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月拾城
黄子砚的马车驶进月拾城门的时候已近子时。
此时的月拾城像是位一曲罢了、掩过琵琶的素衣女子,安静得几乎连风声都听不到。
岳旭驾着车,连打了几个哈欠,习惯了雍都的日夜熙攘,月拾城的素静实在令人发困,特别是在夜里走进这座城,使人就不由自主的想要赶紧洗洗歇算了。
可惜马车里那位不让歇。
只见得锦帘后头伸出一只手来,往城东指了指,岳旭抬眼一看,便会意拨转了马头向那个方向去。也不怪岳旭第一次来月拾城就认得路,实在是这城里万籁俱寂,只有城东一处楼宇,亮着一盏幽幽灯火,并不算多么通明的一盏灯火,但在这漆黑一片的沉沉夜色里,却尤为醒目。
岳旭又往身后瞧了瞧,那只手收回锦帘后头去了,里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如今他是愈发看不懂自家王爷了。打宋将军回了雍都,黄子砚把剑胆琴心营的祖宗们往虎胆卫一丢,就镇日神出鬼没、不知所踪,你们爱吵架吵架,爱打架打架,反正我看不见,岳旭跟了黄子砚这么些年,从没见他这么不爱管闲事,别说是闲事了,自家事情都大袖一甩、毫不过问。
前几日总算是在王府里见到人了,昨日就又着急忙慌的吩咐岳旭准备辆轻车,连夜往月拾城赶。便算是蜀郡在这乱世里偏安一隅,也经不住当家的总不管事啊,岳旭路上本想与黄子砚谏上一谏,谁知这位爷硬是在车上睡了一天一夜,若不是进城时伸了只手出来,说句大不敬的,他都要以为王爷是不是薨在车里头了。
岳旭摇了摇头,便向城东去,一路上依然气氛沉沉,只有马车辘辘声不绝于耳,两旁青砖黛瓦里浸着青梅酒香,清清浅浅,仿佛醉中梦境。越靠近城东,那酒香却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有一缕桃子香气,并不是花香,是一种清奇的果子香。背后的黄子砚终于将锦帘撩开来别挂好,在这奇妙的果子香里,微微闭了闭眼睛。
循着果子香又行了一程,他们似乎是来到了这香气的发源地,奇怪的是,靠这源头近了,香气反而不浓了,似乎这味道已不用靠鼻子嗅,而是从四肢百骸、千万毛穴里涌进身体,简直使人五感沉浸。
最后岳旭吁了一吁,将马车停在城中那唯一一盏亮着的灯火前。
这是一盏精巧的琉璃灯,六角灯檐翘起,每支檐上站着一只小燕,六只小燕姿势各异,眼角的神态都各自不同,嘴里衔着六色的璃珠,在夜色里荧荧生辉;罩着烛火的琉璃染着青蓝,在明黄的火光中,沁出静谧的碧色,那碧色幽然映着一扇门,门上有匾,匾上一个端庄的“袖”字,在碧色遮掩下像是活了一般,仿佛就要跃下那匾来,出落成半截美人袖。
着实分不清是妖气还是仙气......这是大部分人对绿袖楼的第一印象。
黄子砚刚一跳下车,那门就吱呀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青衣小奴,对着黄子砚仅是不耐烦的拱了拱手,便向岳旭眼一横,又摆了摆下巴,示意他跟着自己将马车安顿了。
岳旭久在军中,不大不小也是个校尉,从没见过如此无礼的小奴,刚竖起眉毛要发作一番,见黄子砚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只得偃旗息鼓下来。再看那小奴,虽说束着发,做男人装扮,但眉眼间颇细弱,竟是个女子,心下里便平衡了起来,老爷们儿自是不能跟小娘子一般见识,想着眉目间就和气了下来,还对着那小奴咧嘴笑了笑。
谁知小奴只轻蔑的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岳旭傻了眼,看向黄子砚,黄子砚似乎是笑了笑,又冲那小奴离去的方向指了指:“绿袖楼调教出来的都这般,你随她去吧,自有安顿。”
待岳旭呆头呆脑的随那小奴走远了,黄子砚举步进了门,又回身将门仔细关好,这才抬头看了看眼前小楼。
绿袖楼是一座妓馆,却是没有半点妓馆的样子。
寻常的院门进来,是一进寻常的院子,院子里养了些瓜果蔬菜,角落里还围着两三只鸡。此时几只肥鸡梦中嘀咕,衬得这里犹如农家小院,而对面这座三层小楼也没什么雕梁画栋,清清白白的竖在那里。此时一楼厅堂已熄了灯,只在三楼一隅尚还微微亮着。
