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听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含泪冲女儿微笑着点头。直到女儿的身影融入孩子群里,才掉头骑车走了。一路上,无论她怎么克制别离的痛苦也无济于事。两年,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两年回来再把女儿彻底接到自己身边。两年,两年时间太长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的女儿吗?会有人经常给女儿洗澡,洗头吗?女儿是最不爱洗头的。他们不会让她脏成捡垃圾似的孩子吧?女儿喜欢画画儿,他们会支持女儿每天画画儿吗?女儿有时贪玩儿忘记吃饭,他们不会饿着她吧?这样想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挡住了视线,刚擦干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眼睛被风一吹,又疼又涩,鼻涕不听话地流了下来。路人向她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她似乎没有发现。她停住自行车,用纸巾擤着鼻涕。回到家时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姐,是不是……姐,唤唤你真的不要太惦记了,她爸爸会好好照顾她的。再说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接她的。”王红心疼姐姐,更理解姐姐。
“我知道,可是在离开唤唤的那一刻,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王兰说着眼睛又湿润了。
“姐,我知道,我能理解。姐,咱们快走吧,时间快到了。”
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候车室,王红帮姐姐提着皮箱,发现姐姐有些心神不宁,忙说:“姐,你别惦记姣姣了,也许医院来了重病人,她来不了了。”
“也许是吧。就该检票了,等她来了,你跟她说……”
没等王兰把话说完,李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着:“姐,姐,我来晚了。”
“看你,我说不让你来,是不是医院有事?”王兰把纸巾递给李姣,埋怨地说。
“我刚要下班就来了一个出车祸的伤者,不过我都安排好了。”李姣边擦汗边把一个信封递给王兰。“姐,给。在外边别舍不得花钱。每月我都会……”
“看你,我怎么会要你的钱呢?再说我的钱已经够用了。你现在是结婚过日子的人了,什么地方都得花钱。快装起来。”王兰不等李姣把话说完,把钱又装回李姣的背包。
李姣生气地把钱掏出来,眼里噙着泪花,哽咽地说:“姐,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你的亲妹妹?”
“看你说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了,我们……”
“姐,要是你拿我当你的亲妹妹,就把钱拿着。这是我结婚以前自己攒的,影响不了我们的生活。”
王兰见李姣这个样子,不忍心拒绝,只好说:“好吧,这次我收下,不过以后姐不会再要你的钱了。姐上学是带工资的,再说姐有一些积蓄,不用你们惦记。”
“姐,检票了。”王红提醒姐姐。
“好了,把皮箱给我。你们俩回去吧。我走了。”
“姐,我把你送进站台吧,我已经买站台票了。”王红说着就要跟着姐姐往里走。
“不用了,皮箱也不是太重。姣姣你们俩一起回去吧。”王兰拿过妹妹手里的皮箱说。
王红理解姐姐,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姐姐都要顾及姣姣的感受。“姐,到学校来电话、来信。”王红不放心地在后面喊着。
王兰答应一声,检完票,机械地走过天桥,来到站台。她随着人流来到车箱,找到自己的座位,把皮箱放在行李架上。当她向窗外无意扫了一眼的瞬间,一个熟悉、日夜思念的身影从天桥上跑下来,急切地寻找着,她睁眼睛看着,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她摇了一下头,确定这不是幻觉,失声地喊了一声:“石磊。”她的喊声是传不到窗外的,但石磊像是受到了电传感应,本来已走过她的窗口,又无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睡意蒙眬仍在喘息的石磊,尽管是匆匆起来赶到,还未来得及梳洗的他,站在送别的人群中,却是那么惹眼,那么潇洒。一种不加修饰的个性美,反而更显示出他自然的气质和风度。石磊急切地伏在列车的玻璃窗上想说什么,忽然停止了说话的欲望。因为他们对视的眼睛已经向对方诉尽了一切。他感到此刻在他们之间,语言变得多么苍白。
