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庄玉虹送吴雅芬上了黄包车,自己踅进“冠生园”买蜜饯,她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一边看着柜台上陈列着的玻璃蜜饯瓶罐:九制话梅、拷扁橄榄、陈皮梅、金橘皮、盐金枣……看着,想着,她忽然想到,即使吴雅芬来入股,朝海造工厂的资金还是有缺口的,怎么办?
急思突想之中,她突然想起魏亚飞来!
一年前在自己的婚礼上见过他,还一起跳过舞,对他印象还不错,再说朝海也说起过他,老城隍庙湖心亭主持吃‘讲茶’,还对朝海表示要合作办作坊,还又请饭又送红包主动与秦家媾和,还帮朝海暗中组织学生上街抵制日本照相纸,自己跟朝海的婚礼他也到场祝贺送礼,估计真去拉来他入股朝海不会反对吧?哎,对了,就去找他说说看,看看他能否也入点股帮帮朝海。
主意一定,庄玉虹遂称了四样好吃的蜜饯,装成一只玻璃礼盒,付了钱拎走了。一出店门,她就叫了一部黄包车径自往南市三牌楼昼锦路而去。
从老西门到昼锦路不很远,黄包车很快就到魏府门口停了下来。庄玉虹付了钱,就一手拎着木柄布袋,一手拎着蜜饯礼盒下了车。抬头一看,清水砖雕、黑漆大门的魏府石库门,是那样气派,仿佛又那样熟稔!
庄玉虹虽然是第一次来此地,但对魏府的印象却老早熟如刀刻了——丈夫秦朝海乃至秦家所有的人,包括今年才不过十二岁的侄子秦天旭,都不止一次地向她描述过这座昔日的秦府,讲述过秦家人昔日在那里边度过的钟鸣鼎食生活。当然,他们也讲到过秦家败落魏亚飞父子低价卖走秦府的屈辱。每当家里有谈到卖房一节时,婆婆秦门罗氏总是特别伤心,这时,丈夫秦朝海总会安慰母亲:“姆妈啊!我对侬发过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重新住进华屋豪宅的!”但发誓归发誓,如今眼前这座中西合璧石库门脸的建筑,却确乎已经姓魏的了。
想到这里,玉虹便一手拎好布袋和礼盒,腾出一手整了整云鬟,抻了抻湖蓝色碎花头的织锦缎夹旗袍,这才上前扣响铜门环。
不一会儿,一个女佣跑来开门,问清庄玉虹是来找少爷的便让她进了门,还用苏北口音的上海话朝前天井喊了一声:
“少爷啊!这块有个太太寻侬!”
魏亚飞穿着羽纱衬里的熟罗睡袍,正在前客堂闲坐着听无线电,听到女佣喊声,便走出来,一看,乐了:这不就是一年前中秋节秦朝海婚礼上见过的新娘吗?对,是她!黑里含俏的面庞,凹凸有致的身段,一双眼睛如星星般一闪闪的。记得自己那天第一眼见到她穿着一袭洁白拖地长婚纱从婚礼大厅门口进来那一瞬,就惊她为天人。
魏亚飞心旌忽然摇荡起来,他赶紧上前几步,笑颜逐开:“啊!是秦太太嘛!一年勿看见了,稀客,稀客啊!”
“魏先生,玉虹冒昧上门拜访!”庄玉虹操着吴侬软糯的苏州口音上海话,对魏亚飞鞠了一个躬。
“哎!不敢当,不敢当!”魏亚飞喜出望外,“来,来,快请进!”
魏亚飞请庄玉虹到前客堂的红木太师椅上坐,顺手关了无线电。玉虹将蜜饯礼盒放在八仙桌上坐下来,随手把木柄布包放在红木太师椅自己身旁空隙。刚才来开门的那女佣马上款款端上茶来。
等那女佣退下,魏亚飞又堆起笑容,开口道:“庄小姐到我屋里,真是蓬荜增辉啊!”他还特意把刚才称呼过的“秦太太”改口为“庄小姐”了。
庄玉虹没有介意,她把八仙桌上那蜜饯礼盒朝他推了一推:“初次登门,一点点小物事,不成敬意啊!”
“庄小姐客气了!侬能光临,就是给亚飞面子,做啥还要破钞啊?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了啊?哈,哈——”魏亚飞客气过后笑了几声。
庄玉虹道:“玉虹打扰了!”
“哎——哪里话!庄小姐是请都请勿来呢!请吃茶,吃茶!”魏亚飞见庄玉虹不请自来十分开心,便献起殷勤。“刚刚庄小姐讲到寒舍是‘初次登门’?勿会吧?此地原来是秦府,侬先生秦朝海的老房子呀!”
“我晓得的,但是那辰光我同朝海还勿认得,阿拉是伊一家搬到现在住的‘明德里’再认得的,我同朝海屋里是对门邻居。”
魏亚飞眼睛一直看着庄玉虹,几乎不舍得移一移,一听“对门邻居”四个字,口吻不由轻佻起来:“对门邻居好啊,对门邻居做了夫妻,真浪漫啊!”
