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少阳院派人来禀,太子已两日都未进食,只想求陛下让他送德妃娘娘最后一程。”李好古见送来的粥饭用了大半,这才小声禀告。
他坐在案边,接过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然后问道,“德妃何时下葬?”
“回陛下,明日巳时。”李好古忙道。
“去三清殿请道长过来。”他依旧没有去看李好古,直到李好古退出了紫宸殿,他才缓缓起身,我欲上前搀扶,他却示意我不要靠近,“朕不过而立之年,竟也开始呕血,想那魏文帝也不过是在鼎盛之年骤然薨世,安歌,朕知道,朕的大限将至,早晚也不过这两年了。”
“陛下……”我听他提及于此,心痛不已。
“朕知道你又要劝朕宽心些,可是安歌,德妃已逝,太子如履薄冰,朕的大明宫早就有人觊觎少阳院的太子之位了,如果永儿他再不争气,只怕是朕也保不了他了。”
“陛下子嗣单薄,宗俭尚且年幼,成年的皇子也就只有永儿一人,永儿更是安歌曾在十六宅亲自带大的,如今德妃已逝,如果陛下真的要废了永儿的太子之位,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永儿怕是……怕是也会记恨陛下的!”
“他若记恨便让他记恨好了!至少这样朕会保他一条命在!只是他着实不争气啊!到底还是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朝堂内外,多少人都在盯着少阳院的太子之位,若他再不自知,再不自省,只怕到时,朕便真的都没办法再保他了。”
“会的,永儿一定会的,他母妃是因他去的,他这次一定会幡然醒悟,专心功课,好好辅佐陛下的!”我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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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下葬没多久,我竟在紫宸殿外偶然看到了安和,我伸手拉他去角落,他却未动,只是对我道,“陛下下了密诏,将我召回紫宸殿保护姑娘安全。”
我一愣,然后问道,“陛下原谅你了?”
他点点头。
“那······”我凑上去低声又问,“你的灵珠呢?”
他看了眼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低声回道,“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
我拉过他胳膊看了眼手腕,然后又道,“紫宸殿以北就是蓬莱池,夜半无人的时候你就下水多泡泡······不是,是多游游,游游。”
他白了我一眼,见回廊来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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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过世不久,皇帝身体也刚有了些起色,太子永被罚少阳院思过没多时,少阳院竟传来了太子李永暴薨的消息。
紫宸殿内外人头攒动,李好古哭丧着脸问我怎么办,身后宫门处还有连夜奉诏进宫的太医,殿内出来的太监手里端着的水盆里是皇帝又呕的血,杨贤妃嘤嘤泣于殿外,一双眉眼不住的在到处寻摸我的身影。
我手脚冰凉的站在殿外回廊的暗处,仰头望了望半空的残月,长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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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成三年,太子永暴薨于少阳院,帝悔之,追谥嫡子李永为庄恪太子。
太子离世后不久,杨贤妃便于帝侧不停举荐安王李溶为皇太弟,此事被宰相李钰知晓,当朝表示坚决反对。
开成四年,皇帝李昂下诏以先皇幼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入主少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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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儿回紫宸殿吧,陛下一早便派人传了旨,晚膳要回来与你一起用。”安和见我立在承香殿的宫门外久久没有动弹不忍打断我。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裹紧身上的披风,“今日原是德妃的生辰,只是这大明宫中再无人会记得,也无须记得。”
“这里你以后也还是少来,让长安殿的人瞧了去,难免她不会在陛下面前多说什么。”安和低声道。
“德妃骤然离世,太子枉死,这大明宫的人都糊涂,可她却比谁都清楚。”
安和一怔,半晌道,“你想干嘛?”
“当初在掖庭,明心告诉我是因为杨贤妃身边来了个新人,她才会被弃之如敝履,而那个人我恰巧认得。”
“你觉得,她会帮你?“安和低声道。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只是那样的事情,杨贤妃断不会亲自动手,那么她可信赖的,便是那个把明心送入了掖庭之人,所以……”
“既然如此,她很可能已经是杨贤妃的心腹了,又怎可会凭从前的一面之交而平白帮了你?”
