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
在通往同义庄的小道上,一匹雄健的黑马,载着一对青年男女,在阵阵马鞭的鞭策之下,撒开强劲有力的四肢,在地面上踏出一阵阵颇有节奏的清脆蹄声。
坐在马背上的那青年正是此次从京师返回家乡看望老爹的钟云书,而前方驾马的少女便是一日前,在京城要求他赔偿自己输掉首门之徒的秦淑仪。
从京师千韵城骑马返回位于西边的昭明城,尽管从舆图上看,二者之间相隔甚近,但实际骑马赶路来,至少也得花上一天的时间。
这一天快接近正午时分,二人从昭明城内一路马不停蹄地往西奔去,这会便已经快赶到了钟云书魂牵梦绕的家乡——同义庄。
望着不远处路边那两棵对称分布的垂杨柳,钟云书终于按奈不住激动的情绪,拍着坐在自己前面那握着缰绳的少女的肩膀,大声喊道:“小丫头,你看到那两棵杨柳了没?”
那少女被他这一声激动的叫声差点给吓了一跳,右手松开缰绳,当即拨开了钟云书按在自己左肩肩头上的手,撇嘴道:“托你钟大人的福,本小姐尚未双目失明,眼睛雪亮得很!”
钟云书咽了口唾沫,激动道:“这两颗柳树就是我们同义庄的村口招牌,我们到了!”
秦淑仪看到钟云书一脸激动的样子,不禁摇摇头,在抵达那两颗柳树时,钟云书让秦淑仪跟着一起下马,那些吃的酒水都搭在了马鞍上,由他牵着马,引着秦淑仪朝着自家的屋舍走去。
村子里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若论变化,那便是村里的老人们变得更老,几年前还能单个手腕挽着满满一篮子菜的老妇人,现如今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出行不得不依靠拐杖的老妪;原本拖着鼻涕到处调皮捣蛋的小屁孩,现如今也都成为了能够帮助父母挑着柴火,田间劳作的小帮手。
更让钟云书直观地感觉到变化的是,那些原来老远看到自己就能喊出自己名字的玩伴,叔婶,现在都纷纷用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目光打量着牵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丽的自己。
整整四年的时间啊,这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
钟云书内心一阵惆怅,在憨笑地给各位老人长辈打了声招呼后,拐过前方那条小路,便一眼看到了那只低矮的草屋,简陋的院墙里,两个人影正在奋力地劈柴,一个衣着青衫短褐的鹤发老者,则坐在一旁,悠然自得地抽着旱烟。
秦淑仪和钟云书并立而行,看着那两个劈柴的人影,顿时“咦?”了一声。
抬头一望身边的钟云书,却发现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居然滚落下来两滴眼泪。
“云书……”这是秦淑仪第一次见到钟云书流眼泪的样子,内心不禁有些触动。
劈柴的两个年轻人突然听到了一阵“哒哒”的蹄声,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往身后一瞅。
“阮小天,你小子是不是又想偷懒了?”另一个干活的年轻人发现对方突然停了下来,立刻责问道。
“钟,钟,钟大人?”阮小天回头一看,望见了两个身着锦缎的青年男女,根据当初的记忆,立刻想到了当年在牢狱里的那个少年郎的模样,顿时激动地语无伦次地问道。
一听到“钟大人”三个字,那个坐在一旁抽旱烟的老者突然怔了怔,握着烟枪的枯手突然有些颤抖了起来,向来平静如水的内心,此时竟然有些波动。
蓦地,他猛回过头来,在与那青年四目交接的一瞬间,脑海里顿时响起一声炸雷,惊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片干唇上下微颤着,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睁大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呼吸声也越发急促。四年来,积聚在内心深处,几乎就此尘封起来的那种对儿子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天,一并爆发了出来。
“吾儿云书!”钟人杰终于喊出了这四个字,声音之大,连那两个劈柴的年轻人都不免为之一震。
钟云书冲上前去,一把将钟人杰,这个四年来更添几分苍老的瘦老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原本在见到老爹之前想说的话,此时竟变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先后顺序,索性一切尽在不言中,千言万语不如直接化作这一个简单的拥抱。
秦淑仪站在一旁,看着钟氏父子重逢的温馨场面,不由地感到心头一软,不禁在心里自问道:“这,便是亲情么?”
