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梁起,这位是你们绛王府的玉姑娘吗?”为首的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便是当今陈太后,她音色带哑,底气却厚足,英眉飞扬,凤眼犀利,明眸朱唇,金钗云翠。从她出现在这个简陋屋子的那一刻起,这里仿佛就变了一个样子。
见着梁起从人群中探出来时,玉兔粲然,提起腿脚便想过去找他,陈太后见状冷哼一声,道:“看来便是玉姑娘没错了,如块璞玉般单纯,丝毫不懂规矩。”
梁起闻言连忙俯身跪地,为玉兔解释:“玉姑娘未曾进宫,尚未学习宫中礼仪,望太后恕罪。”
陈太后摆了摆手,道:“三皇爷的爱妾,予怎能降罪。”
梁起闻言刚想起身,却听她又道一句,这下他可只得跪在原地了:“只是予总担忧,若玉姑娘一直这般‘不食人间烟火’那总永远为山林女子,进不了宫中的大雅之堂,总不能只登的了这屏瓷轩,予也是心疼,皇叔征战为国……皇儿,你说,是否?”
陈太后转头,将话头丢给了右边的苏奕忻,眼眸却一直盯着站立不安的玉兔,故而未见苏奕忻皱眉不语的模样,倒是同梁起一般一直跪地的苏彼月,听完太后的话后,低下头不禁握紧了自己的衣袂,神色压抑。
闻着耳边别样的寂静,在这寒冷的雪夜中似是激起了一道无人可见的暗流在涌动,她嘴角一勾,继而叹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道:“罢了。”
说着她又甩了甩衣袖,边抚着手臂平静依旧道:“红梅一年才开一次,咱们也别围这儿了,回踏雪园!”
最后一句显然提高了不少的音调,带着一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故而那些在心中百转千回的妃嫔与太妃们都只得低下头,收起自己猜疑胆怯的目光,纷纷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来,待陈太后踏出屏瓷轩后,才诺诺地跟上,期间竟无人敢多看一眼。
苏奕忻在太后转身后先到梁起面前,俯身对他说了什么,继而才举步往回走。
“恭送太后,皇上,各位太妃,太嫔娘娘!”梁起连忙抬头喊着。
人潮如同浪花,真是来也快去也快,梁起胆战心惊地听着不远处的脚步声,直到丝毫不响时,才敢缓缓站起,扭头便见玉兔那一副懵懂呆滞的模样,立刻大步向她走去,但走到面前又不敢像意芦那般嘘寒问暖,便只得隔着一段距离,小心地安抚:“玉姑娘,您可有哪儿不适?”
这话刚落音,玉兔便觉方才被盈喻那一棒子敲中的地方疼了一下,便龇着牙忍不住想伸手去抓挠一番。
料想梁起还未反应过来,跪地的苏彼月倒是马上制止道:“玉姑娘莫碰!那脑袋上的包可揉不得!”
“我……”玉兔低头话还未脱口,便听梁起惊呼道:“什么?包?!”
“玉姑娘!这伤是怎么弄的?”梁起皱紧眉头,喘气都不均匀了,连声对着玉兔询问。
“撞到假山石了嘛!我不好好走路……”玉兔眨眨眼,露出一副羞愧的模样。
苏彼月却是愣住了。
“玉姑娘,这脑袋可是大事,开不得玩笑的,您怎么不小心点儿……”梁起提起气来,却又只得软软地抱怨,真是又气又怕,心中怕是早已想着绛王会如何雷霆大发。
想到这,他更是不敢耽误,又急道:“玉姑娘快些与老奴回府罢,让太医瞧瞧,否则老奴怕是过不了冬了……您暂且稍等片刻,待老奴去牵马车来。”说着他还看了地上的苏彼月一眼,泛起一丝不安的神色,但最后还是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而玉兔歪头见梁起慌张的身形消失在门框后,便立刻俯下身将苏彼月扶起。
她只记得绛王老说她纤瘦,可跟苏彼月那弱不禁风的身躯比起来,她可谓是体态丰盈了。
“玉姑娘……”苏彼月低头诺诺,思绪左右了半天了,终是轻唤了一句:“谢谢。”
玉兔莞尔,悄悄道:“无碍的。”
苏彼月敛目无言,从未敢多瞧她一眼,只是盯着自己踩在雪中的鞋尖,已被青石地磨的发白,却还是一副死赖在她的脚上未想逃走的模样,似是这华而不实的宫墙,将她日益消逝的生命消耗得苟延残喘,也从未塌下过一瓦一砖。
她的思绪不觉飘远,恍如梦境般,浮想联翩。
“遥知凡尘多伤情,可知否,宫墙深重重……”她不禁叹道。
“……遥知凡尘多伤情,可知否,宫墙深重重……”
苏彼月惊醒,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已走入屋内的玉兔,对着墙上那唯一的一幅画念有词。
“钟情不分日月交替,也如……南归雁……”玉兔拉长了声音,望着面前这副《惜落花》,竟是品词观画入迷,一时之间无法自拔。
苏彼月悄悄走近她,看了看她沉迷又哀伤的神色,又望了望秃旧的墙壁上,自己笔下的字画,继而悄声问:“玉姑娘喜欢?”
玉兔被她这么一声唤回神,见她站于自己旁边,便脱口想叫她,不过一时间却不知该叫彼月姊还是盈喻姊好,只得为难地看着她、
苏彼月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掩唇乐道:“彼月即好。”
玉兔点点头,继而立刻问:“彼月姊,你,也听懂了花在说话?”