玉虹听了,垂下头不响。
魏亚飞心旌却越来越摇荡起来。他想,今天她既然主动送上门来,且慢慢噱她入港。但他又马上产生了一个疑问:她今天突然上门找自己,还带了礼品,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于是,他便问道:“冒昧问一声,庄小姐今天光临敝舍,有啥指教啊?”
见他动问,庄玉虹便直言道:“玉虹今天冒昧登门拜访,是为了我丈夫秦朝海建造新厂的事体,现在伊造厂还缺资金,所以想在亲眷朋友中募集股份,我听说过,魏先生曾经有意要跟伊合作办作坊,勿晓得现在还有勿有兴趣再来合作?”
魏亚飞这才明白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突然上门的意思了,原来她是为了老公的事业不惜来求老公昔日的仇家,既然如此,那么,她老公秦朝海知道她来找自己吗?
“噢!承蒙庄小姐抬举,高看我了,庄小姐是来送财上门,我哪能好勿领情呢?就勿晓得叫我投资入股是秦朝海的意思呢,还是庄小姐自家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我来寻魏先生朝海勿晓得的。”玉虹坦然道。
魏亚飞更奇怪了,她居然瞒着老公来找他昔日的仇家,那么,如果自己投资入股成为股东她还能再隐瞒下去吗?想到这里,他便把这个疑问问出来。
没想到,庄玉虹却莞尔一笑,不慌不忙地回答:
“噢!魏先生多虑了!其实自从魏先生主动设宴化怨,朝海对魏先生就消除了成见,况且魏先生又帮伊介许多忙,特别是还帮我接上苏州父母亲的血肉关系,所以阿拉俩夫妻都蛮感激魏先生的,所以我想魏先生如果投资入股,朝海是只有欢迎勿会反对的。”
“侬能够肯定?”
“我肯定!”
“没问题?”
“没问题!”
“好!伊没问题我也没问题了!”魏亚飞不禁淫邪起来,“今朝庄小姐不惜以漂亮之容,放下高贵之身,亲自上门动员亚飞入股,亚飞哪能好勿给面子呢?况且庄小姐还是来给亚飞送条财路啊,这样吧!亚飞就投五万元吧,侬看哪能啊?”
庄玉虹听了,内心顿时一下放松下来,来时尚且感到没有把握的事情现在轻松居然做成了,于是她马上展开真心的笑容,连声道:“谢谢魏先生,谢谢魏先生!我还要代表我老公感谢魏先生!”
魏亚飞也会心地笑起来,心想,这一番交道打下来这个女人好像还蛮好弄的,说话蛮坦诚、行事也大度,一旦答应她的要求,她就好像感激涕零了,估计再给她得一点甜头她完全可能入港。于是他站起来,想走近庄玉虹,准备轻佻起来。但忽一想,不对,太冒失!她今天能不顾自尊到一个来往无多的男人家里来,为的就是丈夫秦朝海呀!不是吗?刚才她感谢自己的时候也不忘帮丈夫谢上一句,这样看来,这个女人还是蛮守妻道的,晓得夫为妻纲,如果自己急于成事,说不定好不容易送上门的鸟儿又飞走了!得慢慢来。于是,他站起来,走向靠她一边的高脚红木茶几,拎起上面放着的热水瓶,给她的茶杯续水。
“不要谢的,庄小姐,侬谢我就见外了,一入股,阿拉就变自家人了嘛!”魏亚飞给庄玉虹的茶杯加满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庄玉虹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眼下和魏亚飞是处在孤男寡女的境地呀!应该告辞了,再说事情也谈妥了嘛!于是,她便站起来,说:“魏先生,我就告辞了,再一次感谢魏先生!”
“哎——哪能好给侬饿着肚皮就回去了,中饭的辰光已经过了,到我此地来,饭总要请侬吃一顿的!”魏亚飞一听她要走,心想盛开的花朵还没有摘下怎能就此放过?便赶紧挽留。
“饭就勿吃了吧,刚刚跟雅芬姐到老西门乔家栅吃过两只汤团,肚皮还勿饿。”
“哎呀!我还当之两碗汤团来,两只汤团顶啥个饥?”魏亚飞赶紧腾出双手按住庄玉虹的肩膀,将她按回椅子上坐下,还朝外叫道:“金凤,金凤!”
那女佣闻声飘然而止。
“去!快点通知宝根准备西餐。”魏亚飞吩咐完后又对庄玉虹说,“我屋里有一个会做西餐的厨师,伊做的味道不比祁门路(今陕西北路)上的‘红房子’推板!”