有些事有些人,似乎千年万年都不会变,走多远再回来,她总在那里。
比如小楼上这一抹微弱的光亮。
黄子砚看着那抹光亮站了半晌,终是缓缓步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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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女子在调一张旧琴,眉目还是那眉目,但装束却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她一头秀发束得整整齐齐,嫣红色的贴身小短袄袖口扎得利落,脸上没什么妆容,却仍是像飞了胭脂般的好颜色。她微微低头,细细听着弦音,十分专注认真。
但见有人推门进来,女子仅是稍稍愣了愣,看清来人便展颜一笑,抿嘴嗔了句:“来得倒快。”
笑容熟悉,眼角神色如丝如缕,悄悄漫过来围着黄子砚转了一转,又踮着脚溜回女子眼中。
黄子砚没说什么,只缓缓走过去,在惯常的位子上落了坐。
“琴没调好,衣裳也没换,王爷夜里匆匆来,是赶着要去遂良了么?”女子垂着眼睛道,声音绵软,“那新任的靖北王,奴替王爷见过了,确是难得的好颜色,不过比奴还差些火候。”后面这句尾音就显是耷拉了下来,似乎是带了些醋意。
黄子砚还是什么也没说,但轻轻笑了笑,他坐在不太亮的灯火中,眼角眉梢都染着柔和。
此时此境,女子素手调琴,絮絮说些没边际的闲话,男人默默听着,时不时符合一两声笑,仿佛这里并没有什么运筹帷幄的老狐狸,也没有什么歃血堂的天字号杀手,就像是寻常一对夫妻,劳作一天歇下来,便坐在一起百无聊赖的啰嗦些有的没的。
当家这十几年来,绿袖楼是唯一可以让黄子砚安心坐上一坐的地方,尽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女人居心叵测,但也并不妨碍他就像个对戏本子上了瘾的伶人,戏一遍遍唱,一遍遍演,人一遍遍又哭又笑,书页子都翻烂了,还舍不得放下。
“有时我想,不管出了绿袖楼你是谁,在这楼里,你就还是月娘。”黄子砚道。
红绡淡淡“嗯”了一声。
“锦眠没了。”黄子砚又道。
红绡点了点头:“听人说了,王爷节哀。”
黄子砚嗤嗤笑了一声:“无哀可节,才是最大的悲哀吧。”
“若奴没了,王爷有哀可节么?”红绡问。
听了这话,黄子砚又不吭气了,随手摆弄着腰上佩子,神情道似个孩子。红绡也没再问,只是又倾耳听了听最后一弦音,便将琴置在架上,随意拨弄二三,一转高大石调,是一首《念奴娇》:
“醉里雨罢,附耳切切,天低云近私语。
良人美眷千千万,偏我孤灯一夜。
冷月清照,柴门半卷,痴心总辜负。
冰肝雪胆,难系同心结。”
琴不是她惯用的琴,新调的音也尚有些涩意,但女子音色却惯常婉转清凌,半阙念罢,幽幽咽咽,给月拾城这素静的夜色又添了一丝凉。
这首词牌相传是位叫念奴儿的歌姬所创,前朝之作多是艳曲,到本朝却一改往日颓靡,拿来尽抒豪迈雄浑之气,今夜在这堂堂“铁音月娘”处,竟是听得了一首如此女儿情怀的《念奴娇》,黄子砚却一点不意外,似乎这女子不管在外头如何令人神魂颠倒或者闻风丧胆,她的所有柔和,都理所应当的全该给了他。
他击了两下掌,红绡琴音未停,便听得黄子砚接了下半阙:
“尤记拾月初见,眉目朗朗,夕照挂残血。
妆里半描青梅岫,烟色两颊唇眼。
十年乾坤,绿袖倾了,干戈何时歇。
怎语同心,不如贪杯一梦。”
男子音色喑哑,并不如何好听,但灯火中随手散漫击着拍子,唱念二三,却别有一番韵味。
一首《念奴娇》罢了,琴音断绝,女子一叹,细细道了句:“不如贪杯一梦。”
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着这首《念奴娇》缓缓淡入到月拾城的夜中去,从此消失不见。就像今夜里绿袖楼模糊灯影下的黄子砚和红绡,只在此刻此地才真真切切,过了今夜,各奔东西,各自悲喜,各有各需要扮演的角色,又何必计较今夜这词好不好,今夜这人是不是真心待我。
“若我留你,你可愿舍了歃血堂和李千袭?”最后黄子砚问。
红绡一愣,随即又释然笑笑:“你敢留?”
