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王府·金亭池——
荷香漫漫,锦鲤潜游,翠枝玉盖,暗香盈袖,抬手落子,大杀四方。
即墨铮将黑棋落子,等待着对方下一步攻势时,有暗卫来报,帝都府尹张贴了刺杀离王的刺客画像,却被寒甲军认出这画像正是离王即墨渊,百姓议论纷纷,谣言甚至是落到了他和太子身上,而当太子府的府兵到的时候,周帝已经抢先一步派兵责难,府尹方敬却突然畏罪自缢而亡,但究竟死因为何,谁都不敢问。
即墨铮神情自若的落下棋子,嘴角扬起一抹看不见的弧度,挥手让暗卫退下,让其他人按兵不动不做搭理便是,伸手朝面前的人微笑道:“阁老该您了。”
“殿下被平白无故染了谣言,倒也是沉得住气!”
说话的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鹤发童颜精气神好的很,特别是那双看人毒辣的眼睛,如同鹰睃狼顾,普通人被瞅上一眼便是头皮发麻站不住脚跟,即墨铮是难得与他相谈甚欢的忘年交。老者名秋寒江,早年与即墨宣结识,算得上是即墨宣有知遇之恩的老师,授他不少兵法,因才华横溢与见识深远,识人毒辣,常常一眼可知此人深浅,打破朝堂多少年来良莠不齐滥竽充数的局面,被即墨宣奉作阁老把持着朝廷官员的褒贬。
秋老已半年多不曾上朝,在家修养,时不时溜进哪个老朋友的庭院唠唠嗑,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得知即墨铮在周帝面前博文达识投其所好,又懂得在朝堂上韬光养晦,让秋老格外欣赏,摸着棋子便嚷嚷开了:“看二殿下模样,大概也是胸有成竹了。”
“阁老过誉了,不过是市井流言,上不得台面……”
“殿下误会了。”
秋老突然将捏着的棋子放回棋盒盖上,不轻不重的声音响却让即墨铮听得心头一闷,忙不迭的抬起头看他,那双通透双眸,鹰睃狼顾正对着他的眼睛,即墨铮额角顿时冒出一滴冷汗,沿着鬓角滑落直达手背,寒意蹭蹭直上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竟是动弹不得。
“老朽方才可不是在夸你……”
秋老的声音沉稳中带着几丝戏谑,睥睨一世的眼神锐利似剑,即墨铮不止一次见过那种势要将人剥皮刮骨的目光,面对着群臣大刀阔斧字字珠玑时,秋寒江便是这种目光,扫过大殿群臣噤声,高高在上的周帝此时一句:老师请,秋寒江也就恢复那种笑眯眯的舒缓神情谈笑自若,在他的口中心中,江山社稷如同一幅画卷出口即笔墨横姿,尽数绘在周帝心底,丝丝入扣,大赞一句妙哉!
此刻这种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即墨铮浑身拔凉,话语如鲠在喉。
秋老嘴角带着笑意摸摸胡子,看眼前小辈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爽朗笑了几声,神秘兮兮指指棋盘得意道:“殿下你可是输了呦!”
嗯?即墨铮如梦方醒的怔愣片刻,低头看棋已经入了死局,秋寒江步步为营,将看似毫不起眼的几个子相连,便是一步大棋,直取要害,无形之中将他连根拔起。
“阁老高招,小辈心服口服!”
秋老磕着桌上的糕点笑眯眯的点头,即墨铮看着桌上棋子陷入沉思,棋面的棋子连畴接陇,即便是最微末的棋子都发挥了作用,即墨铮唇角带起了一抹弧度,不愧是朝堂上最为毒辣的秋寒江,受教了!
秋老嚼着手里的糕点含糊不清,看即墨铮傻愣愣瞅着一盘死棋出神,伸手随便呼啦几下将其打乱,乱蹦的棋子停滞,那死棋居然四面八方活络起来,看得即墨铮惊讶万分,抬头被秋老塞了一嘴的糕点道:“尝尝这厨子做的莲心酥,虽入口有些微苦,吃着吃着那滋味儿可就不一样了,甜中带着的苦涩褪去,剩下的回味便是甘甜,还有这酸杏煮酒,老朽喜欢哈哈哈哈,来来来满上。”
“阁老可放过晚辈吧,今日还要进宫,不便饮酒,不能陪阁老喝个痛快了!”