女佣金凤应声而去。
“饭我真的勿吃了,第一趟上门哪能好意思吃魏先生的饭呢!”庄玉虹继续推辞道,但口气已不是那么坚决了,她生怕硬要推辞会惹他不高兴,从而影响他投五万元股份的热情。
惯经风月场的魏亚飞当然听得出来,便继续敲实挽留:“正因为侬是第一趟上门,所以我就更要留侬吃一顿饭了,再讲,侬今朝又是给我来送财进宝,我饭也勿谢侬一顿总讲勿过去。”
见魏亚飞一再邀请,庄玉虹便不再推辞,说:“魏先生真客气,玉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便安静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低下头看着自己黑皮鞋的鞋尖。
魏亚飞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呷了一口茶,趁放下茶杯的当儿又举目望她,他越看欲火越是旺盛。“怎么把她弄到手呢?”他心里一阵盘算,哎,有了,她不是第一次来这座昔日的秦府吗?这就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便主动站起来:
“庄小姐肯赏光,我蛮高兴!反正要等饭吃,庄小姐勿是第一趟来此地吗?我还是先领庄小姐参观参观房子吧,侬好看看以前的秦府是哪能样子的。”
“好啊!是经常听起秦家几个人多次讲起过以前的秦府,看看也好。”庄玉虹果然来了兴趣,马上站起身来。
魏亚飞先指着前客堂的陈设道:“这里的家具都是秦家留下来的,陈设倒是都调过了。”
这一点庄玉虹刚才一进来就发现了,前客堂的陈设与秦家人描述给她听过的情景不太一样了,正中照壁上原来秦家挂着的吴昌硕的山水中堂和“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的对联,已被一幅大大的西洋油画代替,东西墙壁上,原先八幅海上画家和前清遗老的书法尽数撤去,换上了八幅仿唐伯虎的仕女图,客堂正中的红木圆台上,则陈列着一把日本指挥刀,整体看上去,这客堂的陈设显得有点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还稍稍透着一点杀气。
接着,魏亚飞又领她接连参观了书房和前天井。她发现,前天井两侧的长条麻石花架上,一盆盆各式菊花开得正旺。
庄玉虹正看得饶有兴致时,那女佣金凤跑来通知开饭了,魏亚飞便领她穿廊入室,往后天井的饭厅走去。
后天井的饭厅已经改成了一间西式大餐间,长方形的西餐桌上铺着浆洗挺刮的白桌布,上面对面对摆着两付西餐具,桌子中间那只花瓶里插着一支月季花开得正红。
魏亚飞与庄玉虹刚一坐下,头戴高高西餐厨师帽、身穿白上衣的厨师宝根就奉上两客冰淇淋,说是请他们先开开胃,接着,又送上两道菜;奶油鸡茸汤和德式冷肉。庄玉虹用银匙子舀了几口汤喝,又用银叉叉起那冷肉尝了一口。
“味道哪能?庄小姐?”魏亚飞一边吃一边问道。
“还勿错。”庄玉虹心里感到满意。
第一、二道菜还没吃完,厨师宝根又先后上了一只炙鸡、一盆炸对虾、两块腓力牛排、一块白汁银鳕鱼、一道桔子布丁和一盆浇着奶汁的生菜。女佣金凤还端来两杯浓啡。
魏亚飞问庄玉虹:“再来点德国黑啤酒好吗?”
庄玉虹摇摇头:“太丰富了,我都吃不下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钟头。饭罢,庄玉虹拎起木柄布袋说要回去,魏亚飞却故作好客地说:“庄小姐刚刚勿是还没参观光吗?还是让我领侬继续参观寒舍吧!”
庄玉虹转而一想,吃好主人家的饭马上走确实欠礼貌,再说自己也确实好奇魏府还没看完的部分,于是点头表示同意了。
那魏亚飞见她点头,脸上微微一笑,便做了一邀请的手势请庄玉虹走在头里。到了中天井,示意她沿楼梯往楼上走,他则假装客气地走在后头。
两人迤逦上到回字形走马楼廊,这时,魏亚飞突然紧走一步迈到庄玉虹身后,一下弯下腰,只听他“嗨”的一声就把庄玉虹抱起来。庄玉虹猝不及防,马上挣扎,还拼命用木柄不袋拍打魏亚飞的后背,大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那魏亚飞哪里肯放,他背着庄玉虹进了一间房间——正是从前秦家老大秦朝江夫妇的婚房,把她朝大眠床上一甩,转身就去关房门。庄玉虹一见他脱了手,便赶紧从床上竖起身来,几步冲到门边,但魏亚飞却死死地抵住门不让她出去,还腾出一只手来插上插销,淫邪地朝她笑着说:“侬还勿晓得今朝的魏府几何大,进来好进出去难了吧!”
刹时,庄玉虹感到恐惧,浑身陡然颤抖起来,她拿着那木柄布包不住地摇晃阻挡,如同摇晃着一面免死旗牌:“魏先生,勿要乱来,勿要乱来!”
她一边说,一边朝后退却,这一退,正好退到眠床边。
“侬又勿是小姑娘了,老实讲一声,我帮侬去寻来侬娘家人,侬还应该好好交谢谢我……”
悲哀的泪珠,不停地滚过玉虹那黑里含俏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