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隐约鸡鸣声由远及近,窗棂外投进一抹蓝白相间的天光,一道纤瘦身影在屋内跃下,双手十指交叉拧在一起,反向推出双臂,“噼啪”响起骨骼间的摩擦音,随之弯腰双掌着地,抬臀收腹双脚倒立,无声。他朝娘的床铺瞥一眼,细微的鼾声均匀柔弱,聚目看去,娘的脸上犹自留下些许梦中的酣美。
他返身至门前悄然卸去门栓,晨风扑入口鼻,真香!跨出门,又把门在背后拉严,深吸一口尚未掺杂炊火味道的气息,兀自笑着想娘的梦里定是有了美事儿,等晚些时要让她说,每次娘都会兴奋的瞪大眼睛把好梦讲的“细到缝里”,梦美,娘的眼睛更美,那些原本虚幻的梦境,跟着她的眼睛眨呀眨的一通说,在心里竟都俨然成了真的似的,开心!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娘不知道哇,“能变成真事的梦都记不住,能记住的梦都变不了真。”
仍是半个时辰练拳脚,待筋骨血脉都通畅了,就抱着门前那棵老榆树合身往树干上撞,身上没赘肉,一下下都应在皮儿上、骨头上,撞一下嘴里念叨一声,是人名,有时候念一次就换,也有连着念十多遍的。刚开始“撞树”是四年前,那时候每次都是树把他收拾的跟“碎”了似得,两年后开始他收拾树,把树皮都蹭磨干净犹自觉得不够,就开始“收拾人”,平日里心里觉着能恶心到自个的人,嘴里边念叨边撞“他”。有时候他羡慕娘,总做梦,做好梦。自个就不行,做不了好梦又不愿做噩梦,索性忍住不做梦也着实辛苦,好在后来师父教了他“不做梦的口诀”,成年累月的练下来便都能睡踏实。心里数着撞足了数,听到屋里娘起来的动静,就往柴房起火做饭。
“恤儿,不用做多,娘今天帮厨,晚间能带些回来。”
“是不是有肉吃?”毋恤在柴房随口问。
“能有”
“娘可别勉强,没有也无妨,我逮个野兔、山鸡咱也不缺肉吃。”
“娘知道,你自己也小心,莫让他们捉弄于你。”
“嗯”毋恤盯着炉膛中的火红道:“他们腿脚越来越软了娘。”
“还说”毋恤娘立在柴房门口道:“当我看不见,腿上那道伤......”
“那是被鹿角划的”毋恤赶住娘的话头道:“嘿嘿,我想套凤姬养的鹿崽子给娘尝尝鲜,没想到被老鹿顶了。”
“娘看着像箭伤。”毋恤娘水汪汪的眸注视毋恤道:“恤儿......能躲就躲......机灵点。”
“你看错了娘!”毋恤回头对娘笑道:“就是被老鹿顶的,儿子在府里自在的紧,还有大公子帮着说话,您放心吧。”
“真的?不骗娘?”毋恤娘的脸上露出笑靥,在毋恤看来,俨然比鱼鼓还要纯真些。
“恤儿何曾骗过娘。”毋恤笑道:“吃了饭我送您到厨房,晚上下了工我去接您回家,今天不会太晚,赵清河让我打扫宗祠,说是家主要回来了。”毋恤边说边把饭盛好放在灶台上道:“娘,您进来先吃着,我把水蓄上。”他转身出门,挑了木桶往水窖跑去,待避过娘的视线便绕向一处山包后,脚步略踌躇片刻,便把身价矮了几分,出现在正舞拳的熊宇面前。
“接着!”熊宇声到人到拳到,毋恤赶忙用手臂遮住脸,被一拳砸到地上。“没用的家伙!”熊宇低吼:“越来越不禁练!”说是说但手脚没停,更密集的拳脚落在腰背,毋恤捂住头脸,身子佝偻成一团。
“叫啊!不疼?”熊宇喘吁吁道:“怕你娘听见?我还不信了,是爷拳头不够硬?!”又朝毋恤招呼数招后,熊宇的拳脚缓下来。
“疼”毋恤无力道:“快死了,说不了话。”
“呵呵,我就说嘛,这套追风拳练四年了,大牲口也受不了三拳,况且是你。”
毋恤“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虚弱”的道:“七公子若是练完,我去挑水,还要......”
熊宇盯着他冷不丁又是一拳,毋恤似是恰好低头拾起水桶,巧之又巧避过。嗯?!熊宇双眼挤出厉色飞起一脚,毋恤情知这一脚不上身不会罢休,便用右腿接下,应声飞了出去,待身子在地上划出数尺后,熊宇道:“你看谁来了?”
