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成公府·栖梧院——
刚落过雨,草叶间水雾腾腾,院内的草药净洗如新精神抖擞,一只素手在其间穿梭帮扶着歪倒的草药,举手投足间,湛青色的外衣与鞋边上也沾上了些许泥点,水汽打在脸颊,发梢微微浸湿,舒展四肢跨出药田,迎面便是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肩头,侍女打扮的苑情将他的衣裳拢好,从脚下暖盒中取出碗温热的汤药放入苑临川手中,柔声道:“主子的身体不好莫要受寒,这些事情就让阿情打理就好。”
苦药入喉,面前的女子贴心的递上帕子裹着的杏脯,沾着几点糖霜酸甜可口,苑临川刚要谢她,苑情早已接过他的锄具蹲在药田中细心打理,苑临川便不拂了她的情,立在药田外看着这个他带了这么多年的丫头。
“阿情身为苑府二小姐,下次可莫要穿着侍女的衣裳,还有要唤我兄长。”
“阿情知道了,叫顺口了,一时难改。”
苑情抚摸着掌心长势繁密葱翠的石斛,一侧那朵开出的鹅黄色花蕾,花蜜融在露珠中沿着指尖滑落,落地的瞬间苑情心尖也是微微一颤,这是她与苑临川一同栽种的石斛,已经郁郁葱葱长到脚踝了,擦擦打湿的衣角,打理完的苑情回头朝苑临川走去,两人一同进屋,白霜从小厨房走出,端着沏好的热茶。
白霜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看着苑情娴熟的端茶倒水不禁抱怨起来:“二小姐,您可不知道,二公子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们几个伺候的人都插不上手,您来的时候他才歇一歇让我们伺候几分!”
苑临川轻轻拍拍白霜的脑袋:“别听她瞎说,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兄长是怎样的性子,我都知道!”
苑情双手捧着热茶放在苑临川面前,后者微笑接起,高山云雾茶香沁小屋,软了几个人的眉梢,“兄长向来身体欠安,有些事情还是吩咐下人做就好,若是兄长不嫌弃,阿情常常来兄长处陪陪兄长,也替兄长分忧……”
“阿情心意,为兄心领了。”
“对了,白霜。”苑临川想起什么似的将白霜唤来道:“近日来你一直在青儿的五十弦做事,五十弦在帝都的名气也日渐攀升,那里若是还有需要,可随时找我!”
“二公子放心吧,五十弦被三小姐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论是商人巨贾,亦是达官贵人都喜欢来五十弦坐坐,如今日进斗金呢。”白霜越说越激动,一双大眼睛难掩对苑青的崇拜之情,双手紧握眉飞色舞。
“二公子若是无事可来坐坐,那儿清幽雅致乐声绕梁,您定喜欢!”
苑临川喝着茶水缓缓点头,“那是自然,既是青儿的生意,为兄定当捧场,只是你们可记住了,青儿是五十弦的幕后之主这件事,除却我们几人外不可让他人知晓,你们平日里出门也要低调行事,以免遭人话柄。”
“公子放心,白霜明白!”
“兄长尽管放心吧,阿情知道!”
屋檐传来了轻微的指尖敲打瓦片的声音,懂武的白霜与苑情自然知道是谁,两人心照不宣退出门后不久,苑临川朝着门外迟迟不现身的人催促道:“再不出来,我便歇下了……”
“就来就来!”
一袭赤衣的妖娆男子从屋檐掠下,如一片轻羽落地,倏忽间翩然飘进屋子坐在苑临川对面,毫不客套的领起茶壶就倒,大饮几杯后又随手拿块糕点吃着,看着牛饮的人,苑临川着实心疼自己的茶叶,对他的冒失已经司空见惯的摇了摇头,那边已经先抱怨了起来,弯眉凤目的美男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坐着,一袭墨发散着,脑后随随便便束着一根凤羽纹发带垂着一串银色流苏,张扬红衣如同这个人般随性潇洒,张口便来:“我说小亦啊,你现在倒是光会享受了,本座倒是被你使唤来使唤去的干这干那还不给报酬,你让本座堂堂一个武林盟主去教导那个即墨长,还太子呢,本座告诉你啊,说好听点他就是碌碌无为,说难听的就是狗屁不通废物一个,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如何当上太子的,依本座看呐就是比别人早爬出娘胎脑子落里面了……”
“行了,喝口水。”
苑临川揉揉有些疼痛的额头,眼前这位正是江湖势力中最让朝廷头疼的武林盟的新盟主景燃,年纪轻轻便武艺超凡,文韬武略惊才绝艳,曾经闲得无聊赴京赶考得了武状元,然后留了套官府直接跑路,生来自在随性而为,又嗜酒如命爱美人,可以说有着千般优点却偏偏有个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
吵……太吵了!
