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出了竺府大门走上西摩路(今陕西北路),还气冲牛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婆庄玉虹居然瞒着他做了那么大的事情。原先他一直以为,当初竺梅先主动召他去,还共进晚餐,说要出资五万元,当他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他还以为这位大老板是看在“一·二八”中日凇沪战争劳军时与自己结下的交情份上,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大股东肯投钱当股东,是看在自己前女友吴雅芬的面子上。特别让他气塞胸臆的,是自己患难与共、心心相印的老婆玉虹,居然将这件事一瞒就瞒了三年之久!要不是刚才吴雅芬特意特地假座竺府讲穿,自己还会被老婆庄玉虹蒙蔽下去的。一想到这一点,他的肺几乎就要炸了!
懵里懵懂中,他过敏体尼荫路的家门而不入,居然去了四马路(今福州路)的群玉坊。在一座三楼三底的石库门房子前,他见房子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隶书写着“沈寓”两字,刹那间,那两字好像一双女人的玉臂在向他招摇。
“先生,倷进来坐一歇子嘛,,要这里啥个小姐随倷拣就是哉!”
抬头一看,石库门大门左上端的二楼阳台上,果然有一双玉手在招摇他,还抛来一句吴侬软语的苏州话。
这不就是老婆庄玉虹的家乡口音吗?突然间,秦朝海产生了一种冲动,于是,就进去了。
那女人见他进门,便马上下来领他上楼,进了楼梯口边上一间房间,她请他沙发上坐定,说一句“先生请倷稍微等一歇子罢”他心想,那女人可能是这里的鸨母。
稍顷,那鸨母又出现在门口,领他进了东厢房,自己闪在一边,待他进去,就轻轻地把自己关在门外了。
秦朝海一打量,房间里是一套福建仙游出产的“仙作”红木家具,床、橱、柜、桌、椅、凳齐全,再一看,却见方桌台边有一珠光宝气的美貌女子款款曲曲地站起来招呼:
“先生请坐,侬是要‘碰和’还是要‘听曲’?”
她说的是一口苏州口音的上海话,与他老婆庄玉虹差不多。再瞥了一眼方桌台上摆着的茶点,好像也是苏州名店“采芝斋”出产的松子糖、枣泥饼、黑麻酥和香瓜子四样,还有一包“茄力克”牌香烟。
“啥叫‘碰和’,啥叫‘听曲’?”他一边在方桌台边坐下,一边问。
那女人便会意地一笑:“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来吧?‘碰和’就是我叫几个姐妹陪侬叉麻将,‘听曲’就是我唱昆曲给侬听。”她又指指桌上的吃食和香烟,请他“随意品尝”。
这女人说出这么文雅的玩项,这让他刚才的冲动一下松散了。
“啊?噢,噢……叉麻将?不会,不会,还是听昆曲吧!”说完,秦朝海摸出一张五十块头的法币放在桌上。
没想到那女人却顿时收起了笑容,说道;“先生请收起侬的钞票,阿拉此地是勿作兴先付姑娘钞票的!”
说完,她便腾地一下站起身。
秦朝海从来没进过娼门,趁她走到五斗橱边背着身子对他时,他一把收起了钱。
那女人拿起五斗橱上摆着的一把琵琶,款款回过身来。这时,她恼色全无,还朝秦朝海莞尔一笑。她风摆杨柳般地走到面对他的眠床边,撸了一下暗红地黑牡丹花的章绒旗袍下部,往床沿坐下来,问道:“先生想听啥个曲子?”
“随便吧。”秦朝海烦乱地挥挥手。
“那么我给先生唱一曲昆曲《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吧?”