“哈哈哈……”钟人杰突然一把推开钟云书,快速擦了擦眼泪,上下仔细打量着钟云书全身上下,满脸惊喜,不禁朗声大笑了起来。
“老爹,你别笑了,来,看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去。”钟云书被钟人杰的突然大笑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老爹如此激动的样子,准备将此前在京城专门为他买的那些东西拿过来,让他更开心些。
但钟人杰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在钟云书的身边转来转去,目光里满是欣赏,激动地啧啧道:“好小子啊,四年不见,你他妈的居然蹿这么高了,身子也这么结实,长得倒也秀气了几分,不像以前那样了。看来这四年的皇粮,你没白吃啊!哈哈哈哈。”
钟云书只好配合着钟人杰点点头,突然间,目光落到了那两个年轻人的身上,于是立刻上前,抱拳道:“刚刚看到两位在院里帮家父干活,这点银子聊表心意。”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出来。
那两人见此,满脸惊讶不已,一个正欣喜若狂地准备伸手去接,却被另一个用胳膊拐了一下,然后一齐向钟云书下跪道:“钟大人别说笑了,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钟云书一脸疑惑,那二人抬起头来这才跟他解释了缘由。
原来,四年前钟云书答应了萧梦依入局千影门,老爹由一辆马车亲自护送了回去。萧梦依考虑到钟人杰仅有钟云书这个独子,便将那两个赶车的,从小失去双亲的小吏留在了钟人杰的身边,银两由朝廷拨出,解决了钟云书担心老爹无人看照的问题,也因为这样,钟人杰成为了整个村里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由官府供养的一户,让旁人羡慕不已。
钟云书突然想起当初萧梦依告诉自己,每个月都会有人专门去钟家照看钟老,结果发现事实情况远比萧梦依说的那般好,顿时心生感激。
“哼,这个笨蛋,就这么把我晾在了一边。”见到钟云书一回到家似乎就把自己当成了空气,秦淑仪醋意顿生,在心里嗔道。
钟人杰笑着笑着,突然嗅了嗅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顺着这香味,将视线转移到了立在黑马旁边的那位身材修长,肤若凝脂,眨着一双动人的眼睛的少女,顿时心头一惊,连忙将一条手臂搭在了钟云书的身上,用力往下一压,凑到钟云书的耳边低声道:“喂,臭小子,你上哪儿找来了这么好看的小媳妇?”
钟云书顺着钟人杰的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脸懵的秦淑仪,立刻转过脸来:“老爹,什么小媳妇?你不会指的是她吧?”
钟人杰“啪!”的一巴掌打在了钟云书的脑袋上,嬉笑道:“废话!不然老子说的是谁啊?哈哈哈,臭小子,真有你的。”
钟云书一脸苦笑,连忙解释道:“哎呀,老爹,这是我的同僚,也是大内千影门的侍卫,都是给皇帝陛下当差的,你在想什么呢?”
钟人杰哪管那么多,直接告诉钟云书自己已经将秦淑仪看做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看着钟人杰父子二人在那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不时朝着自己这边看来看去,秦淑仪一肚子的问号。
最后,钟云书将秦淑仪带来过来,跟钟人杰介绍了一番,钟人杰越看秦淑仪越顺眼,高兴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乐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秦淑仪在钟人杰的热情欢迎之下,一起进了屋子。
钟人杰将儿子买给他的那些糕点,立刻拆开了一包,自己不吃,直接整包递给了秦淑仪。
不等钟云书发话,便指着门外的那堆柴,命令钟云书道:“臭小子你别多嘴,赶紧去把那些柴给老子劈干净了,大天小天,你们也来吃点!”随即又拿出了两包递给了阮氏二兄弟。
钟云书看着秦淑仪咬着芝麻糖冲着自己做鬼脸,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以及老爹突然对自己这般嫌弃,顿时感到一阵无语。
尽管秦淑仪发现钟人杰对自己有些热情过头,但内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这便是家的温暖。
当钟人杰得知秦淑仪从小便没有父母,由皇帝公羊助抚养长大时,惊奇之余又不免多了丝对她的同情。刚刚秦淑仪与钟云书一番嬉闹的情形,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一阵欣慰,不禁来到门口,仰首凝望碧蓝的苍穹,喃喃道:“老婆子啊,咱娃儿快给咱老钟家添后了,你看着了没?”想起自己早已逝去多年的老伴,钟人杰不禁鼻子微微一酸。
夜幕很快降临,繁星点缀着夜空。
简陋的茅草屋前,钟人杰等人正围坐在一只大铁锅前,看着锅里翻滚的肉汤,香气四溢。
钟云书猛地一吸,展颜道:“真香,老爹,你的手艺进步了不少啊!”
钟人杰打了个哈哈,往锅架下面添了根柴火,瞥见了坐在钟云书旁边的秦淑仪,正双手托腮,那双灵动的水眸盯着锅里冒着气泡的肉汤,不停地砸吧着小巧的樱唇的样子,心里又一阵欢喜。
钟云书给老爹和阮氏二兄弟倒满自己从京城买了的酒后,也注意到了秦淑仪一副嘴馋的模样,差点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小丫头,你要不要喝酒?”钟云书从篮子里又拿出了一只碗,故意多倒了一碗酒递到秦淑仪的面前问道,阮氏二兄弟登时鼓掌起哄道:“好!秦大人在第八门的名气,小的们可是早有耳闻,可谓是女中豪杰,仅次于门主萧大人,这碗酒,秦大人应该不在话下吧?”
