目睹秦朝海搞研究搞发明,也是在那扇窗里,她把自己的命运之缆抛到了对面的秦家晒台上,啊!一晃,都过去快九年时间了,今后的生活将会是怎样?恍然间,那座老虎窗忽然变幻成一支深邃的望远镜,居然没有战争的阴影,而是让她看到一种新的未来在招手……
直到妯娌何晶涵在楼下大声叫庄玉虹“快上车”,她才惊醒过来,急忙下楼去了。
秦家一家人一搬进康脑脱路6号的花园洋房,就欢喜不胜,但见三层楼房米黄色的外墙爬满了葱绿的植物爬山虎,花园绿茵茵的草坪,犹如一块大大的绿毯铺展在楼房前面,沿着康脑脱路的戗篱笆围墙矗着一排高大的水杉,向花园投下一片阴凉,园子西北角,植着一片密匝匝的灌木,刺槐和山茶树绽着肥厚的叶瓣,月季则迎着夏天灼热的阳光开放鲜艳的花朵。十二岁的长房长孙秦天旭和七岁的堂妹宝儿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扑进大草坪翻滚起来。秦朝河也突然焕发童心,把宝儿一直在玩的一只大花皮球当成排球“嘭”地一下向两个孩子击发过去,引得他们争抢开来。
罗同德陪着姐姐秦门罗氏走进宽敞的厨房,做姐姐一下开心得合不拢嘴了,她连声跟阿弟说,“明德里”灶披间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日脚总算结束了!
秦朝海也兴致高昂地翻出自己的“莱卡”照相机,招呼大家,说要以洋房为背景拍一张“全家福”,留个乔迁纪念。但被娘舅说了一句,“侬阿哥朝江不在哪能好算‘全家福’?”他马上就丧气了,收起了皮套。
搬好家的当天下午,秦门罗氏就叫小儿子秦朝河在客厅里为先父秦儒本布置一个祭奠区。朝河爬上一把木椅子,往正中墙上挂上父亲的遗像,那付装裱在玻璃镜框里由于右任先生题写的对联,又挂在遗像两侧,“修身似积玉,种得胜遗金”十个大字和遗像镜框让那块墙体一下亮堂了。
晚上,媳妇何晶涵、庄玉虹在那块墙下摆上方桌,燃起香烛、供好羹饭,秦门罗氏便与弟弟罗同德率众小辈一起祭奠秦儒本。罗氏和同德并排跪在最前面,一众小辈跪在两位长辈身后。罗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朝江爹哎,阿拉秦家暂时囤上人家的好房子了,望侬保佑阿拉朝海工厂办得好,钞票赚得多,早一点买下这幢房子……”
然而,乔迁的喜悦没两天就被越来越浓重的战争阴霾冲掉了——这是由于老大秦朝江寄来去武汉后的第一封家信。
秦朝江在信中说,他到了武汉,就与金城银行武汉分行的同仁接上头了,上海金城银行汇过去的大笔款子也到了,第一批物资也采办好了,只是长江上的轮船都被政府征调了,政府要先保证军队和军事物资运输,至于大量的民用运输只能往后靠靠,或是干脆排不上号,所以他正在愁东西买到了怎么运到四川和云贵地区的山里去,不仅如此,还要天天防备日军飞机突然飞过来掼炸弹……
秦门罗氏搂着宝儿,听长媳何晶涵读完大儿子的来信不由担忧他的安全来:“日本人掼炸弹勿是吓煞人的吗?其信上没讲啥辰光回来啊?”
“没讲,估计物事没运走伊回勿来的吧!”晶涵也不无担心地看了站在一旁的儿子天旭一眼。
天旭却从奶奶怀里一把拉出宝儿,说带她到花园里去玩“打日本鬼子”游戏。他一边拉着堂妹走,一边还高唱:
吹起小喇叭,达滴达滴达,
敲起小铜鼓,咚吧咚吧咚。
不怕年纪小,只怕不抵抗,
只怕不抵抗。
……
马上,上海的战争形势变得一触即发,秦家花园洋房客厅的落地收音机里不时传出新闻:“日本海军陆战队不时挑衅我上海驻军”;“国军第八十八师昨晚到达上海北站”;“俞鸿钧市长发出告上海市民书”……
娘舅罗同德也隔一两天就来一次,跟朝海、朝河兄弟商讨战争形势。他操着宁波话说:“这段辰光报纸上头的报道我也看勿懂,几乎天天情况都勿同,一息息讲中日之间非打勿可,一息息又讲双方会得妥协,到底是战还是和,啥人也判断勿准!”