不待毋恤转身,便听得身后人说道:“七弟下手也忒狠了些,他骨头还没长硬呢吧。”
“二哥,他若是听了你的,我便留些力,可这小杂碎是死硬啊!”
文悦盯着着毋恤后背道:“十四了吧?也该懂事理了,为何还似个栓油瓶?整日系挂在你娘腰上不撒手?”
“我......不懂......今日赵管家让我扫祠堂,说是家主要回来了,耽搁不得。”
“今日不用跟着你娘上工,可好?”文悦伏在毋恤耳后细声道:“我有些话说与她听。”
“咚”毋恤手中水桶落地。
“不说话就是认了”文悦微笑道:“没有恶意,只是......心疼小婶子,照拂而已。”
“不”毋恤道。
“七弟”文悦柔声道:“今日练够了么?你别老是自己练,也让他上手,跟你学两式。”
“杂碎!接招!”熊宇迅猛出拳,毋恤应声倒地。
“二哥让你上手!怎的不听?”熊宇又是一阵拳脚,待毋恤蜷缩在地,他一脚踏上毋恤腿上的旧伤,那是前些日玩“打猎”射的,毋恤便是那“猎物”。
“哦......”毋恤喉咙里发出呻吟,遂有血水滋出伤口,他睁大眼睛极力咬定槽牙,脖子瞬时通红,筋脉鼓胀。
“练功便要认真些”文悦道:“流点血是小事,若是留不住小命,便来不及后悔。”
熊宇看了一眼文悦,脚下越发用力些道:“爷的话你得听仔细,不然腿要废了!”
“除了!你除了娘好些,可还有什么好处?”熊宇狠兮兮道:“爷今天就断了你的腿,看你这拖油瓶还碍事不!”他说着顺手挥了根油木棒砸下。
“且慢!”文悦道:“七弟稍安勿躁,还是要好言相劝才是。”他朝熊宇递过眼色,竖起一根手指。
熊宇猜那根手指可能是大公子伯鲁?亦或是......父亲?赵府传言也就这两日,父亲和大哥便会到家,想到此熊宇收手。
毋恤悄然将运到腿上的气血散去。‘应是过关了,娘今日可无事。’他想。
眼看文悦与熊宇一同离去渐远,毋恤紧忙取出火石,随手拢了些枯枝点燃,他咬咬牙,将腿伸到火苗上,那道被箭簇划伤,又被熊宇再次撕裂的伤口,滴出血来,落在火中,肉皮焦糊的味道说明伤口不会再恶化,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面敷在伤口上,疼痛再次袭来,忍!
毋恤喘口粗气,伤口越早处理越好,自己好娘才好!伯鲁就快回来了日子会好受些,可那人......也会回来,毋恤心中默念着挑起水桶。
姬午率领群臣回晋国都城新田,一路上赵秧时而下了战车步行,见了石头子就要踢两脚,眼光不时瞄过立在战车上的伯鲁,使得伯鲁不时臀股抽紧又萌动兴奋,腰间的“忠王”宝剑,时刻提醒他荣耀加身;至于皮肉之痛已不足挂齿。
“董师傅能否赐教?”伯鲁悄然登上董安于的战车,绷脸问道:“周王褒奖父亲为何责罚于我?”
董安于双手抚按车栏极目望远接着道:“无功而受禄,非福即祸。”
“溥天皆王土,四海皆王臣,吾领王旨行事何谈祸事?”伯鲁正色道。
“王今日可赏,明日亦可罚,”董安于侧身凝视伯鲁决然之色道:“赏罚一体,何曾分过家?”
“吾王圣明,伯鲁并无过失,为何要罚?”
“你看”董安于遥指一片茂林道:“高耸入云,容易吗?”
“董师傅是想告诉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伯鲁边说边将胸脯再挺拔些。
“非也”董安于不易察觉的摇头道:“根深才能蒂固”
伯鲁揣摩片刻,胸中锐气稍泄道:“董师傅是说我根基尚浅,功不配赏。”
董安于稍待才道:“无根之萍,无功可赏。”
“那周王为何赏赐于我?”伯鲁疑惑望向董安于问,不待董安于搭话便又道:“明里赏的是我,实则赏的是我父?即便如此,那也是我赵氏的荣耀嘛。”
“也对,也不对,想来家主自会交代于你。”董安于道。
“还不是要挨踢!”伯鲁嘟囔,他靠近董安于问:“那以董叔之见,父亲......会下狠手?”。
“会,当然会。”董安于点头笑道。
“董师傅救我”伯鲁眼角瞥向远处的赵秧低声道。
沉吟之后董安于道:“骨头要硬气些。”
“啊?”伯鲁顿时股沟抽搐咕哝道“牙齿虽硬,可比不得舌头长久。”父亲的厉害深入骨髓,屡次征战归来战车之后俱是拖着一串串的人头。
董安于微笑着扭身捅了伯鲁一拳道:“总算没白进一趟王都,倒是李耳的话入了心。不过,应活学活用才是,在你父亲面前,硬的便是软的,软的便是硬的!”
