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站在康脑脱路（今康定路）西摩路（今陕西北路）交叉口的一幢花园洋房外，透过上过黑漆的竹戗篱笆朝里面张望，里面花园十分宁静，一株高大的雪松掩映着一片碧绿的草坪，西北角的香樟树林里有几只黄雀在啁啾。
秦朝海当然熟悉这座宅子，它是宁绍轮船公司老板竺梅先的私人住宅，五年前“一·二八”凇沪抗战期间，主人竺梅先曾经举家腾出办起了伤兵医院，自己就是来这里劳军当志愿者，从而与前女友吴雅芬邂逅的。
然而，对于竺梅先，秦朝海感到很奇怪，他给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投资五万元，当上大股东，却从来不来出席股东会，几次邀他出席重要的场合，他都推说忙，新厂建成投入运营了，他依然是不闻不问。作为拥有两家造纸厂和一家轮船公司、还热心社会公益事业的大老板，平常忙是自然的，但对自己投出去的钱为什么从不过问呢？然而，今天他又突然召见，而且还把自己叫到他家里来，会有什么事呢？
秦朝海一边张望一边猜度，迟疑地按响了门铃。
一个围着蓝印花布围裙操宁波话的女佣来开门，将秦朝海朝一楼客厅迎，还说，竺先生老早就在等侬了。
额头宽宽发际高高的竺梅先今天一反以前总是长衫示人的模样，穿起了一身西装，显得颇为气派。他一见秦朝海进来，便推了推金丝边眼镜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亮起宁波奉化乡音招呼道：“朝海！侬好哎！”
“竺阿松（宁波镇海话：叔叔）好！”秦朝海也用宁波镇海话谦恭地回应。
竺梅先朝左侧的沙发一摆手“好，好！请坐！”
说完，他就顾自先坐下，秦朝海便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那女佣随即奉上了茶水。
秦朝海等女佣退出后，问道：“勿晓得阿松今朝叫朝海到府上来，有啥指教？”
竺梅先朝沙发背一靠：“朝海啊！我搭侬还是三年前头投侬新厂股份的辰光见过一面，到现在还没大见过，侬好哎？”
“还好吧，我正好向侬这位大股东汇报汇报，自从阿拉公司的江湾新厂房启用以后，南市方浜路侯家弄的作坊就停业了，房子也退还了。有了宽舒的新厂房，我又添了一些机器设备，月产量马上超过一千筒，朝海牌照相纸不但在上海销售形势大好，我老婆玉虹还把它销到其老家苏州，还有南京、杭州等周围城市，这亏得是借了中国人抬举‘国货’的热情啊！”
“好！这太好了！侬这情况同我一样，我在嘉兴的民丰造纸厂，自从前年开发出超薄香烟纸头，内行试吸以后都认为不比进口香烟纸头推板，后来不但中国人的香烟厂进我货，连英美烟草公司也来向我进货了，这也是借了‘提倡国货’的光啊！”
“是啊，阿松，只要搞得好，明年年底我打算要分股红，到辰光，侬就等着拿钞票吧！”
这时，竺梅先突然收起了笑容，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出灼灼的光芒：
“朝海，侬讲到分股红，我今朝要正式向侬挑明，我投给侬的五万元股金，里厢只有三万元是我的，还有二万元，是有人要我以我的名义投给侬的！”
“啊？这是咋回事体啦？”秦朝海闻声惊道。
“所以侬请我参加新厂开工、竣工仪式我都没来，侬召集股东会我也缺席了，主要是顾忌我的股份里实际有两个股东啊？”
秦朝海这才悟及竺大老板为什么屡请不到的原因，便问：“那么，不敢动问阿松，与侬搭股的是啥人啊？”
竺梅先没回答，他神秘地看了秦朝海足足有一分钟，突然拍了几下手，那掌声在他宁静雅致的客厅听来分外的响亮，拍好手，他还轻声叫道：
“雅芬，侬出来吧，朝海来了”