黄子砚皱了皱眉,只听红绡又道:“王爷词儿里已明白告诉奴了,不如贪杯一梦。在这绿袖楼里,奴就陪着王爷梦一梦,明日王爷出了楼,恐怕还要笑这梦荒唐,既是梦,荒唐些也无妨,但倘若一直荒唐,奴舍了歃血堂是小,王爷可舍得蜀郡天下?”
黄子砚点点头:“红绡姑娘说的极是,是本王多余了。”说罢他站起身来,“本王今夜就往遂良去了,不叨扰姑娘。”不待红绡回答,便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红绡坐着没动,眼睛都没抬一下子,只是听的脚步声匆匆远去,她伸手扯落了脑后束发得绢带,一头乌黑长发流泄,映着暖色的灯火,反而映出些冷光来。女子披着发坐在琴前,颔首看不清面上颜色,只随手在琴上一扫,商弦铮然崩断,那断弦割破了女子食指指腹,立时凝出圆润一滴血珠来,女子翻过手掌来看了看,便用扯下来的绢带去裹,一圈一圈,越裹越紧,直到那食指发了白,女子才愣愣停下了,长发间晶莹乍落,落在琴面上,灯影中竟泛着血色。
“你这么个裹法,以后是不想弹琴了还是不想杀人了。”忽然有人在她近前道。
女子抬起头,惊讶望着去而复返的黄子砚,脸上表情尚来不及收拾,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头,嘴角委委屈屈的瘪着,哪里还有什么绝世名伶的包袱,妥妥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黄子砚看得一乐,脸上原先的气急败坏就少了些。
他将架着琴的案几整个搬开,袍脚一撩就坐在红绡面前,一把将她右手夺来,三下五除二的将那裹着绢带扯去丢了,又起身熟门熟路的在她妆镜小屉里找了些棉纱,回来细细替她收拾好了手指伤口,这才硬声硬气道:“岳旭睡死了,本王今夜没地方去,就将就在你这里罢了。”
“还委屈王爷了。”红绡低头道,鼻音仍旧是浓浓的。
黄子砚听着这嚅嚅鼻音,心情却是莫名大好,简直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的倦怠都一扫而空,他揪过个近旁的蒲团子来,找了舒服的姿势一靠,扬着嘴角先是嘿嘿一二,又道:“你哭个什么,舍不得本王?”
红绡侧过身去,又伸手解去了袖口绑带,大袖展开,被她扯过来使劲擦了擦脸。
黄子砚看得更乐了,又笑呵呵道:“哭就哭呗,还糟蹋本王一架好琴。”
“死狐狸,赔给你便是了!”红绡霍然起身,就要往屋里去。
却是被黄子砚拽住了袖角:“前朝朗老二的遗作,你说吧怎么个赔法。”
红绡啧啧了两声:“别的就罢了,拿琴讹我?燊朝朗仲先老先生的遗作乃是大圣遗音,你这琴是大圣遗音?”
“非也。”黄子砚摇了摇头,“此乃小圣遗音。”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世人皆以大圣遗音为朗老的旷世遗作,殊不知小圣遗音才是朗老所做的最后一张琴。这小圣遗音以商弦之清越冠绝天下,对对,就你刚刚弹崩的那条,当年......”
见红绡扭头要走,黄子砚这才止了嘴上胡扯,忙拉住她的手:“我真是听黄豆豆说的!”红绡又在他手中挣了挣,黄子砚站起身来,手上却没放松,“好了好了,不就是大圣遗音么?等本王给你求来,你要什么本王都去给你求来。”
红绡这才不挣了,回过头来看着他:“当真我要什么你都去给我求来?”
黄子砚看着女子一双美目,那丝丝缕缕的神色又缠绕上来,实在令人心头一热,又神智一昏,他盯着那双眼睛痴道:“当真,你便是要本王一条命,给你了又如何。”
却只听得“噌”得一声,红绡腰间“青衣”出鞘,碧色湛湛,就架在他脖子上。
黄子砚却丝毫没有躲,任那碧色锋刃在他脖子上割出条血痕来,他还是看着她的眼睛,手上却将她松开来,两袖惯常一笼,抄着手笑了:“云月,我说当真就当真,你若要这条命,你拿去就是了。”
听得“云月”二字,红绡双肩一抖,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她了。在歃血堂,她是天字号杀手红绡;在绿袖楼,她是绝世美人月娘,这么多年来,她谁都可以是,就是不能是她自己,就是不能是云月。
刚收回去的泪色,又渐渐盈回眼眶。她将手中“青衣”一丢,捂住脸蹲了下来。
这下黄子砚就有点措手不及,只得也跟着蹲下来:“我也不是故意要查你,虽然你惯爱说些鬼话,但我从不信你会对我不利,这事儿真是黄豆豆查的,他......我......”
