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海刚刚回到侯家弄作坊楼上的办公室,妻子庄玉虹就惊惶地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急叫:“朝海!这两个警察等了侬长远了,到底出啥事体了啦?”
见到警察,秦朝海吃了一惊,妻子的发问让他更紧张了。
“我们是市警察局蓬莱分局的,”一个左臂上别着警长标识的警察说道。“工部局警务处发来一份协查函,要我局协助对你进行犯罪调查,现在我们奉命拘传你,跟我们走!”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左臂别着警士标识的警察已经亮出了手铐。
秦朝海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随即冷静下来,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呢?”
“你到了局里就知道了,走吧!”那警长挥了下手,那警士便上来给他戴上铐子。
庄玉虹扑到丈夫身上,拉住他不让他走,她对两个警察叫道:“你们就在这里讲嘛!到底为啥事体?不讲清爽不好捉人的!”
那警士凶横地拉开庄玉虹,顺手将她一推,她一个趔趄,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撑住一张办公桌的角站住。
“玉虹,放心,我没事情的!”秦朝海扭转身朝老婆说道。
“走!”两个警察押着他下楼去了。
出了自家作坊的门,一部美国“道奇”牌警车无声地开过来,那两个警察打开车门把秦朝海推进车,顺势也跟着上了车,警车便马上拐出侯家弄沿着方浜路一路朝东开去。
到了蓬莱分局,秦朝海被带到了讯问室,那两个警察把他按到讯问椅上,便站到他身后看守着。一个中年警官拿着一只档案袋进来。秦朝海看过去,见他穿着毛哔叽黑色警服,左臂章缀着三道人字形警阶标识。他在讯问桌后坐下来,然后威严地看着秦朝海,足足两分钟不说一句话。秦朝海只对视他几秒,便垂下头,不出声,心里猜度:“看他的制服质地和臂章标识,可能是个高级警官。”
“秦朝海,晓得做啥要带侬到此地来吗?”那中年警官用上海话开腔道,口气听上去还和气。
“不知道。”秦朝海平静地回答。
那中年警官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叠照片,丢在讯问桌上,说道:“日本军方告到工部局警务处,讲侬犯了资助间谍罪,还有照片对侬举证,阿拉局里是根据伊发来的协查函对侬进行调查的,希望侬老实讲,配合调查。”
站在秦朝海身后的那警士走上前去,拿了那叠照片,又回过来交给秦朝海辨认。
秦朝海用戴着手铐的手一张一张翻看,见照片上拍的都是停泊在黄浦江上的军舰特写,一艘艘舰只朝天翘着大炮,舰舱顶端飘扬着白底红圆的日本国国旗,其中有一张还是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的旗舰“出云”号的特写。
他看后,对那中年警官说:“我没去拍过这种照片,也没指使别人去拍过!”
那中年警官一听,便吩咐:“带证人!”
那个警士转身出去,一小会,就带上一个人来。秦朝海一看,是日本九州洋行大班尾田一雄!只见他西服外头披着一件米色风衣,双手插在西装裤袋,双脚叉开,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睥睨着秦朝海。
“证人尾田一雄,你指证印这些照片的照相纸是秦朝海提供的,是吗?”中年警官朝尾田一雄发问。
尾田一雄一脸傲然,他用生硬的汉语答道:“是的,我作为日本九州洋行大班,是经营大日本九州牌照相纸生意的,所以我一看就看出,这些间谍侦察照片,正是用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生产的朝海牌照相纸印制的,这家企业的法人就是他!”
尾田随着话尾,抬手直指秦朝海,一付肆无忌惮的样子。
“秦朝海,尾田先生讲的是事实吗?”
秦朝海仔细一辨认,这些照片确实是用朝海牌照相纸印的,他便回答:“这些照片确实是用我做的照相纸印的,但是人家买我的照相纸去派啥用场我哪能管得到呢?”
那中年警官道:“秦朝海,侬晓得吗?上海市政府刚刚颁布过几部关于保护军事要地的法规,规定除了军警有责任保护外,还规定市民也有‘协同监护’的责任,非经允许,不得在军事要地测量、摄影、描绘等,违者将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一百元以下的罚金。同样,其他国家的军事设施驻扎上海,也受阿拉地方警察机构的保护,禁止任何人进行测量、摄影、描绘等行为,违者也要追究刑事责任的。”
“可是我没去做过这种事情呀!”秦朝海一脸无辜。
中年警官依旧用和气的口吻说道:“侬假使提供设备条件,也是违法的,是犯了资助间谍罪,也要判刑的。”
秦朝海急了:“我没有资助过间谍呀!”