竺梅先的叫声刚落下，吴雅芬便从书房连通客厅的房门推门而出。一听到竺梅先叫“雅芬”，秦朝海就惊了一下，还没等他缓过神来，面前出现的果然是吴雅芬！她今天穿着一件蓝色花呢披风，罩着里面系着的花道哔叽呢做的裙子，露出一双穿着美国进口玻璃丝袜的秀脚，黑皮鞋锃锃发亮，风姿依然绰约。
竺梅先笑指吴雅芬道：“朝海，想勿到吧，与我搭股的股东就是其呀！”
吴雅芬莞尔笑着，款款走到竺梅先右侧的单人沙发落了座，招呼道：“朝海，长远勿见了！”
秦朝海忽然感到一阵震动！早已断绝关系的吴雅芬居然会给他投股，而且还一直不出面，隐身在大老板竺梅先的股份里，真是想不到啊！
竺梅先嗬嗬笑道：“朝海啊，我今朝同侬讲穿吧，侬要造新厂，是雅芬来对我讲的，其讲侬资金上有困难，想帮侬一把，但其自家私房铜钿又只有两万块，还不便出面，想以我的名义投侬的股份，我想，既然要我出面当股东，侬秦朝海‘一·二八’事变辰光响应过我号召的情，总还是要还的，但我只出雅芬拿来的两万块太没面子了，我就再凑三万块，把股金做大点。”
秦朝海看看竺梅先，又看看吴雅芬，说道：“原来如此！”
“雅芬，今朝我把事体讲穿侬没意见吧？”竺梅先眼神里放出慈爱的光芒。
“谢谢竺伯伯！”吴雅芬仍然带着笑容。
竺梅先又指着吴雅芬对秦朝海说：“朝海啊！今朝约侬来，是其有闲话想借我这地方同侬讲哪。我忖忖，其实际上是侬的股东，有闲话当然好寻侬讲哪。现在我的闲话讲光了，让雅芬同侬慢慢交讲吧！我走了！”
说完，他就站起来了。
秦朝海又惊了一下，竺梅先把他约来居然是要让雅芬跟自己单独谈，她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但他表面上没露声色，只是站起来，表示对竺梅先离席的礼貌。
吴雅芬站起来似乎比秦朝海快了半拍，显然是事先与竺梅先有默契。“竺伯伯，谢谢侬！”她又一次道谢。
“你们慢慢谈，我上楼去了！”
竺梅先走了。客厅里就只有吴雅芬和秦朝海对面对坐着，一时间，两人都没作声，只有落地长窗外边传来几声黄雀婉转的鸣叫。
秦朝海低着头琢磨：自从同雅芬在竺梅先的伤兵医院劳军结束分手至今，整整四年没有联系过，她是怎么知道我要招股份造新厂的呢？他心里暗暗生奇。看着面前依旧美丽的吴雅芬，他心里忽然又生起一股复杂的情愫。跟她斩断情丝都八年了，可是她却还在远处关注着自己。青梅竹马的爱情，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但既然如此，在竺梅先的伤兵医院邂逅，她却又对自己不动真情，连一个吻都不肯接受，可是到自己遇到困难时刻，她却又出手来帮，而且还拉上大老板竺梅先一道来帮，难道她内心深处还对自己余情未尽吗？
于是，他笑着先开口了：“雅芬，你还是这么漂亮！”
吴雅芬却收起了笑容，伸手整了整烫着横爱司头的发际，说道：“老了！搭侬又有四年没见面了！”
“是啊，时间过过真快，伤兵医院一别，四年过去了！你过得好吗？”
“有啥好勿好的，反正就帮曹国卿父子两个守守‘青云轩’。”
一提起“曹国卿”和“青云轩”，秦朝海又惹起满心的不快，妹妹朝云的死，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痛。于是，他也收起笑容，生硬地问道：
“雅芬，你今天找我来，有啥事情啊？”
“朝海，我想侬一定想晓得，我是从哪里晓得侬造新厂缺资金的。”
“是的。”秦朝海坦白地承认。
“好，我就老实告诉侬，是玉虹来对我讲的。”
“玉虹，我老婆？”
“对！”
“她怎么会来同你讲呢？”
吴雅芬直视着秦朝海，目光有点凌厉。“这也是今朝我请竺伯伯约侬过来的原因。朝海啊！我要当面告诉侬，玉虹是个好女人，侬真要好好珍惜伊呀！”
“我怎么不珍惜她了？”秦朝海闻言有些恼怒了。