钟人杰一听,也跟着鼓掌起来,惊奇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秦淑仪看了眼钟云书,微微蹙眉,心里暗道:“好啊,钟云书,你这是要故意整我,哼,本姑娘今天就跟你玩到底。”
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秦淑仪眯眼一笑,一伸手,爽快地接过了钟云书手里的酒。
钟云书心下一阵窃喜,脑海里顿时涌现出秦淑仪不会喝酒而洋相尽出的样子。
“好!秦大人果然爽快!我兄弟二人先干为敬!来!”阮氏兄弟俩被秦淑仪的豪爽给震惊到了,当即心潮澎湃了起来,立刻捧起酒碗,咕嘟嘟地一饮而尽。
“好!阮氏兄弟也爽快地很,该轮到我了。”秦淑仪向来争强好胜,回完这句话后,冲着钟云书挑了挑眉毛,当即将碗口端在嘴边。
由于秦淑仪的樱桃小嘴,所以喝完这么大一碗酒有些费时,正小口小口地往嘴里灌。
钟人杰虽然很欣赏秦淑仪的豪放,但突然又不免担心起一个女娃娃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么一大碗酒,当即冲着站在一旁的儿子使了个眼神。
钟云书很快破解了老爹的眼神密码,知道老爹在骂自己胡闹,于是正准备收起玩笑,上前制止。
谁料,这个时候,钟云书却发现秦淑仪捧在手里的那碗底,逐渐抬高了起来。
“这小丫头,还真的是……”钟云书一时呆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秦淑仪将那碗倒了过来悬在空中,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咕嘟!”一声,将包在口里的那一大口就给咽了下去,接着站起身来,朝着钟云书的脸上缓缓吐出一口浓醇的酒香,得意地看着钟云书。
钟云书晃了晃脑袋,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但并非又是那龙鸣作祟,而是秦淑仪这一吐气的动作神态,无不让他感到内心一阵悸动。
钟人杰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以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不是幻觉,心里暗道:“老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就没见过有这么水灵还这么能喝酒的小丫头。”
“秦大人果然名至实归!小的们今天大开眼界!”那俩兄弟被秦淑仪折服了,纷纷朝着秦淑仪下跪道。
秦淑仪冲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暂且不要叫自己大人,同时看着钟云书,指了指他手里的那袋酒,说道:“该你了哦。”
钟云书忍不住咧嘴一笑,一口咬掉了酒囊的封口,托起酒囊,将里面的剩就给一饮而尽,那兄弟俩又是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坐在那里连连称好。
钟人杰砸吧了一下嘴巴,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和钟云书在昭明城的一家饭店吃饭时,教他饮酒的情形。想不到,四年后,当初那个喝不了几口酒的少年郎,如今竟然酒量见长,心里顿时一阵欣慰。
“哈哈哈,肉好了,先别喝了,不然胀着肚子怎么吃肉啊?”钟人杰被锅里的一阵飘香给拽了回来,拿起勺子在锅里搅动着,冲着钟云书他们喊道。
一听到肉好了,秦淑仪立刻笑嘻嘻地转过身来,激动地等待着肉吃。
钟人杰从锅里捞出了一大块肉,放到了秦淑仪的盘子里,欣喜道:“这里就属你最欣赏老夫的手艺,所以这一大块肉给你吃!”
望着那大块鲜美,飘散着浓浓肉香的熟肉,阮氏兄弟俩顿时投来羡慕的目光。
秦淑仪激动地拍着手掌,站起身来,朝着钟人杰恭敬地躬身施礼道:“谢谢钟叔叔。”
这可把钟人杰乐坏了,心里暗道:“哎呀,哪天叔叔变成了爹,那可就不能再好了。”
望着秦淑仪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的样子,钟云书心里暗道:“妈啊,老爹待她怎么比待亲闺女还亲啊?”
钟人杰拿着勺子在锅里搅动了一番,将里面的大块肉全部分给了阮氏二兄弟和自己儿子。
钟云书伸长脖子一看,老爹的碗里不过几块小肉,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但突然意识到,阮氏兄弟这么多年来,可是一直代替自己给老爹敬孝,老爹这样做也不无道理,只好作罢。
于是,众人举碗共饮,欢笑声不绝于耳。
在这过程中,秦淑仪一直默默地看着钟云书,又看了看钟人杰,看他父子二人,亲如兄弟般地斗酒划拳,时不时地当众出丑,惹得大家连连大笑,对钟云书又多了一层认识和了解。
同时,内心深处,对于钟云书的那种情愫,也跟着增加了几分。
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钟人杰醉酒之后,直接席地而睡,眼角带着欢愉的微笑。而钟云书毕竟斗酒斗不过号称酒老仙的老爹,到后面只好认输,踉踉跄跄的来到了附近的草堆旁,砸吧着嘴直接躺了下去。
秦淑仪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已经最躺在了地上,这让她觉得很是有趣。
于是,便跟着躺在钟云书的身边,看着他那醉醺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