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泰五年,这一年可出了大事,三春无雨,河南之地大旱,万顷良田,禾苗十不存一,百姓叫苦不迭,朝廷下令各地官员开仓放赈,本来岁有余量,可几年来修缮宫廷,先帝大丧,新皇登基,又与北地蛮夷不睦,摊派到各地,两年之内,赋加三成,百姓种粮都存不下,为了应付差事,各级官员倒卖官粮与富商巨贾谋利,各仓存量不足四成,层层盘剥,勉强应付。哪知道一年大旱,各地纷纷告急,可谁也不敢向朝廷要粮,问责下来,一行大罪,还有欺君之嫌,担待不起,只能硬撑,盼着雨季早点来,催出点野草野菜来,也不至于横尸遍野,上差来查,烦人托壳,上下打点也能过去。
巨绅豪富有良心的还开粥棚,赈济灾民,也是为了图个善名,得到朝廷褒奖,可是只出不进,再有钱也挺不住啊,因此三月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粥棚了,官府的赈济早就停了,城门四门紧闭,大城城门外都是灾民,每天饿死就不知多少人。古代也不知道卫生,但也怕瘟疫横行,还有点人心的官还知道挖坑埋了,有的直接就乱坟岗一扔,撒点白灰,更有甚者不管不顾,陈尸于道,尸臭漫天。
然而六个月无雨,还起了蝗灾了,以至于赤地千里,禾苗干枯,百姓流离失所,人畜渴死,莫说捞鱼摸虾,河都干了,河泥都翻了不知多少遍,井水也是十有八空,深点的还有点水。城门外每天都有闹事的,不是地主家被抢劫一空,就是百姓聚众,吵闹着要进城,更有甚者,摸进城内偷盗钱粮。各州府长官一看,时间也不短了,再拖下去可真不行了,非得民变了不可,于是纷纷上报请朝廷赈灾,那也得搂着说,不敢说的太严重。可朝廷的赈济粮也不是一说就能到得,上面来人勘察灾情,各地调粮,都要时间,真可恨这救命的粮食,又被兵部截留一部分用作军粮,各级层层盘剥下来,到了河南地界已然不足六成,也不是好粮食,掺着不少米糠麦麸,好歹能糊口,可怜这百万人口终于见得水米粥粮,怎奈何,杯水车薪,扬汤止沸,灾民太多了,救不过来啊,虽说是放粮了,过了两天州府一看,这再多粮食也救不了啊,下一批粮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还是开粥厂吧。每人一碗薄粥,救不了人命去,只能说是慢点死,都盼着能熬过冬天吧。
眼瞅着,秋风已起,天气变凉,每人一碗粥那能活得下去呢。这一日,相州汤阴县城外,一处破烂的土房子,门已经没有了,拿树棍捆了一个篱笆门挡上,顶子上还剩几块破瓦,大梁都在外边漏着,窗户也是破破烂烂,勉强挂着,看样子是个废弃了的小土地庙要不就是打猎、看场的窝棚,里边影影抄抄有几个人。
“小三子,确定是这条道吗?村里边能动的可都跟着出来了,这要是错了,可不好交代啊。“一个中年农民焦虑的说着,嘴里还叼着一个破烟袋,这是他仅存的两袋烟了,可能是紧张,一口一口地抽着。
“五叔,错不了,前些日子我跟双全还有四宝亲眼看见的,就是打这过,哎,四宝回来了。”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回答着五叔的问题,一边往外面看着。年轻人是村里青壮的头,叫三合,有膀子力气,干活的一把好手,村里有啥事他都帮个忙,有个好人缘,慢慢的,年轻一辈以他为首。
这群人都是破衣罗嗦,又脏又破,不是没粮食嘛,怎么这衣服不换换啊,也不捯饬捯饬,有句话叫人穷意懒,能卖的都卖了,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闲工夫管这些。
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快速跑过来,跑到屋里气喘吁吁,旁边两名年轻男子赶紧接应;”怎么样了?是这条道吗?到哪了/”
四宝气还没喘匀,边喘边说:“来……来……来了,好几辆大……大车,出了,出了树林子,大概还有二里地,双全哥盯着呢。“说完就坐地上了。
“他们有多少人?”
