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坐落在民国路(今中华路)上“九亩地”(今大境路与露香园路的统称)的青云轩古董店外,两个伙计刚刚揭掉排门板准备营业,一个穿湖蓝色碎花头的织锦缎夹旗袍、拎一只木柄厚布袋的年轻女人就走上前来,轻声地对他们说,要找店里的少奶奶吴雅芬,样子好像蛮神秘。
两个伙计心里疑惑,但还是拔开喉咙要朝店面楼上喊,却马上被那女人掩住嘴,她用带有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请勿要喊,就同伊讲,我在前头转弯角的烟纸店等伊。”
其中一个伙计答应了便踅进店堂去,另一个则继续整理揭下来的排门板。那女人微微一笑,离开了。
那女人走进她说的那家烟纸店,漫无目标地浏览着店堂里的陈列:香烟、洋火、汽水、糖果、蜡烛、毛巾……不一会儿,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女人惊喜的叫声:
“玉虹,侬哪能来啦?六年勿见了!”
庄玉虹闻声转过身去,果然是吴雅芬来了,便欣喜地叫道:“雅芬阿姐,侬好呀!”
她见吴雅芬烫了一个横爱司头,上身穿着一件苹果绿的绒线衫,罩着里面的雪青底色绣着大朵百合的花缎子旗袍,底下露出穿着肉色玻璃丝袜的两只小腿,脚上穿着一双缎面的蟠金绣花鞋,两只手腕上还各带着一只金镯,一翻一飞晃得耀眼。她觉得吴雅芬人比六年前稍稍胖了些,也比六年前更具风韵了,看得出来,她婚后的日子还安耽。
吴雅芬一点也没有因为昔日恋人的妻子突然找上门而疑惑,反而热情地邀请道:“侬难得来,快,到阿拉店里去坐坐!金章也在的。”
“勿了,勿了!”庄玉虹推托着,“金章阿哥好吗?”
“好的,蛮好的,自从我陪伊到宁波镇海乡下头戒掉了鸦片瘾,回来后就一直帮伊爷老头子看店做生意。走,一道去坐坐!”
“勿了,真勿了!要么我叫部黄包车,请侬一道到老西门去吃点心?”
“我早饭吃过了。”
“吃过了,我也请侬一道到老西门‘乔家栅’去坐坐,讲两句闲话,好吗?”
听庄玉虹说要“讲两句闲话”,吴雅芬便说“好”。
于是,庄玉虹便招手将对面停着的一辆黄包车叫过来,两个女人便坐上车往老西门而去。在车上,玉虹对雅芬直截了当地说:
“雅芬阿姐!请侬勿要见怪,我这趟来,是专门来寻侬商量事体的。”
“噢——专门来寻我商量事体?啥事体啊?”雅芬不解。
“到了我再同侬讲。”
黄包车在跑,吴雅芬却兀自奇怪开来,自从六年前在虹口张越超的万方照相馆与她见过第一面,至今还从未再见过,而且六年来连个电话也没通过,今天她难得一来,邀请她进店坐坐她又推三阻四,何况,她又那么神秘,到了我店堂门口却又不直接进来,要叫伙计跑上楼来通知我出来,还要拉我到老西门‘乔家栅’去吃点心,她今天到底有什么事?是不是她同秦朝海发生点啥事情了?
乔家栅点心店在民国路进入老西门闹市的东端,该店素以猪油豆沙汤团最有名气。此刻,店里早市已经落市,三开间的店堂间里人不多。
庄玉虹领着吴雅芬一踏进来,便寻了两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口又喊堂倌上两碗八只猪油豆沙汤团。雅芬抬手阻止,说自己早饭已经吃饱,这种汤团又大来西,就来两只一人吧。玉虹便马上向堂倌改口了。
吴雅芬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但见外面马路上人来车往颇为热闹,沿路店家门口挂着的“专卖国货”、“大减价”之类的布招不时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汤团很快上来了,趁双方都用瓢羹吹冷汤水的当儿,吴雅芬便问:“玉虹啊,侬讲专门来寻我商量事体?到底是啥事体啊?”
庄玉虹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说:“勿好意思噢!雅芬阿姐,我六年没来看望侬,今朝是有了事体才至来登侬三宝殿,真难为情!”
吴雅芬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侬又没登我三宝殿,勿是叫我出来吃点心了嘛!玉虹啊,有啥事体尽管开口!”
被吴雅芬一鼓励,庄玉虹便开口说出了昨晚上她听到的秦朝海造新厂缺资金打算募股的事。她问吴雅芬,可有兴趣投资入股?