我又摇了摇头,“我并不想她帮我什么,更不会让她去陛下跟前指认杨贤妃。”
“为何?”安和问道。
“陛下如今已够凄苦,即便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他依旧不能拿杨贤妃怎么办,到头来也只是平添愁苦罢了。”
“那你……”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至少我都要先知道真相,至于杨贤妃……如若这承香殿母子二人的性命当真与她有关,那么我也绝不会让她过得如此心安。”
安和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应了我,“那你想我怎么做?”
“她叫小钰,从前与我在麟德殿做事,略通医理,安和,我想你帮我盯紧她,总有可以让她说出真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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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恪太子薨世,皇帝李昂次子蒋王尚且年幼却也早夭,李昂唯一的两个儿子都去了,而先皇幼子李成美身体一直孱弱,虽被封为皇太子,然一直未行太子册封之礼,每日尚需太医宫女照拂,李昂心中郁结,身体也每况愈下。
昨日麟德殿晚宴,有俳儿于殿内表演爬杆子的杂技,父畏其颠,环走与橦下。陛下见之,想起了已逝的庄恪太子,遂为之感动,谓左右曰:“朕有天下,返不能全一儿乎!”因泣下。即取坊工刘楚才等数人付京兆榜杀之,及禁中女倡十人毙永巷,皆短毁太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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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的茶温了三遍,可始终未见他的踪影,我起身披上外衣,见李好古乘夜而来。
“姑娘快进去吧,倒春寒,也把人冷得够呛。”李好古见我出来忙小跑上前。
“陛下呢?”我忙问。
“陛下已经歇息了,睡前吩咐老奴过来回禀姑娘一声,让姑娘别等了。”
“怎么,又不舒服了?还是······”我心头一紧。
“哎!”李好古叹了生气,“白日里与朝臣含元殿议事,陛下问及大臣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皇帝,大臣皆答曰陛下尧、舜主也。陛下听后却说自己受制于家奴,竟连那汉献帝都不如。当时在场的大臣闻之皆痛哭,老奴看着也实在是心疼陛下。”
我一听便知今夜怕陛下也是心中郁结,便不忍再去打扰,“公公,太子身体可好些了?”
李好古一听便摇了摇头,“陈王刚入少阳院,还未行册封之礼,可太医说陈王身体太弱,不宜行此大礼啊。”
“庄恪太子刚薨世,蒋王尚且年幼却也早夭,陛下就这么两个儿子,却一下全没了,如今新继任的太子也委与病榻,陛下又怎会不郁结。公公,陛下晚膳用了多少?”
李好古又摇了摇头。
我心忽然一阵疼痛,却又不能与他多言语什么,便只嘱咐他照看好陛下的身体,并时常禀报少阳院太子的身体状况,便也罢了。
然而这一年,陛下的身体不堪心中常年累积的愤恨终于还是病倒于卧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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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刚过,内宫的地龙烧得也旺,皇帝喝过李好古送来的药已经睡了许久,我于窗前伏案写字,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是杜甫的《曲江》。昨日刚下了初雪,你怎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了。”
我匆忙放下笔,起身伸手搀扶,“陛下怎得醒了,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朕怕再睡下去,便真的不会再醒了,朕,舍不得你。”他脸色苍白,却对着我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
“陛下不要乱说,太医看过了,说是这几日陛下有了起色,等过两天天好了,安歌带陛下去太液池转转。”
“你这是子美的《曲江二首其一》,朕记得其二中,子美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朕不过而立之年……”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陛下······”
他低头不言,握笔在杜甫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后提笔又写了什么。
我低头去看,不禁念出了声,“辇路生春草,上林花发时。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陛下······”
“朕之所望,不仅是这天下无上的地位和权力,更不想成为他人手中的傀儡,是要凭一己之力登上这王位,用朕的才能去一统天下。然而自当年刘克明等人杀了皇兄,欲扶持叔父上位,后被王守澄所杀,然后朕便入了这大明宫,这一去便是一生。朕自登基以来,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为的就是要对得起这天下的百姓,不然何以为人君?!策试进士的题目也乃朕亲自所拟,更亲自披览吟咏举试文人之作品,终日忘倦。朕常请与学士讨论经义,较量古今,朕自诩已付出全部精力,可是为何,安歌,你告诉朕,到底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紫宸殿一场甘露之变,朕羞赧于李家先祖。当初献帝受制强臣,今朕受制于家奴,自以不及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