尾田一雄又伸手直指秦朝海:“铁证如山,你休想抵赖!”
他气势汹汹,根本不把中国人的警务机构警务人员放在眼里。
秦朝海一急,便急中生智:既然尾田以证人的面目来陷害自己,自己何不反守势为攻势呢?于是,他定了定心,说道:
“这是尾田一雄先生要陷害我!两年前头,他曾经到我婚礼现场,提出想要吞并我的作坊,被我拒绝了,现在他看我反而在造工厂了,便又想出所谓‘资助间谍罪’的招数,企图把我的工厂扼杀在萌芽状态,请警官先生查清事实,公正执法,保护民族企业!”
尾田听了,不等中年警官的允许,就抢说道:“秦朝海,你不要转移话题,今天追究的是你犯罪问题,不是造厂问题!即使讲造厂,你那个破厂我大日本企业也是不屑一顾的!”
“那好啊!你既然不屑一顾,那为什么你要亲自到我的婚礼现场来跟我谈‘合作’呢”
“那是我来祝贺你新婚之喜!不要不知好歹!”
那中年警官听出尾田一雄明显是在抵赖,想两人争辩下去于案子无补,便挥了挥手宣布:“今天的讯问到此结束!”
他吩咐秦朝海身后的两个警察:“送证人尾田一雄下去,把秦朝海暂押拘留所!”
那警长走到尾田一雄面前说了一声:“请!”
尾田一雄朝秦朝海狞笑了一下:“秦朝海,我就是要把你送进监狱!”
说罢,便大摇大摆地先走了。
那警士推了秦朝海一下,说声“走!”秦朝海刚站起来,对面讯问桌后的那中年警官却朝他摆摆手,说:“秦朝海,侬再坐一息!”
秦朝海不解,但只好又坐到讯问椅上,那警士也只好站住了。
中年警官忽然换了称呼道:“秦先生,刚刚我讲把侬押进拘留所,是讲给尾田一雄听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呀!因为侬这只案子,我心里是清爽的,是尾田制造‘资助间谍’的由头来封杀侬的照相纸。但是侬要理解阿拉警方,凇沪一战到现在,中日关系越来越敌对,政府还是采取忍让的政策,从侬案子讲来,阿拉明明晓得侬是受到日本人的讹诈陷害,却于当今情势下不便明确保护侬,这样吧,侬可以请人作保,人先出去,再想办法过关,好吗?”
秦朝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警官讯问到现在一直和颜悦色的。他想了一下,便说;“谢谢警官先生,我想请南市骨科名医罗同德先生为我作保,可以吗!”
“可以的。”那中年警官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秦朝海就被他娘舅罗同德保出拘留所。娘舅说,朝海,侬吃苦头了!秦朝海说,还好,没去拘留所,只在侯讯室关了一夜天。
舅甥俩离开蓬莱分局时,那个中年警官居然来送,他拍拍秦朝海的肩膀,表示抱歉:“秦先生,让侬受惊了!现在碰着涉日案子,阿拉也难弄,我对侬也只好做到这一步了,日本人假使来压我,我就讲侬是取保侯审的。”
秦朝海表示感谢。那中年警官又说:“侬假使要减轻我的压力,侬自己又要脱出这只案子,我想这种一箭双雕的办法,只有召开一个记者招待会,借助新闻舆论的力量公开揭露尾田一雄的阴谋,侬才可以反被动为主动。不过要注意,会议主题一定要紧紧落在国货与日货之争上,这样子才能引起新闻轰动,侬也能博得社会同情。”
舅甥俩千恩万谢后走了。
在回家的途中,娘舅罗同德表示担心,说现在上海滩上日本人的势焰熏天,侬去硬撞会吃亏。
秦朝海说,召开记者招待会是个好办法,阴谋怕的就是阳光。现在日本人在中国不怕中国人,倒怕外国人,我看这个记者招待会,应该多请外国驻沪新闻机构和报纸的记者来,形成国际舆论,尾田一雄才会忌惮,我才好保护自己!
秦朝海的主意回去跟哥哥秦朝江、弟弟秦朝河一讲,他们都赞成。朝江说,既然要请外国记者来,那么我来当现场英语翻译吧。朝河讲,我来跑跑腿,负责联系报馆和记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