“好,好。”秦朝海抓起桌上那包“茄力克”香烟和一盒火柴,抽出一支香烟衔进嘴唇,擦燃火柴点着,但刚抽了一口,他就“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马上又胡乱地抓过烟缸揿灭了。
那女人看出他不会抽烟,也不点穿,只是又笑了一笑,轻理一下云鬓,在大腿上架起琵琶,试了几串音符,然后弹出一个序奏,便亮开嗓子唱道: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
苏州曲、苏州话、苏州吃食、苏州女人……眼前这么多的苏州元素,让秦朝海忽然想起了庄玉虹,她不是苏州人吗?自己还和母亲带着聘礼到她苏州山塘街上的娘家去求过婚,这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秦朝海再也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摸出那张五十块头,丢在红木方桌台上,就快步出门下楼,扔下那位丽人猝然无防断了音弦怔在房间里。
他冲出了“沈寓”,一路朝西快走,走出了四马路拐上西藏路,又一路朝南走,很快就来到南段敏体尼荫路“明德里”自己的家。
一进后门灶披间,母亲秦门罗氏和嫂嫂何晶涵正好在忙碌。罗氏一见二儿子,便问:“朝海,侬咋会介晏回来?阿嫂夜饭碗也汏掉了!”
秦朝海也不答话,腾腾腾地上楼直上三层阁。老婆庄玉虹正在教六岁的宝儿识字,见他进来便招呼:“侬回来啦,夜饭吃过吗?”
一见到老婆,他却又气上心头,伸出手来指着她,大声骂道:“你这只赤佬,我还吃得进夜饭啊?气都被你气饱了!”
玉虹被他猛丁冲了一句,惊道“哪能啦,侬今朝吃火药啦?”
“我问侬,竺梅先投给我公司的五万元股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怪了,伊勿是主动投给侬的吗?我又没经过手。”
“你还要瞒我小货?你已经瞒了我三年了,到底还要瞒到啥时候?”
“我瞒侬啥啦?”
秦朝海更气了,一步走到妻子玉虹跟前,唰地撸掉了她正在教宝儿的识字本,宝儿吓得哇地一下大哭起来。
“朝海,侬给我闭嘴!”
背后忽然传来秦门罗氏的一声断喝,秦朝海回过身去一看,却是母亲、哥哥、嫂嫂、弟弟和侄子天旭都上来了,像一排黑压压的屏风挡在三层阁的门口。嫂嫂何晶涵还走出列,到床边抱住宝儿的小肩膀,安抚她不哭。
“到底咋回事体?”秦门罗氏声音依然高亢。
秦朝海依旧愤怒地指着庄玉虹:“你问她!你问她!”
庄玉虹看到婆婆出场了,便“刷”地一下哭了:“呜……哇——我做错啥了?我一天到夜为侬到处奔波,女人的矜持……顾忌……都勿顾了,呜,呜……我做啥了啦……”她一边哭,一边还气得双脚跳。
秦门罗氏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抚住她两个肩膀,放轻声音劝慰:“玉虹啊,勿要难过,侬付出的辛苦,姆妈我都看在眼睛里,侬有天大的委屈,看在姆妈的面子上忍一忍、咬一咬……”
“勿啦,我今朝勿啦!呜,唔……我今朝再也勿忍了!”庄玉虹突然尖锐地打断婆婆,她用右手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直指秦朝海。“伊讲叫侬问我,我今朝就讲出来,是伊兄弟三家头在晒台上商量,建造工厂缺乏资金,我睏在三层阁屋里听见了,想想吴雅芬大概肯帮朝海,伊是‘隆通祥’的小姐,‘青云轩’的少奶奶,肯定有点钞票,于是我第二天就去‘九亩地’寻伊,伊一听朝海造工厂资金有困难,马上同意拿出私房钿二万元入股,但伊怕曹家秦家的人产生误会,想到竺梅先竺老板同朝海有交情,就托到竺老板的名下,还动员他也入股,两个人凑了五万块股金,这桩事体是雅芬关照我要保密,怕曹家晓得了她难做人,我是信守约定,哪能啊?姆妈呀——我到底做错吗?呜——哇……”
庄玉虹又大哭起来……
“原来如此啊!玉虹,你没做错,错的是朝海!”老大秦朝江站出来,“你为了他办厂缺资金,辛辛苦苦去拉来竺先生和雅芬入股,他还要责骂你,是他错了,玉虹,你不要哭了,你哭,宝儿也哭不休了!”
