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沿着玄白川南下,很快就抵达了鹭惊渡。
不同于位于更南面仅用于停靠货船的敞衣渡,鹭惊渡是个专门用于观光和渡人的码头,沿岸泊满了招揽客人去悬光湖游览的轻舟。放眼望去,河对岸的芦苇荡中时不时地有白鹭腾飞而起,靠岸和出发的船只川流不息,岸上更是游人如织,一派熙攘之像。
田琛昂着脑袋牵着马挤出人群,来到了都城的闹市之中。
今天是他当值,他早就该出现在皇城里的银羽军值房内了。
尽管他内心焦急,却不得不牵着马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城内除非紧急军务,任何人都不得骑马,哪怕皇亲贵胄也不例外。青穹军城防营的巡逻卫士到处都是,被抓住可是很麻烦的。
但田琛每次出行情愿牵着马也不愿独身行走,哪怕是去南望楼幽会小苹也一样。
他觉得没了马就像没了腿,正如没了那把弩就像没了手臂。
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他潜意识中长期的不安全感所致,他在内心深处是时刻准备着逃离的。
当然,作为银羽军中负责具体行动的一营参将,随时带上马也是职业素养的体现。
“是田大人啊,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嘈杂的人声中传来,田琛转头看去,一股烘焙面食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个头裹白巾,身穿蓝布短打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个热气腾腾的烘炉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蓝色粗布衣服已经洗的发白,但依然十分整洁。
田琛认得他,城南有名的烧饼王,鳏居多年,养着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和一张烧饼摊。每次从南望楼回府的路上总会路过他的摊子,也买过几次闲扯过两句,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
田琛犹豫了下,自己刚刚走的急,从昨晚到现在肚子就一直空着,烧饼的香气此时是如此的无法抗拒!
他走过去,从炉台上拿了一张葱油咸酱饼和一个糯米甜浆饼啃了起来,另一只手从钱包里摸出块石龙扔在了案台上。
“哎呀我的田大人,这我可找不出啊!“烧饼王用双手捧起石龙,抬头忙不迭地说道。
田琛已经牵着马啃着烧饼走远了。
随着房屋,街道和行人逐渐变得稀少,巍峨的雨海之岳下的深色宫阙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穿过皇城巨大的升麟门,是一片空旷的瓮城,四周暗青巨石筑成的城墙高高耸起,显得肃穆而萧杀,连那一方被围起的天空也被染得不再晴朗。
一排颇显简陋的平房靠墙而立,正是擎戟司下银羽军的值房。
田琛在房外草草栓上马,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当值迟到了,所以此时的心情没有任何的波澜。
天下承平已久,朝中文恬武嬉,民间歌舞升平,大家舒服日子都过惯了。
当今圣上麟隐帝又偏偏是个不管事的神人,连重臣都不多见。朝中诸事早在几代之前就被尚鼎司独揽,幸好太子滕风宙威望甚高,又有直臣玄水使林覆和鉴月使叶照凛等人的存在,一时也不至于会出什么大乱子。
但由于尚鼎使楚飞卿向来对军方颇有成见,对擎戟司明里暗里的打压从来就没有停过,近年来克扣军费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导致军备荒废得厉害。
据说在外州驻扎的青穹军营中满是人马空额,兵器严重匮乏,甚至士兵的刀鞘中插着的都是木刀……
所以如田琛这样的知情人常常感慨,太祖滕风青穹留下的这个曾经坚不可摧的庞大帝国,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盏只剩靓丽外观的纸灯笼,实际上一戳就破。
所以现在所谓的银羽军当值,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维持一种传统罢了。就值房里这么几个人,真的外面出了事,他们赶不出去,里面出了事,他们也钻不进来。
果然不出田琛所料,值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外厢一壶水在一个简陋的铁皮炉上烧得滚开,壶盖上下跳动个不停,弥漫的蒸汽发出滋滋尖叫,也不见有人管。
田琛忙跑过去拿下铜壶,水沸声这才慢慢平息了下来。一旁的案桌上积了一层灰,除了一本当值记事和一支秃毛笔外,其他的东西一看就很久没被移动过了,唯一奇怪的是,案后的椅子却不见了。
炉叫声虽然消失了,另一种声音却有节奏地传入了田琛的耳朵,他仔细一分辨,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循声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只有一个木头衣架和两个方凳,此时外面消失的案椅在屋子正中和两个凳子被并排放置成了一张简易的“床“,一个肤色黝黑,浓眉高鼻的年轻人正仰躺在上面发出有规律的鼾声,衣架上原本挂着的值夜斗篷也被他当被子盖在了身上。
田琛解下腰刀,一刀鞘就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睡梦中的年轻人在刀鞘触身的一瞬前一骨碌翻了起来,田琛的刀鞘直接击打在了方凳上。
“好你李烈个龟孙子,红日当头竟然直接在大内值房里打起铺盖了,信不信立马让你卷铺盖走人!“田琛收回佩刀冷笑道。
被称为李烈的年轻人一把扯开斗篷站了起来,尴尬地揉着后背笑道:
“大哥的刀势还是这么销魂,不是因为这凳子太咯人睡不踏实,小弟刚才肯定被这一刀打残废了!“
他的身材欣长消瘦,十指却比普通人修长许多,指骨骨节凸起,一看就是指力极强之人。惺忪的目中却精光四射,笑起来上扬的嘴角带着一种邪性的魅力。
李烈是田琛统管的一营下的守备,年纪虽然很轻,却是银羽军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尤其是射速之快号称大观无双。出身于镜州猎户世家,十五岁时便成为了当地顶级的独行猎手,曾经孤身追踪一只受伤的狼王六天七夜,在没有任何给养的寒冬最终成功地带回了完整的巨大狼皮。
李烈参军后就一直跟着田琛,几乎参加了一营所有最危险的甲级行动,和田琛属于换头过命的生死交情。
“这么咯还睡得这么香,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你何不直接睡在地上,偷懒也就算了,竟然把案椅都搬来当拼床,你他奶奶的怎么不上天!“田琛骂道。
“唉,地上太潮了,对身体实在不好啊!“
看着他依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田琛的气不打一处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就算我们只是做做样子也要把样子做好,如果刚才进来的不是我,而是尚鼎司的人怎么办?难怪我们武人被看不起,这不是又被人家找到话头了么!“
李烈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噼啪作响:
“大哥,这鬼地方除了我们谁还会来,你没看到外面屋角都是霉斑,都他娘的快长蘑菇了!再说……“
他凑近田琛突然压低声音道:“大哥自己这个样子做的也不咋地啊,昨晚几次啊?怎么今天这个点才来上值啊?“
“反了你个龟孙!“田琛又抽出刀鞘打去!
“好了好了,说正事了……“李烈边逃边大声道。
田琛手下不停。
“区大人上午来找你了……“
田琛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区子墨区大人来这里找过我?“
“是啊,找过你!“
“你怎么回的话?“听到这个消息田琛明显有些惊讶。
“我说你肯定是昨晚喝大了,还在家睡着呢。“
“然后呢?“
“然后他就急匆匆地走了,说要去你家里找你,挺急的样子,我也感觉奇怪呢。“
田琛听了大急道:
“你个龟孙怎么敢说我在家睡觉,让他去家里堵我呢!“
李烈用小指抠着耳朵淡淡答道:
“不然呢?难不成让他去南望楼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