“那就真是可惜了……”
秋老微微惋惜的撇撇嘴,喝着酒眯起眼睛自说自话道:“鸟儿离家久了,可算是要归巢了呦……”
即墨铮身子一僵。
“阁老……”
秋老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大饮几口将一坛子酒喝尽打了个饱嗝,捞起桌上酒壶就往外面走去,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还哼起了小调,即墨铮看着秋寒江喝高了的模样,立即差人去送送他,隔着老远听见秋寒江醉醺醺又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没醉没醉,你们都不用扶!”
即墨铮长舒了口气正欲坐下,刚捏起一颗棋子便有下人报苑府来客。
“何人都不见,让他们回去!”
“是苑府二小姐……”
“阿情?”即墨铮连忙理理衣裳,映着杯盏看看,往外面走去,“怎么不早告诉我!”
书香雅静的阁楼,苑情四处望着,书案上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像,妙龄少女倚着竹桥刷洗马背,红棕色的鬃毛根根可数,少女温婉秀丽举止大方,面带笑意轻刷马匹,身旁绘着蓊蓊郁郁的林子,有落日残阳,大雁归林,一侧绘着溪水潺潺,鲔鱼隐约。
苑情记得第一次遇见即墨铮便是在城郊一处林子,她为苑临川洗马,正巧遇上了微服私访的烨王府车队,骑在马上玄衣玉冠的俊朗男子无意间朝着她望去,这一眼便是二人纠葛的开始,苑情握着水瓢笑得如同流星一璨,却牢牢映在了即墨铮的心底,柔软的将要化开,情窦初开的殿下将一腔情愫投入这片秋水中,等待着女子的回应。
“阿情——”
人未到声先至,苑情扭头瞧见了那殿下急匆匆的身影,与那日匆匆下马朝自己走来时的画面重叠,眼神微愣间那人伸手欲抱她,苑情未动,那人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收住手臂满脸歉意,将下人屏退后倒上茶水,苑情看着这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的二殿下在自己面前愚笨不知所措的模样,心底泛起几丝歉疚,说话的语气也是平和温柔许多。
“二殿下不必多忙,阿情受之有愧!”
“不忙活,阿情用茶。”
即墨铮将杯盏递来,看苑情接下立即让她入座,手中是岩兰香的香片茶,清心舒缓芳香扑鼻,苑情平日里常常煮来为苑临川安神助眠沾染了不少香气,大概是被即墨铮察觉,才备了些,今日恰好用上。
“先前常常嗅到阿情身上的岩兰香,因而作画时煮上一壶,想不到阿情此时来访,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味道如何?”即墨铮的声音清亮,因心情愉悦也提高了不少,颇有些孩子气的雀跃。苑情又不想让他失望,点点头应答道:“甚好,谢二殿下。”
“阿情,以后别再唤本王二殿下了,唤本王的字,昭宸,可好?”
“殿下抬爱了,阿情不敢!”
苑情拒绝也是他的意料之中,即墨铮捏着拳头欲言又止,止而又言,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再勉强,坐在椅上整个肩膀都瞬间松了下来问道:“阿情今日来此,可有事?”
“却有一事需麻烦二殿下……”
“请说!”
苑情放下茶杯似在斟酌语言,对上即墨铮明亮的视线缓缓道:“阿情听闻,半月后公主举办生辰宴,宴上会有西域使团相赠的幽萤烛火,阿情未到苑府之前,曾在西域待过一段时间,那儿的幽萤灯极美,有‘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之赞,便想去看看,但府上小辈只邀请了大哥大姐及三妹,不知殿下可否愿意带阿情前往公主府看看……”
“求之不得啊!”
