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巨大的灾难已然来临……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日本军队突然进攻驻守北京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该军奋起抵抗,“芦沟桥事变”就此发生。从这一天起,全国军民开始投入抗日战争。
消息传到上海,市面上开始异动,人们大肆抢购囤积能够放得久的生活物资,什么咸鱼、粉丝、霉干菜、花生油、蜡烛、煤油、肥皂等等。
秦家两个媳妇何晶涵和庄玉虹也闻风潮而动,加入了抢购囤物的行列。玉虹说自己在苏州山塘街长大,挑过水,肩膀吃得起分量,便自告奋勇要去抢购煤球。她找出一根丈夫秦朝海当年办作坊多下来的澳洲红松木棍,中间裹上一块毛巾,就当作扁担,挑起两只大铅桶就走。
秦门罗氏见二儿媳这么拼,便去换一件粗布衫也想上阵,说要跟玉虹一道去煤球店去,万一回来的路上玉虹挑不动了,婆媳俩可以用手一人一桶拎回来。但她刚换好衣服从亭子间下来,晶涵与玉虹就都叫她“不要添乱”了,说她能够在家烧饭,管好宝儿就已经蛮好了,毕竟孙子天旭中午要从学校回家来吃饭的。
晶涵劝下婆婆,就挎起两只元宝篮去八仙桥的野荸荠南货店去抢购咸鱼咸肉。她说万一抢不到,就转头去十六浦一带的海货行,那里肯定还有咸鱼买,囤在家里一大家子躲战乱也好撑十天半月。
晶涵老公秦朝江比她出门早了好多。他觉得市面已经异动,金城银行连续好几天大量吸储存款,生怕忽然发生挤兑什么的情况,所以便早早出去上班。
没想到,秦朝江刚刚踏进江西路上的金城银行大楼,才在办公桌边放下水牛皮包,还没来得及泡一杯茶坐下来,副总经理钱念祖就出现在他的地产部大办公室门口向他招手了。
朝江看见了,知道钱副总经理要找自己,便只来得及抬起右手臂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就跑过去了,问道:“钱副总经理,您找我?”
“是的,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钱念祖说完,没再说话,顾自走在头里。
秦朝江不明白他突然来找自己干什么,而且还破天荒地亲自下来当面来叫,但见了面却又不吭声,顾自步上长长的走廊。秦朝江便不敢言语,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走。他走过走廊也跟着走过走廊,他进了哐当作响的铁栅栏电梯自己也紧跟几步挤了进去。
电梯升到四楼,秦朝江跟着钱念祖一前一后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才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开口说了第二句话:“坐吧!”
秦朝江还没坐下钱念祖就先坐下来,拿起大茶几上的一罐大英牌香烟,抽出一支点上,见秦朝江也坐下了,这才开腔道:
“朝江啊!你肯定也看得出了,中日之间要打大仗了!老蒋已经在庐山发表讲话了嘛!全面抗战实际已经发生,我们跟日本人肯定会有恶战,因此,我行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布局。周作民总经理决定,所有吸储而来的法币将陆续发往香港换成美元,同时还要尽可能多地到国际市场去套购黄金、股票、外汇,以防国内通货膨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吸烟,没言语。
秦朝江暗忖,他亲自下来把自己叫到办公室去,可能是又要自己像五年前“一·二八事变”前那样赶紧抛掉行里的房地产变现吧?于是,他忍不住先问:
“您找我来,是不是要我们地产部赶紧抛售房地产啊?”
钱念祖吸了一口烟,抬眼直视秦朝江,低沉地说:
“来不及了,算了,我们考虑过了,打仗打得再厉害,战火烧得再猛烈,土地总是还在的,不过是烧焦了而已!倒是土地上的房子,打起仗来谁都说不准能不能保全下来!”
秦朝江又问:“那么,钱副总经理的意思是要我去抛售行里的房产?”
钱念祖掸掉一截烟灰,紧盯着秦朝江的眼睛,缓缓说道:“不是的,行里马上要你去干的事情可能比那次抛售房产更艰巨。”
见钱念祖如此说,秦朝江马上感到行里有重大任务托付给自己了,于是就说:“钱副总,您说吧,要朝江做什么事?君子受禄,应当尽忠。金城银行待朝江不薄,钱副总又多年栽培,还照顾朝江家庭,朝江一直无以为报,行里如有用得着朝江,请钱副总直说。”
钱念祖往大茶几上的烟缸里揿灭烟蒂,缓缓地说道:
“行里要分配你去完成一件秘密任务,要你去武汉,利用那里九省通衢、水运便利,货畅其流的优势,想尽一切办法,用足一切手段,大量购进棉纱、布匹、白糖、食盐、桐油等战略物资,东西买进以后,还要设法运到四川或云贵的山区储存起来,因为战端一开,所有物资都会紧俏起来,价格也会水涨船高,行里囤积居奇,低吸高抛,也是为了储户的资金安全。”
“好,什么时候出发?”秦朝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他这么爽快,这么敢担当,这是钱念祖没有想到的。当他下去亲自去叫秦朝江时,还曾踌躇再三,思忖他有一大家子的人,家里还有一个工厂,可能会瞻前顾后,找理由推托,但没想到真把任务提出来交给他之后,他竟会毫不迟疑。于是,钱念祖露出了微笑:
“好,朝江!看来我没推荐错人,我是想你五年前“一·二八事变”中表现不错,所以推荐你去干。要知道,你这次这个任务,是周作民总经理亲自部署的,它关系到我们金城银行的信誉甚至安危,只有储户存在我行的资金安全了,我们这个银行才有信誉。说得大一点,我们这也是在抗战,因为现在已经有不少储户把钱从我行转移到正金、三井等日本银行去了,以为中国的银行靠不住,日本人胜券在握靠得住,所以我们再不稳住储蓄业务,就将会有更多的存款被日本人吸走!你看,你这一去,不是也算去抗战吗?”