“吃硬不吃软?”伯鲁问。
董安于凝视伯鲁道:“骨头硬的敌人不能留;骨头硬的儿子是宝。”
“对呀!”伯鲁道:“您瞧着吧董叔,我这一身铮铮铁骨......”
“抵不住家主一拳头”董安于插言道:“莫过火”
“我明白”伯鲁心里踏实许多,拱手谢过董安于道:“董师傅或可择时替伯鲁美言几句?”待董安于颔首,便下车离去。
看着伯鲁的背影董安于自顾道:“你还是不明白”
新田邑赵家府内,正室夫人赵女娟抛开侍女的服侍,一路香风从内堂迎出,她的身后莺莺燕燕的跟随了赵秧的妾室、公子、小姐们,一时间香风四溢、醉眸含春、风摆河柳纷沓而来,莺歌燕语逶迤而行。赵府管家赵清河领着一众仆从簇拥在府道旁恭贺主君回归。早有人提早将王都发生的诸事,快马报回府内,阖府同庆。
赵秧跳下战车,眼见赵府门户大开;管家赵清河接出门来,率仆从下人在门廊两厢跪成一片,他支起身形伸长脖子正欲大声通报主君归来,赵秧一摆手道:“免了吧”,赵清河立刻收声。
赵秧率众阔步入得府门,一眼便看到夫人赵女娟俏立于两丈之外,立时紧走两步,阻了她见礼,顺手挽住夫人皓腕道:“一别月余,夫人可好?”
“家中诸事顺遂,夫君一路劳乏,且后堂歇息。”赵女娟笑对赵秧,眼睛却看向爱子伯鲁。
伯鲁心中惴惴跟在赵秧身后,此刻看到娘亲,心中一暖眼眶温热,连日煎熬化作腾腾热望以眼眸“说”与娘听。
“夫君一路劳顿,我等在后堂摆下酒宴,为夫君洗尘可好?”赵秧的妾室凤姬在赵女娟身后娇声笑道。
赵女娟看伯鲁的神色凄哀,心中盘算凤姬半点也不知疼惜夫君,他一路风尘哪有力陪你吃酒?若是以往便要给她眉眼瞧瞧;但今日我儿神色恍惚定有内情,许是触了霉头,倒不妨让凤姬“得逞”,待有了缓儿徐徐图之。想到此,赵女娟便笑道:“夫君月余未归,妹妹们也都盼着呢,我已备好酒食,大伙儿为主君和孩儿洗尘。”她边说边疼爱的拉过伯鲁。
“凤姬、宁姬、庄姬......,你等先回吧,既然回来了便不愁见,夫人也请先回内堂等候,我与伯鲁在堂前有话要说。”赵秧道。
“主君先回内堂可好,确有要事相商。”赵女娟道,心想看眼前光景,夫君十有八九是要教训伯鲁,他若狠将起来天地色变,伯鲁细皮嫩肉怎堪受他雷霆之怒;说着作势挽住赵秧的手臂,暗里在赵秧臂上狠扭一把。赵女娟面颊潮红柔弱,可她出嫁前却风里来雨里去的渔家女,纵横江河、英姿飒爽惯了的,此时双臂较劲,左手伯鲁,右手夫君的拖走。
赵秧面色不改忍痛间步履稳重随夫人步入内堂。
“姐妹们,都散了吧,有大姐在,任谁也难入将军的眼。”凤姬酸涩道。
“然也、就是、散了吧,”其它一众妾室七嘴八舌接口道,然后各自打道回府。
“五娘留步”高挑身段眉目清秀的少年在身后招呼凤姬道:“我娘烫了一壶丽春酒,让我请五娘屋中闲聊几句。”
“嗯?”凤姬回身笑问:“文悦,不知你娘亲何事?”