这时,列车缓缓地开动了,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向她投掷着依恋的目光。他的脸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表情,列车无情地把他们对视的目光拉开。他没有像其他送别的人那样跟随缓缓开动的列车奔跑呼喊。他站在那里,看着远去的列车,无奈地低下了头,两只脚仿佛生了根,伫立在站台上。
王兰直到再也看不到石磊的身影,才眼泪模糊地坐在座位上。她的心乱极了,石磊的表情像照片一样印在她的脑海。这时,她的心又剧烈地痛起来,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撕心裂肺、痛彻心骨的爱吗?若真是这样,并不希望自己拥有这份感情,因为它带来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她的感情在理智的责备中低鸣,她已经尽了最大的,超乎寻常的努力,难道还不够吗?理智在向感情发出了最后通谍,她的理智之弦已经绷到最大极限,如果再不自我约束一下,总有一天会被感情的激潮冲断,那样会一发不可收拾的。那样只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王兰抱着头拼命摇着,感到头都要炸开,心慌得不能自制。她虚弱地靠地列车靠背上,闭上眼睛想:时间会冲淡一切的。会的,请给我时间,我会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和感情的。她一遍一遍这样告慰着自己,感到心情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列车终于到达了保定火车站。保定对于王兰来说,是一个即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虽然她从未来过,可《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地道战》等小说、电影在她初中时早已熟读过。所以对保定有一种神圣的崇敬感。
下了火车,一踏入保定这片土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她想,新的环境会让我忘掉一切痛苦的。走出车站出口,“‘职工大学’接待站”的横标非常醒目地映入眼帘,王兰看到学校来接站,眼睛湿润了。从十八岁辍学到现在,做了十三年的大学梦,今天终于靠自己的努力真正走进了大学,这已经不再是梦了。虽然它只是一所职工大学,但重进校园学习的机会,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太珍贵了。
王兰从行李房取出自己的行李,把行李扛到校车旁。接站的同学帮她把行车放到汽车上。汽车上装满了人和行李,相识的学生高声地寒暄、攀谈着,给本就拥挤、炎热的车厢增添了几份躁气。王兰努力使自己想象着就要见面的学校该是什么样子,有意回避车上燥热的气氛。可不管怎么回避,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高声对话还是灌进了她的耳朵。
“咱们学校损着呢,等一会儿你就看见了。只有总校是‘职大’的真正校址,其余的全都是租来的分校。什么一分校、二分校、三分校,你们企管是一分校,别看我们在总校,还不如你们分校条件好呢。我们宿舍在地下室,那墙用手一摸都是水,上两年学,不得病才怪呢。”
王兰不由得往后看了看这位男生,不相信地想:他的话太夸张了吧?
女生忐忑不安地问:“那……那老师的水平怎么样?”
“你别说,老师的教学水平都不错。”
女生放心地说:“那就行了,环境差点没关系,只要老师教的好就行。”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到了,前面那座绿楼就是学校了。”
果然,汽车停在了一栋绿漆刷成的楼房前,由于时间太久,绿漆已经脱落,形成难看的斑点。就像一个不加修饰显得很疲惫的中年人,虽然年龄不大,却让人感觉很苍老。房子的周围基本上都是居民楼,环境显得很杂乱。
王兰从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在门口登记完后,拿到宿舍钥匙,扛着行李来到一楼宿舍。一进楼道,地上全都是脏水,而且水房里的脏水仍继续往外溢着,嘈嘈杂杂、来来往往的男女同学,不得不提起裤子和裙子,跷着脚走过水房门口。王兰扛着行李,吃力地走过水房门口。来到宿舍,把行李先放在一个张床上。观看着由十六张上下铺组成的宿舍,宽大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女孩靠坐在最里面的窗前下铺看书,显得凄凉而空荡。
王兰来到女孩面前,指着女孩对面的下铺微笑着问:“同学,这里有人了吗?”
女孩抬起头,怯生生地:“没有。”
“谢谢。”王兰说完去搬行李。
“不用谢。用我帮忙吗?”
“谢谢,不用。”王兰边铺行李边问:“你有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十八了,我叫红霞。”
王兰喜爱地看了看这个只有十八岁,秀丽、聪颖的女孩。铺好床,收拾摆放好日用物品,坐下来问女孩:“你看的什么书?”
“琼瑶的。”
“喜欢琼瑶的小说?”