吴雅芬觉察到了，但她依旧顾自说：“玉虹来对我讲，侬新厂还没动工前，三兄弟在晒台上发愁，讲缺资金，还商量想要招资募股，伊在三层阁里陪宝儿困觉都听到了，就首先想到了我。第二天一早，伊就来‘青云轩’寻我，还请我一道到老西门‘乔家栅’吃汤团，问我愿勿愿意给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入股？后头的事体，刚刚刚竺伯伯都讲清爽了，我就勿再重复了！”
“原来如此！”秦朝海皱起了眉头。
吴雅芬继续说道：“侬去想想看，我搭侬以前的关系，玉虹勿会勿晓得啊，伊同我也就是在张越超师父的万方照相馆里见过一面，后来一直没见过，更谈勿上同我深交了。一般讲来，作为侬的老婆，伊是要防我同侬旧情重燃才是呀！但庄玉虹就是庄玉虹，气量大，胸襟宽，为了侬的事业发展，伊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我，因为伊估计到我会相帮。可见得伊爱侬之深，愿意为侬忍辱负重……这样的女人，侬讲要勿要珍惜呢？”
她最后说到“愿意为侬忍辱负重”一句时，甚至有点激动起来，几乎要把魏亚飞强暴庄玉虹的事脱口说出，但紧要关头，她还是吞下了，改为吐出一句重重的质问语句。
秦朝海没听出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吴雅芬：“不过我倒想问你一句，既然玉虹叫你入我的股，那你为啥不敢大大方方来出面，而是要搭在竺老板名下做个隐身股东呢？
吴雅芬朝沙发背上一靠，喟然叹道：“毕竟侬同我都成家了嘛！况且，侬同曹金章又结了仇！”
秦朝海的眼神越过雅芬那张娟秀的脸，望着落地长窗外花园中央那株亭亭如盖的雪松，脑子里却翻腾可来：自己当时是奇怪过，堂堂的宁绍轮船公司老板又兼“烟纸大王”的竺梅先，哪能会向自己这么一个新开的又是小公司投股的，当时还以为他真是嘉勉自己赞助他“一·二八”中的壮举呢，没想到，老头子实际是看在雅芬的面子上，而雅芬却又是自己老婆玉虹去动员来的！
吴雅芬大概是感到她说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便又说：“本来，我是同竺伯伯已经约定，我搭伊暗股的事体要一直瞒下去的，因为我勿想被侬晓得，更勿想被曹家的人晓得，但是我总觉得侬待玉虹还勿够好，所以今朝就……”
听到这里，秦朝海忽然火了：“你刚才讲我不珍惜玉虹，现在又讲我待玉虹还不够好？侬今天怎么啦？管起我们夫妻间的闲事来了？”
雅芬懵了，说：“我哪能管侬夫妻闲事啦？”
“你当我听不懂啊？你今天借竺叔叔的面子把我叫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股，竺叔叔的股，都是玉虹帮我拉来的，所以我要对她感恩戴德，是这意思吗？”
“不仅仅是这意思！”
“还不仅仅是这个意思？你投我暗股，除了竺梅先晓得，玉虹也晓得，就是我勿晓得，作为妻子，这么大的事体瞒牢丈夫，你讲这种妻子道地吗？”
“朝海，侬哪能会得这样子想？看来我今朝勿应该寻侬来了？”
“不，你应该寻我来，这样子我就晓得你对我做的好事了！你放心，我晓得怎么待老婆，我还会用好你的股金，不管你是暗投也好明投也好，反正你已经是我公司的股东了，凡是股东的利益我都会保牢的！”
“朝海，看来今朝我勿应该来寻侬来讲穿投股的事体了，”吴雅芬忽然有点懊悔，“算了，就当我白讲，我就请求侬两声，第一，我投侬暗股的事体就到侬为止，千万勿要被曹家门晓得，金章是老实人，我勿能伤害伊；第二，我今朝约侬到此地来，侬也勿要给玉虹晓得。”
“侬当自我会像侬一样管人家夫妻闲事啊？再会！”
秦朝海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