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到中秋节了,秦朝海忽然对庄玉虹说:“婚礼我筹备得差不多了,我今天想邀请你带宝儿去国际饭店看一看场地。”
庄玉虹欣然答应。她想想,国际饭店是沪上最高档的去处,南京路上的廿四层的高楼,巧克力色的墙面,矗立在跑马厅北面,鹤立鸡群俯视群小,多少气派啊!因此今天即使是跑进去看看场地衣服也不能穿得太差,否则给仆欧都要笑话的。于是,她特地换上一件平时不大舍得穿的白底浅蓝粉红小花的英国麻纱旗袍,长及脚面,再配一双白皮鞋,给宝儿也换上好看的童装,头上系上一个蝴蝶结,一家三口这才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临出门时,玉虹还给大嫂何晶涵打了招呼。招呼完后,她只是奇怪,姆妈怎么不在家里。
从他们家所在的敏体尼荫路去南京路国际饭店并不很远。秦朝海叫了一部黄包车载上他们三人就走了。
到了国际饭店,秦朝海跟开电梯的仆欧说“到八楼”。仆欧便关上伸缩铁门,揿了一下按纽,电梯便缓缓上升了,宝儿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一家三口刚到了八楼,还没来得及走出电梯轿厢,一位身穿白制服的仆欧见到他们便迎了上来。秦朝海报了一声“八零七”,仆欧便走在头里,领他们仨来到一间房间门前,伸出右臂朝门一摆,说了声“八零七房到了,请!”然后站在一边目送他们进去。
秦朝海转动铜制门把手打开门,对庄玉虹说了声:“美丽高贵的庄小姐,请!”
玉虹莞尔一笑,搀着宝儿的手进了房间。
里面的人听到开门的声音早就一个个站起来。玉虹一见他们就惊呆了,放声大叫:
“阿爸!姆妈!”
“玉虹——”
庄玉虹的母亲大步朝女儿扑过来,紧紧搂住女儿肩膀,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房间的人,有庄玉虹的爸爸、妈妈,还有秦朝海的妈妈秦门罗氏、娘舅罗同德。到了这时,玉虹才明白,为什么出门时不见未来婆婆她老人家。
“扑咚!”玉虹挣脱了母亲,双膝一软,跪下了,然后以膝代脚,移动到爸爸跟前,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好像生怕失去他一样。
“女儿啊,我的好女儿!这五年多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爸爸双手捧着玉虹的脸颊,任凭她的眼泪濡湿自己的长衫,与她一起泪水长流。
妈妈又跟过来,与爸爸一道搀起女儿,三个人都哭出声了,哭得震天动地。秦门罗氏见了这一幕,也陪着一起哭。五岁的宝儿弄不清眼前这么多大人痛哭是为了什么,只看见妈妈哭了,奶奶也哭了,她也跟着一起大哭起来。
娘舅罗同德见状,吩咐秦朝海:“朝海,卫生间里有玉虹爸爸妈妈的毛巾,侬去绞一把来!”转而,他又劝道:“好了,大家都不要哭了,今天玉虹同娘家团聚了,应该高兴才是嘛!”
秦朝海马上去绞了毛巾来,分别递给玉虹父母:“爸爸,妈妈,请擦一把脸,不要难过了!”
玉虹爸爸接过顾自擦起来,他擦好,玉虹妈妈接过毛巾,却先给玉虹擦了,然后再自己草草一擦。秦朝海等他们擦好脸,接过毛巾拿到卫生间重新搓好挂好,又领宝儿到卫生间洗了脸,小家伙出来便抽抽噎噎不哭了。
秦朝海跟女儿说:“去,叫外公,外婆!”