“二十来人,看打扮应该是刺史府里的。“
“好,朝廷不让咱们吃饭,村里的老人孩子饿死了多少,赈济粮哪是给人吃的,都是米糠麦麸子,就这都不够吃,当官的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只能自己当人,抢他的粮食,我老娘也快饿死了,我不管了,就算是剐了我,这回也抢他娘的。有种的跟我走,抢来粮食有你们一份。“三合站在当中,给大家作动员,涨气势。这帮人干嘛来的,就是奔着抢粮食来的,这时候就是定一定决心。说完拿了根棍子就往外走。后面十几个人都跟上,匆匆往外走,屋里剩下这位五叔,磕了磕烟袋也往外走,跟上队伍。
来到大树林子外边,这边正好是官道拐弯的地方,看前边只见有二三十人押送几辆大车,几车粮食那够一县人吃的,可也只能调配出这些,只能熬些清粥勉强度日。
来到转弯处,只听有人一声吆喝,哗啦啦从道路两边树林子冲出来四五十人,都是锅底灰涂面,粗布衣裳破破烂烂,手里拿棍棒,还有锄头,镰等农具一看就是灾民啊,仓啷啷都把刀拔出来了。
三合说:“把粮食留下,你们走吧,不然就得交代在这了。“
一个头头拿刀指着三合:“你们这群刁民,都不想活了吗?这可是官粮,动一下满门抄斩,诛灭九族,敢上前来,活劈了你们。“
旁边一个年长几岁赶忙叫收刀,拱手答言:“各位乡亲是汤阴县的吧,这些粮食就是给你们送的啊,怎么还能抢呢?要是想一起送啊,早点吃上一口,咱们就一同走一道,府里的公文在,我们还能监守自盗不成?。“边说边看周围人的眼色表情状态。”你们县令可不错,是个好官,你们这是给他找麻烦啊。上峰怪罪下来,莫说我们,叶大人也担待不起啊。“这是给台阶下啊,要是懂事就放路通行,一群老百姓不值当的打一架,人家都是自家子弟,真伤着一个,他们这三三十人都跑不了,一看这帮人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瞧着别处,但都以前面这黑脸青年为首,又一拱手:
“兄弟,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但他们都听你的,看来是个懂道理的,怎么能如此行事?这不是害人害己吗?没成亲也得想想家里老人啊。你可能不知道,你们汤阴县还算不错了,林令治理有方,仓还有些存粮,一点不贪墨,又出了不少钱托人购粮,你们这么多人才能活到现在啊,你去安阳看看,惨不忍睹啊,你抢了粮食,吃两顿饱饭,得有多少人饿死啊,缺了大德啊。要是上边派人来,小小的汤阴县,拿你们这些人那是翁里捉鳖啊。”
三合想想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啊,叶子霖叶县令,没见过可也听人说过,清似水明如镜的好官,再有我抢了粮食,别人怎么活啊,可又一想,我干嘛来了,家里老娘都要饿死了,好多孩子都快不行了,心一狠,一咬后槽牙,罢罢罢,有什么报应都落在我的身上吧,张嘴大骂:“啊呸,他娘的闭嘴,少要吓唬我们,爷们是安阳的好汉,安阳没饭了,爷们到这汤阴地面找碗饭吃,我管他叶令,林令,都是狗官,关老子们屁事。把粮食交出来,饶尔等的狗命。”
这边这位头儿一看,这是下了狠心了啊,这会儿真把刀拔出来,杀他一两个人,我们这帮人二三十人全活不了啊,没人家人多啊。算了吧,丢几车粮食就说在两县交界被暴民所抢,也没有杀头的罪过,算了吧。扔刀在一旁蹲下。手下的兵丁一看领头的蹲下了,那也蹲下吧,也扔刀蹲在领头的后边。有几位还想拔刀上去拼,那位长官一摆手:“你看看多少人,不想活了,蹲下。”那几位也只能乖乖蹲下。
这边一看都蹲下了,三合一声令下,押着粮食往北边而去,不能往南走啊,那刚才的谎话就暴漏了啊,剩下三合跟几位兄弟看着这些兵,粮食走远了,他们也逃奔而去。这些官兵一看,人家都走了,咱们也别慎着了,回去吧,也都走了,回去怎么禀报不提,也就是编好的那些理由,回去的路上做了些掩饰。
州府震动,抢劫官粮那可是大罪啊,这位相州刺史姓江,叫江青岸,出太傅门下。江刺史一听就怒了,将手下这些押送的差官大骂一通,又打了些板子重责,一听是两县交界,随后叫两位县令到州府问话,两位大人也纳闷啊,尤其是这位汤阴县的县令叶子霖叶大人,心想:我这粮食今天没给我送到啊,一听感情是这么回事啊,有胆大的贼人敢劫掠官粮,还要脑袋不要啊,又一想我的治下没有占山落草的强人啊,又一看安阳县令,算了,也别问他了,问就是啰嗦,问就是麻烦。二人向刺史说明不知辖内有这样的贼人,回去一定仔细盘查。叶子霖又求大人多少再分派些粮食带回去,要真是一县之民全都饿死了,上下都不好交代,因此上叶子霖又压着几车粮食回去,不必细表。路过所说的案发之地,亲自查看现场,可是心系灾民之事,也没过多思量,没查到线索,便带人回了汤阴,心想,但愿安阳县能有线索吧。
说第二日,有几个差人偷偷谈论劫粮之事,被州府的管事听去,刺史一听其中有诈,又把几个压粮的兵丁找来,连打带骂带吓唬,几个人说实话了,说当日行至那处,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刺史一听恼了,说“叶子霖啊,叶子霖,都说你是个治理有方,本还想提拔与你,想不到你治下还有这样的暴民。”随即亲自率领守备官军直到汤阴县衙。
一到汤阴县,一哨官兵拦住挡驾的灾民,叶子霖前来接驾,但是刺史大人甩手冷哼一声进内衙。
来到大堂,正襟危坐,“叶子霖,我让你查劫粮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叶子霖也是一惊,心想:怎么回事?昨天才到州衙问过,今天怎么就来我这了,还这么大的火气。难不成问题出在我这?