“五娘去了便知,好事儿。”文悦道:“四弟清扬已然在我家中,我娘只说闲聚热闹些。”
“那便去”凤姬话毕,文悦又请到庄姬一路。
到得宁姬内宅,眼见堂前花团锦簇,一旁紫檀红桌摆了鱼肉浆果酎醳,宁姬起身相迎分宾主落座。
四公子清扬问母亲凤姬道:“娘来时可遇到鱼鼓?”
“尽想那小贱人作甚?不过三分姿色便迷上了?贱翟婢子,怎配得上你。”凤姬剜了一眼清扬道。
“呵呵,是她随身带了孩儿的衣物,此刻天凉便想起了她。”清扬解释道。
“这还得了!”凤姬怒道:“主子冻着便要她等死!”
“娘想多了,今日赵清河并非让孩儿使唤鱼鼓,是我随手将衣物递与她。”清扬道。
“文悦,去与你四弟取些衣物来,”宁姬笑道:“别冻着四公子,省的那鱼鼓心疼。”她说着便又看向宁姬道:“妹妹,唤熊宇一同来吃酒?”
“早不知野到哪儿去了,整日打打杀杀,管他作甚。”庄姬笑道。
“切不可小看了七弟,他天生神力,像极了父亲,今后赵氏开疆拓土可少不了他。”文悦道。
“他再厉害,不还是你领着?我们妇道人家虽不谙国事,但也知道文能安邦,说到大作为还要属文悦。”
众人交杯换盏吃将起来,宁姬道:“今日看那伯鲁,似是神色惶恐,莫非......主君怪罪与他?”
“只听说伯鲁此番在洛邑深得周王喜爱,竟然赏了一柄宝剑于他,名曰忠王,这岂非天大的幸事?”凤姬脱口道。她随即看向清扬道:“若是你在,或许也能......”
“大哥岂是我能比的?”清扬自嘲笑道。
“据说......并非如此!此事过后,父亲一路责罚伯鲁!”文悦忍不住道。
“有此等内情?”庄姬问道:“悦儿如何得知?”
宁姬忙在桌下用脚在文悦脚背上捻动,她看凤姬和庄姬笑道:“刚巧遇到董大人为他所述。”
文悦意识到多言必失,若是让旁人获知娘在父亲身边安置了耳目,岂不祸从天降。遂也接口道:“一同回府的护从们也说,只是不知详情。”
“大哥惯出风头,若非父亲袒护,我等弟兄哪个会差?”清扬一本正经道。
“就是!”凤姬赞同道:“整日眼中只有伯鲁和赵鸾,这几个孩儿哪个弱些?不过是那打鱼的跋扈,主君又好这口腥,得宠罢了。”她一说完,宁姬和庄姬都捂着嘴窃笑。
“唉,夫君眼中只有大姐,我们这一众妹妹,哪一个日子好过了?”庄姬锁了娥眉道。
“哼,男人都是......!”凤姬柳眉竖立气道:“我便时常想,哪日能倒过来,姐妹们一人分得三四个‘赵秧’!”她话一出口,宁姬和庄姬耸粉肩捂秀口,宁姬边笑边四下里瞅了一遭道:“妹妹好大的胆子,是想翻了天么?”
庄姬也道:“这天是男人的,姐姐说说便罢,可不能来真的。”
“有什么可怕?惹急了我,我便找那打鱼的,讨还夫君!”见她的话又惹来笑声,凤姬禁不住更加欢快道:“夫君能看的,我等也要看;夫君能玩的,我等也能玩!莫如现在便叫了那狄妇来,让她于我等翟舞一番助兴!”
“好啊!”庄姬拍手笑道:“看着那贱人就来气,这些年倒忘了她,想当初主君对她何等缠绵无尽!哼,叫她来,尽兴调教于她。”
“小姨娘的翟舞确是一绝。”文悦目中闪出朦胧醉意道。
“此事就罢了”正当凤姬等兴之所至,宁姬开口道:“主君已然回府,做事还是稳妥些好,莫被他撞见了,平添事端。”
赵女娟拉着赵秧父子回到内府,早有下人仆从随即上前为父子二人梳洗更衣,赵秧坐于席前,赵女娟含笑陪在赵秧身边;伯鲁心中忐忑因母亲的出现驱散不少,也试摸着坐凳。
“哼!”赵秧一声冷哼,伯鲁一是屁股粘凳便疼痛骤起,二是被“哼”惊到,遂“弹起”。
“跪下!”赵秧道。
“噗通”,伯鲁跪倒,赵女娟狠狠掐在赵秧腰上。赵秧皱眉眯眼凝视伯鲁道:“你可知罪”
赵女娟听得此言倏然住了手,转而看向伯鲁,心说错便是错,何以定“罪”了?莫非伯鲁犯了大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