“小亦啊你听我说,那个即墨长简直就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还占着茅坑不拉屎,要是本座当太子都比他强,第一天教导他的时候若不是看在他是太子早就将他打死了,这个蠢得要命的草包究竟是怎么当了这么多年太子都没有被其他兄弟拉下马,简直是奇迹,话说小亦你扶持那小子究竟是为何啊,太子势力越强你就不担心其他皇室子弟会与他为敌,到时候白忙活一场……”
“这不是有你吗?”苑临川喝着茶,幽深的眼底略过一抹锋芒,将杯盏轻轻放下:“太子势力越强,便越有利。”
他们既然能够将即墨长扶稳,同样也能够随时将他推翻。
“唉……”
景燃叹了口气,枕着手臂在蒲团上瘫得四仰八叉,嘟囔着:“若不是为了你,本座才不会趟这趟浑水。”
“辛苦了,盟主大人。”
“别提什么辛不辛苦了!”景燃侧躺撑起脑袋,抢过苑临川手中的热茶,凤目微眯难得正经起来,发丝泼散如瀑美过女子,低眉浅笑万般风情:“本座只是不想做亏本生意,当年好不容易用那么多珍稀良药将你救活了,给武林盟捞了个便宜医师,如今你又跑来这里搅弄风云的,保不齐哪天就一命呜呼了,那岂不是让别人笑话我景燃连个大夫都护不住,到时候你让武林盟的脸往哪搁!”
“仅仅就为了脸面?”
“自然不全是,本座与你们这些庙堂上的达官贵人不同,随性惯了,江湖人最看重的便是情义,既然认了你这个兄弟就绝不会抛下不管。”景燃虽有些轻狂不羁,却也是个少有的狠人,护犊子的紧,因而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势力皆不会轻易招惹他,苑临川有幸让他称之为兄弟,心里涌上一股暖意,伸手摸摸那凑到他眼皮底下的狗头柔声道:“放心吧,待此间事了,我便随你回去,当武林盟一辈子的医师!”
景燃惊喜的抬头:“君子一言!”
苑临川回道:“快马一鞭!”
“不过我本座倒是听闻你来帝都除了那件事外,还有一件事,关于你那个青梅竹马……喜欢了许多年的姑娘……”
闻言苑临川差点呛着,耳尖有些泛红,手掌捂住了景燃的嘴:“闭嘴。”
“唔……”景燃掰开他的手指笑得贼兮兮的凑上前捏住了他的小巧且柔软的耳垂,啧啧几声道:“瞧瞧耳朵都红了,还不赶紧给本座老实交代她到底是谁,本座倒是好奇谁这么有本事让你这块冰疙瘩动了心,还惦记了这么多年……”
“你好烦……”
苑临川把身侧的人推开感觉一阵头疼,真不该把这家伙带来,太吵了!
“赶紧交代——”
“滚!”
——后宫·凤鸾殿——
鸟形尖嘴香炉中飘出浅淡的安神香,粉妆玉砌的美妇人倚坐在床榻上,轻轻给秦周帝按着太阳穴,周帝阖着双眼卧着,时不时握住她的手,女子小心翼翼的捏着穴位,捏得舒服了便睁开眼睛,周帝看着他的王后握紧了她的手道:“云?,还是你这里能让本王舒心,外面那些大臣吵吵嚷嚷的让人头疼。”
“伺候王上,是臣妾应尽的责任。”
王后傅云?是左相傅让的独生女,作为继后嫁入皇家,宽容大度贤良淑德,容貌秀丽端庄,性子温柔恬静,很是受周帝喜欢,膝下有一子一女,深居简出不与人争。再美貌的女子也比不过一个御窈,见识过御氏美丽的即墨宣早已不看重皮囊,因而深宫中的女子多是有着别的方面吸引即墨宣的心。
“朝堂之事臣妾不懂也不过问,能做的也就是侍奉好,让王上少操一份心……”
“还是云?懂本王。”
即墨宣眉眼温柔的看着他的王后,坐起身忽而开口道:“云?觉得,本王对待渊儿是否太过绝情了些?”
“六殿下吗?臣妾觉得王上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若真要说错,那便是这么多年都太倔强,不曾召回那孩子看看他,他在离地想必也是思念王上的。”傅云?轻轻捏着他的肩膀边道,即墨宣听着摇摇头,按住了她的手掌四目相对道:“本王是说,此次回帝都,他遇到的那些刺客是本王所派!”
傅云?的手微微一僵,诧异的看着即墨宣迟迟不语,后者也不隐瞒的将人搂过贴着胸口絮絮道来,他的王后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怎么会猜不出刺客的端倪,只是傅云?深爱这个时而薄情寡性,时而情深似海的君王,不去想不去猜罢了,免得心烦意乱。即墨宣也会将许多事情毫无保留告知她,二人就像是对方倾诉的知己,相伴相随。
“为何?”
傅云?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因为本王害怕了……所有的孩子当中他是与本王最像的,倔强倨傲,不服气,重情也足够无情,你还记得本王是如何登上这王位的吗……”即墨宣缓缓说着,眼底淌过一丝苦涩的自嘲,当年忠君报国的将军变成篡位谋逆的奸臣,实在是可叹。
“王上是在六殿下身上看到了第二个自己,因而害怕?”