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听刺史发问,赶紧上前施礼,一拱手:“大人啊,事情发生的蹊跷,昨日下官也亲自去到案发现场查验,没有什么收获,适逢多事之秋,赈灾救民也耽误不得,还请使君宽限几日。另外,或许柳无功那里有些收获。”
刺史江青岸一听就恼了,拍案而起:“咄,叶子霖,休要多言,昨日我亲自审问押粮差官,他们交代是在你汤阴境内发生此事,两天了,你竟然一无所知,,你干什么吃的?”
叶子霖大吃一惊,心想:这可怎么办,江刺史并不是昏聩无能之辈,说出这话来,看来是掌握了实证,难办了,我仕途不要紧,可百姓怎么办啊。
叶子霖咕咚跪在地上:“使君,虽有人证,但并不一定是我汤阴百姓,也可能是外地流寇所为,也可能是路过的贼人劫道……“
叶子霖还想说下去,可刺史越听越怒,大喝一声,拦住了叶子霖:“咄!“随后口气略和缓了一些,”叶子霖,叶令,老夫一向器重你,你也知老夫为人,没有干证我怎会亲自来此,你可知道老夫得知此事是痛心疾首啊,你以清明著称,几年来,政绩斐然,可此事一旦追查下来,被人参下来,丢官罢职你永无复用之时,莫说你一县属官饭碗不保,本官也要连带受罚,担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叶子霖刚想说话,江青岸又张口说着:“来的路上我已经派程司马带着几位参军去查了,此时本官能替你遮掩多少就替你遮掩多少,你好自为之。”
叶子霖连磕几个头,向刺史乞求:“使君啊,就算是百姓所为,他们也是被逼无奈啊,遇上这样的天灾,难道还要给他们带来人祸吗?难道就为了你我的官位就罔顾百姓的性命吗?民心向背啊,大旱以来,民不聊生,易子而食,闹事的百姓各州县日渐增加,如今已是勉强维持,万一激起民愤,到时民怨沸腾,百姓作乱,你我都担待不起啊,他们也只是想吃口饱饭啊,损失的几车粮食,对,对了,林某愿倾家荡产赔偿州府的损失,只求大人就此罢手吧,您此时离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行吗?您出去看看,这一路那里不是凄凄惨惨,哀鸿遍野?您本是慈善之人,非要多些饿殍残尸才行吗?“说着已经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江青岸本来主意已定,大喝一声;“咄,你当本官不想息事宁人?本官的心也是肉长的啊,奈何啊,此事各县都已经传遍了,要不了多久,上官就会知道,一旦有人另有心机,你我死罪难逃,说不好还要落得个欺君罔上,阴谋造反的罪名啊,到时抄家灭族,他们照样活不了啊。你,你也莫怪本官心狠啊。“刺史大人说至激动处,二目红润,隐现泪痕,感伤不已。
叶子霖还想再说,江青岸一整神情,又是庄重严肃,一喝“左右”,两边的差官应声说有,拦下了叶子霖,不让他再说,就听大人一声喝:“将叶县令押入后堂,没有本府堂谕不准放他出来。“
两边班头上前抱拳拱手:“太爷,您自己请吧,也莫要为难我等。“
叶子霖无奈,感叹一声:“唉!“一甩袍袖,步入后堂。老管家也跟着人进去,班头招呼两位衙役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