秦朝江没想到这次任务有这么重大,他只感到热血上涌,脸部发烫,于是便再一次问钱念祖:“好的,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具体的任务细节会有储蓄部黄经理找你谈的,”钱念祖又从香烟罐里抽出一支香烟抽着,呼出一口烟氲,笑眯眯地看着秦朝江,“不过,朝江啊,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钱念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弹了弹烟灰。
果然,秦朝江惊奇了,他双眉抖动,眼睛大睁,问道:“哦,什么好消息?”
钱念祖今天早就考虑好,他找秦朝江谈话布置任务,要的就是这种一起一伏、一惊一喜的效果,这样,才能鼓励手下人努力工作。于是,他仍然脸上含笑地告诉秦朝江:
“行里决定,你地产部里手头抵押的那座康脑脱路(今康定路)上的花园洋房,从明天起就免费交给你保管,你们一大家子可以搬进去住,战争结束以后,如果这幢房子还完好,你们可以买下来,也可以还给行里。只是有一条:千万要保全好这笔房产呀!”
秦朝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眼睛问钱念祖:“是新丰洋线团厂老板破产抵押来的那座花园洋房吗?”
“正是。”钱念祖掸掉一截烟灰。
“连租金也不要我出吗?”
“是的。”
“万一上海打仗房子被毁了呢?”
“如果发生不可抗力的因素导致房子受损或者毁坏,责任与你无关。”
秦朝江激动起来,一下站起来向钱念祖鞠了个躬:“感谢行里,感谢钱副总!”
钱念祖却抬起夹香烟的右手挥了一下:“不要感谢我!这也是行里对你的嘉勉,再说了,非常时期,行里的资产只能采取非常手段来保护,你正好是地产部经理,这就让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傍晚下班前,你再到我这里来一下,跟我签一个保管协议,你就把房子的钥匙拿去。”
晚上,秦朝江一回到家,就把钱念祖传递的两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还把他跟钱念祖签的康脑脱路6号花园洋房保管协议和钥匙拿出来给他们看。一大家人顿时喜忧参半。
老二秦朝海劝阿哥别去武汉,认为阿哥此行风险太大,再说,国难当头,不应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秦朝江则说,君子受人利禄,理应尽忠报效,何况银行囤购战略物资,是战争时期迫不得已之举,我们如不为之,储户就会流到日本银行去,那才是为虎作伥呢!这么一说,朝海转而赞成了。
他又对母亲秦门罗氏说:“阿妈呀,三牌楼秦公馆易手那天,你伤心欲绝,我当时承诺过您,有朝一日会让您老人家重住华屋豪宅,没想到今天还是阿哥抢在我先了!”
秦朝江高兴地对二弟说:“我这次不过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而已,希望你能撑过战争,挺过国难,振兴朝海相纸,到时候买下这座洋房,真正兑现对阿妈的承诺!”
老小秦朝江听了两个哥哥的话,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承诺兑现不兑现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要做的,还是吃过夜饭先去看看房子吧?”
一大家人听了,便一扫脸上的战争阴霾,转忧为喜了。
当晚,兄弟三人坐着阿王开的“奥斯汀”小轿车,去康脑脱路看房子。
这是一幢三层法式别墅,占地一亩三分,建筑面积约有四百八十平方米,花园也大,覆盖着绿树浓荫与草坪。整个建筑采用对称造型,外墙是马赛克瓷砖贴面,屋顶是孟莎式的,还开出两座精致的老虎窗。底部一座车库的门正对着花园甬道。走进房子里面,电灯一打开,也是一副富丽气派的模样,每间房间原主人用过的家具还在,甚至客厅里的钢琴也没搬走。
老大秦朝江说:“这座花园洋房,至少值二十万元,但那新丰洋线团厂老板破产了,只以十二万元的价格抵押给我们银行。”
老二秦朝海说:“这幢房子大,足够我们三房跟阿妈住的了。”
老小秦朝河说:“大哥尽管出发去武汉吧,搬家的事我会挑起来的。”
坐在这幢花园洋房客厅的大沙发上,三兄弟商定,马上准备,下周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