“的确如此……”即墨宣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即墨渊手持曾经戍边大将周氓的兵力与虎符,偏偏周氓乃三朝护国公,战功赫赫地位高不可攀,即便是他身为君王也得叫一声周阁老,周氓可寻良将亲自授命虎符,此乃先朝昭告天下之事,即墨宣若是巧取豪夺只会民怒人怨,当他知晓周氓将虎符交于即墨渊时,他的心底的不安便起了。
当年帝位的更迭对他而言,是一根扎在心头无法拔出的刺。
有时候人最怕的,还是自己!
“渊儿失踪,朝臣颇有微词,整个帝都百姓议论纷纷……这些都非最担心的,最让本王担心的,还是虎符的下落。”即墨宣不傻,除却他以外定有其他人浑水摸鱼刺杀即墨渊,若是虎符落在那些人手中,只怕是比起即墨渊愈加可怕,而正因如此,他才派出人一路是追杀一路却是保护,一旦出现第三方人马,立即转而相救,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有第四波人。
究竟是什么人?
——帝都钤阳·主城道——
不知何人在官府告示前贴了通缉令,上头画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衣着更改依旧看得出他便是离王即墨渊。百姓不识即墨渊,但从上头所写可知此人刺杀离王未遂逃离,若是见到可就地正法,无论生死可获赏银一万两。
路过的寒甲军将士见着通缉令上的画像立即炸开了锅,纷纷表示那就是离王的画像,嚷嚷着谁想致离王于死地,一语击开千尺浪,百姓群中开始窃窃私语,不到半日便流传着一些谣言,说什么君王无情想借刀杀人,什么离王暴虐无道的传言全都是恶意诬陷,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又有什么兄弟相残为夺储君,诸如此类堪比染布坊五花八门。
这些谣言落在周帝耳中勃然大怒,查清官府批文来自帝都府尹,立即带兵前去捉拿时那府尹方敬已经悄无声息死在屋中。
倚坐茶楼雅间,隔着雕花梨木窗望向下面来来往往的帝都巡防营军队,戴着半脸面具的男子若无其事的饮茶,漠看半日内帝都的人言可畏,坐在对面同样戴着面具的女子戳戳他的手臂轻声道:“你闹这一出,就为了坐在这里看热闹,就不怕有人当真,来取你性命?”
“这通缉令本就不是给他们看的,而是寒甲军,他们为寻我下落,定会到处搜查,早晚看到告示……”即墨渊眼睛望着窗外身着银铠的将士心底一片平和,除却给帝都造出一些混乱,他还别有打算,寒甲军看到告示,那也意味着她也见到了告示,即墨渊想传递给他们的意思,以她的聪慧一看便知晓。
“至于那个帝都府尹方敬,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尸位素餐实乃硕鼠,在太子手底下没少做贪污敛财之事,死不足惜!”即墨渊语气平淡,玩着的陶瓷杯却裂开缝隙,看得苑青直咬杯沿,心疼着可惜。
“暴虐无常,心狠手辣的离王也会在意这些吗?”
苑青大着胆子道,眼睛不离即墨渊,在他说话的时候,竟带上了几丝温柔:“无所谓了,何况那是她散播的谣言……”
当年即墨宣众望所归方可称帝,而同样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的他若是明目张胆回都,怕是不妥,御夭雲此举是让即墨渊没有与即墨宣相提并论的威望,利用百姓追逐明君渴求安宁的心理,为他降低帝王戒心。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一个个都散播这种谣言,为了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即墨渊盖上茶盏,声音听得苑青一怔,等反应过来对面的人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看着即墨渊重重拍在桌上的一锭银两,苑青看得肉疼极了,混蛋即墨渊混蛋离王,花本姑娘的钱也要克制点啊。
“等等我啊——”
“我就是好奇,没别的意思,再者说我帮你绘肖像写通缉令,又伪造官印的,我们如今也算得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说说看呗,现如今你正值风口浪尖,究竟是想如何名正言顺的重新现身呢?”苑青扯住即墨渊的衣袖露出一个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即墨渊回首望着这个虽然每天动不动就记账本,但办起事来还算靠谱的女子,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俯身,声音低沉而轻缓:“好奇心,会害死猫……”
话毕,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懵逼的苑青瞪大了双眼,嘟囔着:“猫有九条命,那还有八条呢……欸等等啊……”
由先前的公主府改造修建的离王府内,白裳雪肌的美貌女子看着面前这张由寒甲军士兵带回的通缉令,脸颊露出释然的笑意,开始一句:燕山起始便有刺客,到最后一句:万两黄金以奉,而首尾的燕奉二字正是即墨渊的表字燕逢,还是御夭雲亲自取的,除却他们二人外无人知晓。
燕难归故里,人无心而逢。
御夭雲轻轻抚平画像的褶皱,端详这个一直以来都让她仰望且望而却步的男子,阴暗冷漠,固执无情,心底也有孤独悲伤,渴望温暖的一面,离地的孤寂之主立在那广袤无垠的大漠时,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如杀神临于世,何人可扑?
燕终归了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