红绡却是越哭越凶,索性披头散发的往地上一坐,一边嚎啕,一边嚷嚷道:“我可不就是来杀你的,歃血堂安我在这里就只为了给你唱曲儿的么,你狐狸了一辈子,到我这就傻了不成,你凭什么相信我,你相信我干什么。”
黄子砚挠了挠脑袋,说出去谁信,大半夜的,堂堂一郡王爷蹲在地上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绝代佳人哭得是惊天动地,丝毫没有美感,这要传出去简直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怎么我就狐狸了一辈子......这半辈子不都还没过完呢。”黄子砚小声道,抬头见红绡斜着眼瞧他,便盘腿坐了,往膝上拍了拍,又向她招了招手。
女子吸了吸鼻子,没有扭捏太久,终是靠了过来。
“早知道你那些温婉可爱都是装的,却不曾想到哭起来竟是这副德行,实在大开眼界。”黄子砚话里带着促狭,红绡便作势要爬起来去捡扔在一边的“青衣”。
黄子砚一边笑,一边握住红绡一双手腕将她圈在怀中,又道:“要杀你过会儿杀,不是要赔琴么,多陪本王坐会儿,当你抵债了。”
红绡没再动,顺从的倚在黄子砚怀里,半晌后她说:“爷爷去后,再没人叫我云月了。”
黄子砚将下巴抵在红绡头顶,闷闷的“嗯”了一声,又说:“早年查的了,查过我就让他们封了,豆豆也只看过一点点,其他的,没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红绡又往黄子砚怀里靠了靠道:“无妨,都过去了。”
“那我今后唤你云月可好?”见红绡没搭腔,黄子砚叹了口气又道,“锦眠去后,我忽然想换种活法,以前我同她一样,以为爱一个人,便要努力与他比肩,只有站在了那个位置,为爱人的付出才能算是付出,这样的付出才能让别人感同身受;可即使最后她把命都给我了,我也只觉得她蠢,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说明白,偏要以这种方式伤己伤人。所以我今夜来月拾,不是穷极无聊,我是想让你知道,十年来我对你向来真心、从无算计,要是有一天我把命给你了,你不要觉得我蠢,只是我认为你值得。”
红绡在他怀里一动不动,黄子砚却知道她必是又哭成了花猫,他勾着嘴角笑了笑又道:“云月,你问我可舍得蜀郡天下,我告诉你,我还真的舍得。”
灯火一摇,人成双,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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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旭驾车继续向西去,再行两日,便能到达遂良,而威名赫赫的北府军也将不日抵达那处,与黄子砚会面。
传说中新任靖北王是个女子,容貌绝世,英姿飒爽,听闻岳旭能见着本尊,军中兄弟们无不艳羡。岳旭自己也是美滋滋,晨起上街给老婆买了月拾城的蔻子胭脂,又在城门口的货郎架子上给儿子挑了只玲珑可爱的布老虎,这才回到绿袖楼,招呼黄子砚起身上车,驾车出城,一路哼着小调,心情十分愉悦。
但不知为何,岳旭觉得王爷并不那么愉悦。
按说昨夜美人在怀,今日天朗气清,实在没有什么能让人不愉悦的了。但黄子砚自出了绿袖楼,脸上就没了笑容,等他们一路驶出月拾城,他就又把锦帘放下来,将自己闷在车里。
岳旭本想问两句,但摸了摸怀中布老虎,决定今日还是不让这位乌云密布的爷,影响自己的好心情,于是他仍是哼着小曲儿,将手里的小皮鞭挥舞得轻轻快快。
“给雍都递个消息。”锦帘后传来黄子砚低沉的声音。
岳旭闭了闭眼,看来王爷今日是非要拖他下水了,他将马车靠在路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筒来,才对帘后人道:“您吩咐。”
“八年前云月的案子解封,加急送来遂良。”黄子砚在帘后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岳旭照着他的话写罢了绢条,折了几折塞进竹筒,又从车架下面掏出个竹笼子来,里面蹲着个红眼鸽子,正警惕的瞧着他。岳旭对着鸽子打了两声口哨,将它请出来,再仔细将竹筒绑在它腿上,这才拍了拍鸽子的脑袋。
鸽子又斜着眼对他瞅了一瞅,便振翅飞去了。
远处有片乌云漫过来,岳旭眯起眼张望。
果然在蜀郡地界,清朗皆是片刻,阴郁才能永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