秦朝河对娘舅说:“你没听到广播里面讲啊,国军第八十八师昨天晚上到达上海北站了?这下好了,五年前,‘一·二八事变’打过后,中日政府签订《凇沪停战协定》,规定中国方面不得在上海市区内外驻军,如今国军部队终于冲破了这狗屁协定,开进上海了,东洋乌龟要吃拳头了!”
秦朝海说:“我估计仗假使打起来的话,可能会在虹口、闸北一带打,因为日本人在上海的部队不多,主要驻扎在虹口那里,英美两国为了自保,把公共租界的虹口划给日本人当防区,我们这康脑脱路算么也算公共租界范围,但是属于英美两国的,包括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日本人一般是不敢打进去的,因为他们怕惹起外交争端,五年前头‘一·二八事变’的战事中,也是这样的,日本人不敢打进租界里去。”
秦门罗氏坐在边上听到了,便对阿弟说:“同德,侬囤的南市老城厢同闸北一样,是算华界的,假使感到不太平,我看侬还是早一点迁到这里来住哪!”
同德说:“哪有这么便当?我开个诊所,哪能讲迁掉就迁掉啊?我一迁,病人寻勿着了,等太平了我再迁回去,生意就都逃光了!”
庄玉虹则担心战事一起,开在郊区江湾的工厂不保,说上次“一·二八”中日凇沪抗战,也是宝山那一带打得最结棍,宝山离江湾近,说勿定战火会烧过来。
秦朝海说:“玉虹的担心有道理,明早我同朝河去上班,一定要作点安排,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第二天,秦朝海、秦朝河两兄弟起了个大早,洗漱好吃了早饭,就叫阿王开车送他们去江湾厂里。阿王把汽车倒出车库,载上他们两兄弟,就往上海的东北方向开去。
一路上,车窗外面不时可以看见有中国军队的军车呼啸着掠过,无篷的车厢里,整齐地站着头戴德式钢盔、肩上背着长枪的士兵,他们神情严肃、军容严整,雪亮的枪刺在太阳底下发出一片寒光。
阿王一面开车,一面对坐在后排的秦朝海、秦朝河两兄弟说:“二先生,三先生,我看阿拉厂里勿大要紧的,侬看外头,中国部队的军车一息息上去一部,一息息又上去一部,我听说啊,这趟阿拉的部队把吴凇部署为第一道防线,吴凇在江湾的东面,伊由重兵把守,阿拉江湾就没事体。”
秦朝河也来了劲,他接嘴道:“是啊,广播新闻里说,这趟来保卫大上海的,又是打过‘一·二八’凇沪抗战的国军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我老早就听说了,这两个师是国民政府的‘御林军’,全部是德式装备,战斗力强,平时拱卫南京同杭州,上趟‘一·二八’的庙行大捷,一记消灭日本赤佬三千多人,就是八十八师从杭州开过来的第五天打下来的!”
江湾厂里的一切都还是和平的景象,工头督促各个车间还在正常生产。秦朝河一到,就马上上楼去理账。秦朝海则被工头叫住,说是氯化银涂液没了,要他去调出来。秦朝海二话没说,就钻进配料间去调制氯化银涂液。他怕战争随时会发生,所以只调了一个礼拜的用量。
当他上楼后,在办公室坐定,朝河就告诉他,刚才接到银行的两只电话,说杭州、苏州一共有三笔货款汇过来了。秦朝海问有多少钱?秦朝河说,有一万七千块。秦朝海说,这真是及时雨啊!他叫阿弟先把钱提出,也不进原料什么的,就放着应不测之需。“我怕仗随时会打起来,一打起来钞票只欠少。”他对秦朝河说。
秦朝河还告诉他:“刚才你在调氯化银涂液的时候,我已经下去找过工头谈了,叫他如果战火烧到江湾来,他就随时带领所有工人逃到市区我们家里来躲一躲,现在我们家地方大了,大不了学一学竺梅先大老板,他办伤兵医院,我们办战地收容所。”
秦朝海说:“你安排得蛮对,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先要保人,人永远是第一位的,我叫你钱提出来先留着,就是这个意思。”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秦朝海接起来,却万万没有料到,是老冤家魏亚飞打来的,他一火,便挂了。然而,那电话机却顽固地又次响起来。
秦朝海不耐烦地接起,对着话筒没好气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魏亚飞在电话里说:“我会到你府上来谈的。”
秦朝海说:“我不欢迎!”
“不欢迎我也是要来的,这是军国大事!”
这一次,是对方魏亚飞先重重地搁下电话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