她听得懂桂花凋零,大雁南去,途永怨言,那大风,那山水与落叶,仿佛是世代更迭的语言,世人无法辨认,她却听得字句清晰,非那个个墨字地说着,但却是听得懂的声响。
她几乎是一幅期待的神色望着苏彼月,仿佛是十年未现的知音,满脸欣喜。
不料苏彼月听了她的话后,眉间的愁绪却深了许多,她扬首望着那副已略泛黄的字画,言语中也染上了不易察觉的苦涩:“春去寒来,夜雨凄长,叶落花败,绿铜门前顶绿蕉……”
念到一半她眼中的哀伤又多了许多,感到干涩的眼眶中不觉湿润后,她连忙哽咽了一下,苦笑:“我可能真的懂吧。”
玉兔悦然,刚想说什么却正巧听到屋外那熟悉的车轮与马蹄交杂的声响,便立刻走上前去牵起她粗糙的小手,迎上她那双无声的眸子,温声道:“彼月姊,我会再来看你的,说起来,你可能觉得怪异,我也听得懂落花的声音。”
玉兔她那副率真又执着的模样,是苏彼月从未见过的,如霍子衿一般,她似是看到了如黑绸般的夜里,那枚绝对孤独却又皎洁的明月,带着明媚又不刺眼的光芒,也依旧让人不敢多观。
玉兔见她讶异呆滞的模样,只想是与她方才一般,遇到知音喜极无言,便眯眼偷笑了几声,继而扭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惨败枝桠之下,那缓缓飘落的黄花,目光停留了半刻后,才提起裙角往外跑去,只留的苏彼月一人独立于落花前,心中百转千回。
话说那玉兔上车后,心中自是激动难覆,想来在王府禁锢许久,是从未与别人交谈这番多的,她爱苏玚,苏玚也爱他,可她记忆里承载的碎片太多,这种支离破碎的茫然感带来的未知情绪,是苏玚无法纾解的,她自是这般认为。故而在遇到苏彼月后,她觉得那些思绪仿佛有了流淌的地方。
“踌又叹,世事摧残,执笔白绢落墨,淋入巾心又愁哀声声,院内落花,残红入地忘往生……”
玉兔忍不住又吟唱起来,但她最欢喜的,还是下一句,那一句宫墙深重重。
瞧她那副兴奋的模样,与古人的词句是无二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他乡遇故知,虽非他乡也非故知,可高山流水,缘无源处,如此哀伤的词句,倒是被她念出一股欢快的意思来了。
当她念到“昼日往复何去?东门举,西关消尽”时,正巧听到了马车外那宫门缓缓开启的敦厚声响,如同一座古老的铜钟被敲响,不绝于耳。
而更让玉兔更为讶异的是这声响过后,那悉入骨髓的声音。
“玉儿……”
这称呼,这音色,如一记定音的法锤,敲的她当即惊呆。玉兔愣了半刻,待听到梁起在外面尖声大喊着,三爷吉祥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马车门帘处,迫不及待地掀开往外观去。
但见那熟悉的身影印着煞白的白雪独立于战马之上,怀抱着黄金军盔,顶端的红缨如鲜血刺眼,而他身上的金戈血迹斑驳更是让玉兔面露惊恐,玉兔看着他依旧一脸温和的望着自己,眼眶一红,便马上跃下马车向他跑去。
不过是两个个月而已,玉兔都未察觉到,原来思念是如此的磨人,明明一日比一日更近能见到他,却一天比一天难耐,沉重的就连此时见到都无法喘息。
而绛王见玉兔这番模样,眼中盈满无限柔和,他立刻跳下马背,将军盔小心放到马鞍上,继而站在原地静待玉兔到来。
不想那小家伙却跑到他跟前便停住了,站在那里手足不安地望着他,那比起他印象里要消瘦不少的小脸上闪过不少神色后,才轻声呢喃:“阿溯……你怎么回来了?”
绛王无奈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便把她揽到怀里,不顾铠甲如何坚硬,此时粗心的他只想好好抱抱她,将头埋在她清凉的发丝中,窃得一分活着的滋味。
而玉兔也在被血腥味充斥了鼻腔后忍不住流下眼泪,闭上眼钻进他的胸膛,双手环住他粗壮的腰紧紧地抓着。
“我想你了。”
打了好多场战,血肉漫天,昼夜不分,六十日天就像人间的六十个轮回,胜利的号角吹响的那一刻他便翻上马背赶来。
“你不要走了好不好……”玉兔轻声,小手不禁用了力。
好……
他几乎就想这样脱口而出,但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温存道:“蛮夷人心还未死,本王还得重回沙场。”
感受到怀中人身躯一颤,绛王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那你会死吗?”
听出她声中浓重的鼻音,绛王却忍不住勾起唇角,柔声:“玉儿活多久阿溯便活多久,玉儿莫担忧此事了,可好?”
“我……”玉兔一时哑口,可她确实担忧呀。
“好了。”绛王拍了拍她的背,道:“先回府,本王可不想就将时间浪费在这宫门前。”
玉兔脱出他怀抱,见他低头望着自己,他憔悴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玉兔晃眼看错了,他的眼睛却是比之前细长了许多,多出好几分俊美的味道来。
未待玉兔回神,绛王便含笑将这小东西抱起,往马车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