宝儿走到玉虹父母面前,脆生生地叫了声:“外公,外婆——”
“哎——我的好外孙女!”玉虹父母马上转悲为喜,两人紧紧搂住宝儿不放。
玉虹眼前的爸爸、妈妈,尽管都新长衫新旗袍加身,但都脸颊消瘦、、身骨如架,特别是她爸爸,太阳穴处裸露的青筋还不住地暴跳。一望而知,他们是受了骨肉多年分离的无尽煎熬。看到父母这般模样,做女儿的不禁又伤心了。
玉虹爸爸挤出一丝笑容,操一口苏州话说道:
“玉虹啊,五年了,终算见着你了!是朝海托伊的老师魏亚飞先生先到苏州来寻着我,做子我的工作,介绍了朝海搭子秦家的情况,伊劝我,讲你同朝海小人也有了,朝海发明出照相纸,开出作坊之后又做得蛮好,还讲侬帮朝海打赢了日本人的官司,我同倷娘听下来,慢慢交心就软哉!实际上,朝海同伊姆妈五年前头第一趟到苏州来提亲,我同你娘虽然回避没有见面,但送来的礼我伲一直没退过喂!当时,我伲只是怨侬,一个小姑娘,婚还没结,肚皮里就怀了小人,侬叫我这个教书先生面孔往哪里放?”
说到这里,玉虹爸爸一时语塞说不出来。玉虹妈妈便接上说了下去:
“现在时过境迁了嘛!秦家也有心,魏先生来苏州寻着我伲劝过之后,秦家姆妈搭子娘舅又到苏州来第二趟向我伲提亲,还送来一千元聘礼!秦家人家正宗,又是礼到情到,朝海又有出息,宝儿又大了,我伲当然同意倷的婚事喽!朝海还拍电报来,叫我同侬爷提早一个礼拜来,住住国际饭店,白相白相上海,等着吃喜酒喂,当然喽,这些事体朝海都是瞒着侬做的,伊讲,为了给侬一个突然的惊喜!”
玉虹抹了一把泪,说:“朝海真有心啊,悄悄地帮我寻回了娘家,还让阿爸姆妈认了我,五年哉,玉虹愧对阿爸姆妈呀!”
玉虹妈妈说:“五年的闲话交交关,我伲等一息再讲,现在我伲有外孙女了,多少开心啦!宝儿啊,再叫一声外公、外婆!”
他们膝下的宝儿又大声叫了一声:“外公——外婆——”
“哎!宝儿真乖!”玉虹爸妈终于绽开了笑容。
玉虹妈妈见玉虹依旧流泪,便劝道:“玉虹,勿好再难过哉,今朝是倷我伲大喜日脚,我伲一家时隔五年重新团圆,倷哪能好落介许多眼泪啊?倷勿好再哭了,要高兴啊!宝儿,侬讲是吗?”
宝儿抬起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爸姆妈!阿弟哪能没来?”玉虹止住泪,抽抽噎噎地问。
玉虹妈说:“他要读书咯,不过到侬结婚那一日,伊会乘火车赶过来的喂!”
秦朝海道:“阿爸姆妈快请坐!姆妈娘舅,你们也坐呀!”
四位长辈或沙发、或椅子,纷纷落座了。
玉虹对秦朝海轻轻地说:“朝海,谢谢侬!请魏先生出了场,又叫秦家姆妈同娘舅第二次到苏州提亲,我终于同娘家人团圆了!”
秦朝海说:“玉虹,我不是向你保证过吗?举办婚礼的时候,我一定会请到你的家人来出席的,让他们亲眼目睹你嫁给我的风光,我说到就要做到嘛!”
秦门罗氏也说:“是嘛!玉虹啊!从现在起,侬勿好再叫我秦家姆妈了,这太生分了!”
“姆妈——”玉虹朝秦门罗氏大声叫道。
“哎——”秦门罗氏喜滋滋地应道。“玉虹啊!我的好媳妇啊!”
秦朝海又道:“今天我们两家的长辈都在,等一会请你们陪我和玉虹到我师父的万方照相馆,拍一张结婚照,我想请你们现场见证。”
“好!”玉虹爸爸回应得爽快。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宝儿飞快地跑去开了,原来是刚才那个仆欧,他手里托着一只福漆盘子,上面放着七碗绿豆汤。“秦朝海先生定的点心到了!”他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把绿豆汤一碗一碗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告退。
玉虹妈妈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用碗里放着的银匙搅了搅,尝了一口:“唔,蛮甜的!”
愉快的情绪弥漫整个房间,人人端起绿豆汤碗喝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