原来如此,吴雅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坚持不肯去古董店里坐坐慢慢说,原来她今天是要避开丈夫曹金章和公公曹国卿,专找自己一个人,显然她是看准自己曾是秦朝海的情人肯定会帮这个忙。
庄玉虹的来意顿时掀起了吴雅芬心中的波澜,虽然她做青云轩古董店少奶奶已经六年,但却一直未能忘怀秦朝海,并且经常惦记着他,惦记着他的事业,但这只是心里想想,表面上绝对不敢表露。因为她知道父亲吴士贤和公公曹国卿已经得罪过秦家人,尽管已经杜月笙过房儿子魏亚飞主持吃过“讲茶”拉了和,但就像存有豁缝的瓷花瓶一样,豁缝再细毕竟不再完好。虽说那是上一辈惹下的事,但她与秦朝海还是旧情未泯,特别是三年前她与他又在宁绍轮船公司老板竺梅先办的伤兵医院重逢,两人并肩抢救伤病员将近一个月。从小青梅竹马的情愫宛如种子植在心田,一遇对方出来什么信息像雨露般地一洒,就又会蓬勃生长出爱之小苗来。然而,说到这个“情”字,她又有点佩服面前这个苏州女人了,她为了丈夫的事情,居然敢找到丈夫的前女友帮忙,怪不得上海滩不少中小老板喜欢养苏州女人为外室,原来他们看中的是苏州女人相貌好、感情真啊!
想到这里,吴雅芬忍不住要问:“玉虹,侬来寻我,朝海晓得吗?”
玉虹黝黑的脸上一脸诚实:“勿晓得,我没搭伊讲。”
雅芬奇怪了:“既然侬瞒了伊来寻我,那么,我要是投资入了伊的股份,登记股东的辰光还勿是要被伊晓得的吗?”
“这也是侬假使肯出钱入股之后我想同侬商量的事体。”庄玉虹一对星星般的眼睛放射出深思熟虑的神色,“我昨日夜里困在床上就想好了,假使雅芬阿姐侬来投股,是勿是能够假托竺梅先竺老先生的名义?因为侬同朝海都认识竺老先生,只要竺老同意了,我对朝海讲起来,就讲是我求到竺老先生投资入股的,侬呢,托竺老名下,总可以放心的。”
这一席话说得吴雅芬实在太佩服庄玉虹了!为了拉她丈夫前女友的股份,居然考虑得这样周全。看在她这一点上,还是不要辜负她吧。于是,吴雅芬便毅然决然地说:“好的,玉虹!看来侬真是一个有帮夫运的女人,朝海有侬这样的老婆帮伊,我真开心!我钞票勿多,就投一点小股吧!”
“雅芬阿姐,谢谢侬!”庄玉虹不由伸出手去握紧吴雅芬的手。
吴雅芬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挣开庄玉虹的手:“噢,勿对噢!竺老先生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我只投一点小股去假托伊的名义,伊肯定觉得没面子,勿会同意我用伊的名义的!”
庄玉虹一听,拍了一下脑袋:“哎——这一点我倒哪能没想到呢?”
吴雅芬看了她一眼,心想,她毕竟是女人,考虑得周全的事情也百密总有一疏。但她还是宽慰对方道:
“算了,侬同我再想想周全吧!这样吧,我去准备钞票,侬先回去。今朝的事体既然侬瞒了朝海,那么也请侬瞒过我夫家同娘家的人,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的宁波人,牵丝扳藤老烦的。”
“好的,我一定的,雅芬阿姐,今朝阿拉两家头商量的事体讲的闲话,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吧!”
两个女人吃光了碗中的汤团,就在“乔家栅”店门口分手了。庄玉虹称自己还要到隔壁“冠生园”买点蜜饯给女儿解馋,遂叫了一部黄包车送吴雅芬先回去。
吴雅芬很快回到青云轩古董店,见曹金章正坐在店堂里看一本《良友》画报,便也不跟他多搭话,推说刚才看到一爿裁缝店,想起家里有块料作摆在箱子里辰光蛮长了,想寻出来去做件衣服,便顾自上楼了。
她知道,这一会公公曹国卿去“瑞香池”孵混堂(浴室),也可能是去老城隍庙里的古董行灵市面了,要背着精明灵光的他,只有趁他不在时下手。
她一上楼,就翻开从娘家带来的那只樟木箱,一下子就找到那张出嫁时母亲送给她“压箱底”的一张一万银元的庄票,她捏在手里看了又看,自觉这点钱似乎不足以假托竺梅先出手投入的股金,又翻箱倒柜搜尽妆箧,终于又搜罗出两串项链,一付翡翠手镯,四只金戒指和一双赤金的脚镯,想这两天就去“老风翔”银楼卖了变钱,都并在一起,再去找竺梅先伯伯开口说事。
看着这张庄票和这些首饰,吴雅芬突然畅想,惯以急公好义著称的竺梅先,说不定看到她只有这点钱,又得知是为“一·二八”事变期间投身他手下劳军的秦朝海募股,说不定还会自己加钱进去壮大其股呢!如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