“嗯,很喜欢。”
说话间,宿舍陆续进来了六七个同学,各自忙着找床位铺床。其中一个无论打扮、说话声调、动作举止非常像男孩子的女孩不满地嚷道:“这是什么学校?招生简章上明明写着学校在市中心花园对面,环境优美,风景秀丽,这不是骗人吗?”
“就是,我们也是看到招生简章说得这么好才报考的这个学校,一来却是这个样子。”一位高个子短头发的女孩子说。
“你是哪里来的?”高个子女孩问下铺的比较瘦小的一个女孩。
“海拉尔。你呢?”女孩子蚊子似的嘤嘤地小声说。
“哈,那么远?你真伟大,这么远来到这里,你不想家吗?”像男孩子的女孩问。
被她这么一问,海拉尔的女孩伏在行李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引出了宿舍另外三个女孩子的眼泪。其中一个女孩抽泣着说:“我想我妈。”这句话就像女孩故意刺重王兰有意回避离开女儿伤痛的心,王兰的心针扎一样疼,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的眼泪。她们都只是十八九岁的孩子。可当她看到叫红霞女孩也在默默地流泪时,便再也抑制不住了。她索性跑出宿舍,跑到楼外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思念、惦记、牵挂女儿的情感像洪水一般向她涌来,她孩子般的“呜呜”地放声哭起来,边哭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唤唤,妈妈想你,妈妈太狠心了,唤唤,你想妈妈吗?小红,你现在在干什么?姐姐为什么要离你们这么远,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中?我为什么要来上学?别人没有追求,除了上班就是下班给丈夫孩子做饭做家务,不也一样快乐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为什么非要尝试这别离的痛苦呢……”
王兰只顾一个人默默地走着,不知道已经到了深夜,不知道她是身处陌生的地方。她的灵魂早已飞到了女儿、妹妹身边,飞到了生她养她的唐山土地上。她的泪水流满了面颊、脖颈,打湿了她的衣衫,却全然不知。因为泪水流不尽她对女儿、妹妹,家乡的思念。直到一座高耸的建筑物挡住了她的去路,才猛然醒过来,一抬头,眼前是一栋五层的居民楼,柔和、美丽的灯光,从各家各户的窗帘穿透出来,有一种诱人的温馨。一想到家,那种离家的痛苦重重地敲打着她的每根神经。
“我为什么要离婚呢?是为了上学?还是为了追求爱情?我们虽然不是恩爱夫妻,可现实生活中又有几对夫妻是真正相爱的呢?他们生活的不也很好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也是一个普通女人,为什么不能像别的普通女人那样生活呢?为什么要自找痛苦呢?我的痛苦还少吗?不行,我要回去,不上学了。”想到这儿,她的心猛的踏实起来,痛苦也随即消失了。她心情愉快地回到宿舍,宿舍里一片寂静,同学们都已入睡。她悄悄地来到自己的床前,摸到洗脸盆想到水房去洗漱。这时红霞轻轻起床,悄悄地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大姐,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找了你老半天,把我惦记坏了。晚饭我都给你打好了,都凉了。你吃点吧。”
王兰感激地:“谢谢你,红霞。我不吃了,你快睡吧。”洗漱完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感到疲惫极了,可她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打开手电筒,趴在床上,写起了日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写日记能理性地分析自己。
“这是我第一天来上学,我却决定明天退学。难道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吗?自己几年来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岂不是付之东流?人生有得就有失,既然命运让我选择了这条崎岖的盘山路,我为什么不勇敢地攀登上去?是因为怕苦吗?我王兰可从来不是一个怕苦的人。那么羁绊我双脚的是什么?是那难以忍受的别离?还是那种永远待在山脚下的人稳定的生活?那么你想过没有,离别的痛苦也是一种凄惋的美,是幸福相聚的前奏。没有别离的痛苦,哪会有相聚的欢乐?就在我羡慕山脚下永远踏步地过着一年四季没有变化的人的生活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用敬佩、羡慕的目光仰视着你。因为他们永远也尝试不到在艰辛攀登的同时,也能看到奇花异草,能体会登上山顶时的那份胜利的喜悦,能体味人生中的不同感受。是的,我应该勇敢地爬上山顶,把丰硕的果实摘下来,分享给女儿和生我养我的家乡。”
写到这里,坚强的理智又一次战胜了懦弱的感情。王兰甜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