即墨铮惊喜若狂的握住了苑情的手,又担心唐突对方连忙放开,笑得一脸灿烂,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阿情喜欢,本王便往西域将幽萤灯买个几十几百盏,挂满烨王府,阿情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苑情浅笑不语,她知道面前这个颇有孩子气的男子对她的心意一片赤诚,可惜的是她注定无法回应,一个人的心实在太狭窄了,装入一个人便此生不换,即便她装入的那个人也是注定无法回应自己。
“阿情谢过殿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伴着煞人的风,破旧不堪的屋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风雨已经肆虐了几日,屋内散发着浓浓的霉糊味,茶碗干涸又被雨水润湿,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腐败气味,一只老鼠吱吱跑过,瘦骨嶙峋的窝在墙角破布中瑟瑟发抖,在另一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喘息的活物,被破旧衣服裹着塞入衣柜的女孩,半掩的柜门遮挡不住她的身体,她马上被破门而入的官府衙差带走,拉拉扯扯间滚入泥水中,眼前模糊呛咳不断,官兵骂两声晦气,便又继续拖着她往前走,每个人都紧紧捂着口鼻,路上不断有尸体和苟延残喘的人,女孩冷漠的看着四周弥漫着死气的村庄,闭上眼睛。
这儿本是个宁静祥和的村子,与世无争远离繁华,然偏偏天不遂人愿,几日前,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现了症状,持续的高热和咳嗽击垮了身体,卧床几日后浑身上下泛着细密的红斑,疼痒难耐,而后脑袋上也出现了红斑,白色的脑浆自耳鼻流出死状可怖。
瘟疫蔓延如同一阵风,零星几人到大番肆虐仅仅只是几个月时间,祸及的几个村子终究引起朝廷重视,连番派出医丞与官兵前去医治灾民及沿途封路,然而疫情来势汹汹又无源头可查,在第三批医丞也染病惨死之际,朝廷终究放弃了这些挣扎在阎王殿前的灾民,封住村子等待着死气将其全部笼罩。
女孩的母亲在染病的第一天就被带走,她担心女孩被牵连将她藏起,等待着染病之人的下场就是烧死,外头烟雾缭绕,噼里啪啦的柴枝焚烧的声音响了许久,女孩一言不发的躲在柜子里,紧咬着衣服,没有流眼泪,只是茫然的盯着角落里啃着隔天冷馒头的老鼠。
这几天她见过亲手将亲人烧死的痛哭流涕的官兵,见过生离死别却又带着笑容诀别家人的人,也见过抱着染病的孩子一起烧死在火场的母亲,太多了……也许这就是人间与地狱的交界处吧。未染病亦或者是还未出现症状的人被安置在一处屋子,药罐子排成一排,不服输的医丞还在尝试着救治症状轻微的村民,尽管暂时缓解表情,最终依旧逃不过焚为灰烬的结局,最后留下的医丞被看着满屋子等待死亡的无辜村民泣不成声。
女孩是被吵醒的,她记得自己被拖着摔在地上,官兵想再度拎起她时,一抹青色将官兵踢翻在地,温润中带着愠怒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枯败的地里生出的蒲草,然她听不清了,他的身影如同融在淅沥的雨水中,暗青中的一抹明亮,只记得后来居上的声音吵吵嚷嚷的,盖过了那个人的声音,而她此刻听到的便是那吵闹的声音,絮絮叨叨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是刺眼的阳光,雨停了也天亮了,躺在安置村民的屋子里,轻轻扒着窗子,看到了一抹张扬肆意的赤红。
“小亦啊你这是干什么呢,这地方是好地吗?瘟疫啊你知道吗瘟疫,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的,万一染上是开玩笑的吗?本座可不想陪你死在这里!你看看那些被烧掉的人,死状别提多恐怖了,朝廷派来的医丞都只能缓解病情就凭你就想救他们,别开玩笑了!赶紧走吧别逞强了,你自己身体就不好,万一要是染上了该怎么办,本座该有多大的损失!哎呦小亦你轻点……”
“吵死了……端药去!”
红衣男子喋喋不休的嘴巴被身侧那青衣男子一记掐耳朵打断,满不情愿的端着看着就苦兮兮的药走开,青衣男子转而与那留下来的医丞交谈,他的声音一如昨日,也温柔许多,女孩一眼便听得出来,盯着他背影出神间,那个赤衣男子已经走来。
“小妹妹醒了啊!”
玩世不恭笑得欠揍,不过那张脸也是当真好看,他告诉她,他是武林盟主景燃,而外面的人是他的小大夫小亦,问她叫什么?女孩轻声道:“苑情……”
疫情得以控制是在半月后,青衣男子与医丞联手终于寻到了救治良方,看着一个病患的症状缓缓消失,他露出了在这段时间内第一个笑容,端过女孩手中递来的药朝她道谢,温润如同一块青玉精雕细琢,雨后重色抹不出这般色彩,女孩望着他的眼睛许久,在他的眼中她似乎见到了神明。
“世间有神吗?”她问娘亲。
“有啊,在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个值得一生追随的神明,也许在某一个瞬间,你就会找到他……”
我想我找到了,娘亲。
她追随了她的神明几载,心底的情愫愈发浓烈,他给她的感觉也愈发遥远,他的眼底总有一片怎么也化不开的阴骛。
苑府门口,两人抬头望着那块苑成公府的牌匾,更名为苑临川的青衣男子回首轻轻朝她笑道:“今后这儿便是阿情的家。”
在他的眼中,她看出他是真的想让她留在这座宅邸,欲脱口而出:你呢?
“是,主子。”
“以后要唤我兄长。”
她跟随着他跨上苑府的台阶,眼睛紧紧盯着那个背影,她知道,这是她终其一生,也永远追逐不到的背影……
主子,遇见你,阿情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