然而,玉虹却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腾腾腾地快步走到屋角架着的一只樟木箱边,掀开箱盖,摸出一件长长卷卷的东西,狠狠地向秦朝海扔过去:“还给侬!我勿要这种虚情假意的物事!”
接着,她又蹿到还在哭闹的宝儿跟前,一把抱起她说:“宝儿,阿拉走!我就勿相信,离开这只恶煞鬼阿拉娘俩家头会活勿下去!”
说完,她就抱着孩子向三层阁门外走。但她还没到门口,就被老小秦朝河死死挡住:“二阿嫂!你不能走,你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离家出走了!”
这时,玉虹冷笑了一声:“嘿!嘿!我勿走,难道还要像上次那样被伊吃巴掌吗?”
“朝海!侬给我跪下来!”
披屋里猛地响起一声裂帛般的断喝,众人寻声一看,是秦门罗氏一手叉腰,一手直指二儿子秦朝海。
她的喊声刚落,秦朝海就应声朝她跪下,手里握着那件长长卷卷的东西。
秦门罗氏气得走路都颤巍巍的了,她一步一晃地走到二儿子跟前,一把抽出他手里的那件东西,颤抖着打开,一看之后,她气得颤抖得更厉害了:
“朝海啊,朝海,侬有良心吗?侬睁大眼睛自家看看,这是啥啦?”
众人都朝那件东西看去,原来那就是两年前秦朝海向庄玉虹求婚时献给她的礼物,那是他们两人用秦朝海发明的第一张照相纸印的老大秦朝江一家的‘合家欢’,上面的人像依然是糊里达拉。
秦门罗氏卷起照片,像握着一把枪一样指着二儿子,痛心疾首地说:“两年前的夜到头,侬在晒台上向玉虹求婚,送其这件物事,当做求婚礼物,侬还亲口讲,这张照片是玉虹帮侬一道印出来的,标志着侬发明照相纸成功了,特别是这张照片还记载着阿哥考进金城银行,秦家从此脱离背运时刻了!侬拿这张照片感谢玉虹,求其嫁给侬,侬讲过的闲话忘记啦?是放屁啊!”
秦门罗氏过于气愤,人不由摇晃起来,大儿媳何晶涵见了,赶紧上前扶住她。然而,她却依然气得觫觫发抖:
“玉虹有啥错啦?其瞒着侬去拉雅芬入股,是暗头里在帮侬呀!我记得其同雅芬只见过一面,但其为了侬造起工厂,不顾吴雅芬以前是侬的对象,贴出老面皮去求其帮忙,玉虹这是气量大,胸襟宽啊!而侬还第二次伤害其,朝海,我今朝要当着兄弟妯娌的面同侬讲清爽,事体勿好接二连三的,侬假使第三趟再气玉虹,我也离家出走了,去陪玉虹跟宝儿!”
听到这里,秦朝海垂下了头。
老大秦朝江从母亲手里拿过那张照片,走到玉虹娘俩身边,塞进玉虹手里,劝慰道:“玉虹啊!姆妈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再原谅朝海一次吧!”
玉虹又哭了,说:“呜,呜……阿哥啊,伊上趟打我巴掌,这次又拿我好心当作坏意,这种日脚叫我还过得下去吗?”
老小秦朝河也劝道:“二阿嫂,你今天就看在姆妈的面子上再原谅二哥一次吧,否则你出走姆妈也要跟你走了,我们这个家怎么办呀!”
“是呀!玉虹,侬就看在我面子上,再原谅朝海一趟吧!”秦门罗氏道。
听到婆婆这么说,庄玉虹只好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秦朝海偷眼瞥见,马上站起来,走到玉虹身边抱过宝儿,还腾出一只手拉玉虹,讪讪地说:“原来你是为了雅芬在曹家好做人才瞒我的,我不怪你了!”
众人见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