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佯装镇定的低头抬手正了正发间的金钗,半晌仰起头,对我一笑,“你想说什么?”
“言至此处,太后与安歌心中应该都有了数。难道太后不想知道是谁将当初神策军中之事告知与我的吗?还是太后以为,冉八旗会主动对安歌提及你们过去之事?”
我的这个问题让她再次失了分寸,我见她方才佯装出的镇定于顷刻间崩塌,于是替她答道,“胡志忠被先帝所擒,安歌于狱中得知事情始末,但他同样对安歌欺瞒了一个事实,安歌彼时只是心有猜疑,直到麟德殿见太后持此玉笛立于殿中方才明了,太后难道不想将这沉溺多年的旧事告诉唯一一个还可能听说之人吗。”
陵寝中有漫长的静谧,她不言语,我也不出声打扰,我在等,等一个迟来十年的答案,替冉八旗,替胡军医,更替旗云寨枉死的那些弟兄。
“胡志忠钟情于我,那时我却一心只有冉八旗。他曾多次私下寻我,皆被我所拒,后来冉八旗知晓此事,却不想因为我坏了他们兄弟多年的交情,他说,只要胡志忠不再冒犯于我,他便不会与他撕破脸皮,我原以为我与他还有‘以后’,没成想战事来得如此之快。后来哥哥告诉我,他们起事之事是胡志忠所举,只是胡志忠有一事未曾料到,便是哥哥为了我,不仅要杀了冉八旗,更要连那胡志忠也一起杀了。无奈,他们才逃进骊山,做了匪寇。”
“所以后来胡志忠背叛旗云寨,也是因为你?”
她看着我,半晌露出了一个邪魅之笑,“你与我长得如此相像,难道冉八旗没有留你做他的压寨夫人吗?”
我一听,火气便上来了,这个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太后低估了安歌,安歌既懂奇门遁甲之术,那么自然也深谙人心,安歌从来不做任何人的替身,更何况,冉八旗并非太后忆中那不堪之人,我与他,是知己。”
“知己?男女共处一室,你告诉本宫是知己?”她不屑的一笑。
“那照太后所想,当年与冉八旗林间私会,想来处子之身也是那时便给了他吧。”
“你有种再说一遍!”她半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我道。
“冉八旗怀中揣有一银锁随身,上面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可安歌却从未从任何人口中得知有关此人的任何消息。太后/进宫多年,集先帝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一直未有所出,安歌不才,彼时入长安殿不小心摸到了太后的脉象,怕是太后当年小产,伤了身子,所以才会······”
“你住嘴!”她尖叫一声,刺得我耳膜生疼,我别过头去,低头冷冷一笑,然后转而继续看着她。
“安歌又猜对了。”我淡淡一笑。
“猜!”她瞪大了双眼。
“冉八旗从未有什么银锁上身,孩子既没出生,又哪里来得生辰八字,安歌说了,与冉八旗是知己,知己便不会未得他人授意而私自查看他的东西,所以,安歌是猜的。但是最后一句却是真的,那日在长安殿,安歌的确摸了太后的脉象,只是安歌医术不是十分高明,号不出太后小产一事,我知道,太后想知道安歌凭什么这么猜。太后可能不知道,安歌回了大明宫曾在尚食局奉过职,那里的典膳与安歌交好,无意间看到了长安殿的特供。还有,安歌在查德妃中毒一事的时候曾结识了太医院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太医,他说他在翻找记录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太后调养身子的方子。太后现在无须去想安歌所提究竟是为何人,典膳和那太医均已离宫,远离这里的是非,太后想斩草除根,还是先命人一把火烧了太医院的文案记录,再杀了尚食局所有经手长安殿饭食的宫女太监,哦,还有安歌,太后可不能忘了安歌,不然前面那些人可就都白杀了。”我对她咧嘴一笑。
“是我白白有了期待,当初察觉有孕在身,他已入了骊山,我再寻不得他的踪迹,哥哥找了大夫将我腹中胎儿杀死,我恨过,即便落草为寇,我也愿与他浪迹天涯,可他却从未问过我之心意,将我独自留在长安,一人承受所有的痛苦。孩子没了,我万念俱灰,汤药不进,哥哥便将此事告知了家中长辈,他们于是将我送回建昌恢复身子,这一去,我便再也没有回过长安。直到·····”
“直到先帝登基,后宫选妃。”我接道。
“我以为他知道,知道我与他之间曾有个孩子,可那孩子还未成人形便······是我奢求过多,我以为,我总以为他记得······”她缓缓闭上双眼,此时,我倒愿意相信,先帝灵前,她为冉八旗所流之泪会是真心的。
“你说的没错,我会愿意与你、与这世上唯一知道我这段过往的人再次提起他,是因为我从不认为那段过去不堪,因为那个时候我与他,是不管不顾身前身后荣华富贵,是真的愿意与他执手偕老的。安歌,你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可你也该知道,如今我是这天下的太后,知道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死人了。”
我淡淡一笑,“太后以为,先帝已去,安歌愿意独活?”
“既然这样,那本宫便成全于你。先帝在位之时,将他一人之心尽数放在了你的身上,如今他殡天了,本宫也不屑再与你争什么,索性圆了你的心意,送你去见先帝如何?”她右眉微微一挑。
“谢太后成全。”我嘴角含笑,跪地叩谢这无上的恩典。
她慢步到我身前,弯下身,右手食指拖着我的下巴扬起了我的头,她看着我,然后道,“本宫还想问你个问题,在入十六宅之前,旗云寨上,他唤你什么?”
我回望着她,然后回道,“问过我从前名字的,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安歌此生负了他对安歌的情,另一个,就是太后。”我垂眼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仰头,望着她道,“太后给安歌一只手,安歌写过太后看。”
她松开我的下巴,然后我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低头,一笔一划的在她掌心留了三个字。最后一笔而落,我眼神戏谑的看向她,然后手指一松,她右手猛然垂落。
她慢慢直起身子,定定的看向我,然后大笑一声快步行至陵寝大门处,只听她道,“本宫改主意了,这毒酒对于你来说太过仁慈,还是待封了墓穴,让你在先帝身旁活活憋死的好!”
说罢,她衣袖一甩,高声道,“封门!”而后大步走出了帝陵。
我跪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发笑,只听轰然一声,我静静闭上了眼睛,挂在睫上的泪随之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