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燕回
叶卿进殿的时候,与刚从殿里出来的杨曌打了个照面。
这位狼骑都指挥使眼神阴郁,瞥了一眼叶卿后施了一礼,什么也没说便离去了。
叶卿看着杨曌的背影在殿前站了半晌,才听得门侍通传,踏进殿中。
“老师,好久不见。”案前白夜舟起身行了一礼,语气颇恭敬。
叶卿看着他皱了皱眉:“王爷这几日可有按时休息?”
白夜舟脸上显出些窘迫和无可奈何来,没有答话。
叶卿走上前去一把拉过白夜舟的手腕,手指甫一搭上脉,眉头就拧到了一起。
“我听琉璃说,王爷最近身体不怎么好,”叶卿放开白夜舟的手腕,“倘若再如此下去,可就不是身体不怎么好的事情了。”
“我便是好生将养,也不过就那么几年,”白夜舟慢慢在案前坐下,语气淡淡的,“我是老师的学生,所思所想,老师当是最清楚不过。”
“王爷幼时坚忍,如今已可独当一面。微臣所授,不过皮毛,当不得一声老师,亦不敢居功。”叶卿道,“但微臣与鄙内也算看着王爷长大,琉璃与王爷自小相伴、感情深厚,微臣斗胆,作为王爷的家人,请王爷务必保重身体,以谋后定。”
白夜舟没有起身,只笑了笑,仍是淡淡的道:“已是坏到此种境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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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地下城
“锦眠是何时将另半边钥匙给你的?”这是黄正这几日来第一次开口,地下城牢中潮湿,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身上却没任何伤痕。
黄子砚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纵是如此,你都不信她?”黄正抬起头,直直盯着黄子砚的眼睛,这些年他始终恭恭敬敬的低着头,有时候黄子砚甚至都记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黄子砚被他盯着,眼神却没有闪躲,平静的摇了摇头。
“也是,”黄正嗤笑了一声,又低下头,“你本就从不信任何人。”
黄子砚的神色仍是毫无波澜:“你砍我一刀,我信你什么?信你会再砍我一刀?”
“我若真要你性命,你能活到今日?”黄正冷笑道。
黄子砚一笑:“我还要多谢你留我条性命了?天门教不过是为了苏阳阵一把钥匙而已,我和锦眠,本就连条性命都不算,不过她更蠢些,总信些不该信的。”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又道:“如今苏阳阵已毁,谁都别惦记,那蠢女人若是此番能长个记性,今后也好生归宿。”
“今后?归宿?”黄正哈哈大笑起来,“黄子砚,你才是最蠢的那个,一辈子把算计当真心,把真心当粪土,活该你一辈子走完,身边空空如也。我听说你把苏阳堡改名作障目?改得真是不错,说的不就是你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黄子砚皱眉道。
“言尽于此,王爷请自便。”黄正转过身去。
地牢里烛火幽幽,映着黄子砚一张脸,少有的有了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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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众人在生潭边暂时安置,宋言川及其属下很礼貌的与他们保持距离,在半里处安营,轮哨戒备。
氿郡要比其他郡地黑得都早些,不过是申时末,天已黑透了。入夜寒气袭人,即使是生机盎然的生潭边,此时也略显得鬼气森森。
楚泝虽是嘴上不说,但重伤未愈又连日赶路,白惨惨的脸色却是骗不了人,如今在生潭边上得了歇息,连天字一的神怪故事也勾不起兴致,早早歇下了。
红绡有些担忧的试了试楚泝额头道:“倒是不发热。”
“估计是累着了,”天字一靠着帐子门口道,“这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出什么补身体,早应该听狐狸的带些在身上。”
说话间,就见墨白提着两个包裹进来,扔给红绡一个,在楚泝脚边轻轻放下一个,又将手里的一个小瓶子递给红绡:“小丰都,公子让我拿来的,包裹里是狐裘。”
歃血堂小丰都。
红绡接过瓶子,放在手里反复摩挲了一番,这东西若是习武之人服用,修为可一日千里,重伤之下,亦可保神魂不散;但若是常人服用,也只是固本培元的寻常功效罢了。
小丰都调配极困难,即使材料齐全、环境合宜,成药也只有万之一二,十分珍贵,即使是歃血堂堂主身上,也只备一颗救命而已。
红绡看了眼墨白,拔掉瓶塞,倒出那一颗不起眼的深灰色药丸,塞进楚泝嘴里一送。
不多时,楚泝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是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气息也较之前平稳缓和得多。
墨白点了点头,便转身退了出去。
“歃血堂究竟是有这许多了不得的东西。”天字一叹道。
“也不许多,这东西三年来也只成了这一颗。”红绡道。
天字一好奇起来,待要再问这药的究竟,便见羽焕撩起帐帘子往里头看了看,又对着红绡和天字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红绡替楚泝掖了掖被子,又将墨白刚送来的狐裘铺展开,给她搭在被子上头,这才招呼让天字一过来守着,自己随羽焕出了帐子。
今夜无月,生潭边水波不兴,夜色寂寂。
红绡出得帐来,但见李千袭负手站在潭边,正望向生潭的另一边。
墨白早已戒备在侧,息星天猫在后面摆弄什么东西,见羽焕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生潭的另一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形,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竟似会自己发光一样,莹莹皎白。
宋言川的人已经到了,众人皆搞不清楚状况,只是依令伏在帐子周围的草丛里。
对岸的人一直站着没动,他脚边上却似乎有个活物不停窜来窜去,身上也是发着白惨惨的光,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天字一从帐子里面伸出脑袋来,被这仿佛快要凝固的气氛感染,竟是多不出一句嘴来。
“那是白民。”耳边忽然有人说,当真是把天字一结结实实骇了一跳,差点一嗓子喊出声去。
待转过脸去看,竟是张熟悉的脸。
“老妖怪,你能不能每次不要这样神出鬼没。”天字一道,“人吓人,吓死人。”
“我不是妖怪么,我又不是人。”息霞晚耸了耸肩。
李千袭似是听到这边的动静,静静转过身来,息霞晚大大方方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们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白民多是聋子,别说隔了这么远,就是脸对着脸,他也听不见你说什么。”息霞晚道,两手一抱,站在李千袭身边。
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有点愣神的息星天:“如今见到老祖宗,都不用下跪行礼了?”
息星天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和羽焕搬弄那些奇奇怪怪的火器去了。
息霞晚鼓起腮帮子,啐了一声“小兔崽子”。
“息前辈。”李千袭道,礼貌的拱了拱手,“响水村时尚未来得及拜会。”
“嗯。”息霞晚端起了架子,努力摆出些世外高人的样子,却倒是令她脸上变幻莫测十分古怪,尝试了半晌终是没能成功,息霞晚揉了揉脸:“上回可不是我贪生怕死跑得快,皖族当年很是吃了些我的苦头,说不好是真的会吃了我......”
见李千袭看着她没说话,她又道:“我绝不是跟着你们来的。”
李千袭又转过头看向对岸的人影,仍是没有答话。
息霞晚吐了吐舌头,也看向对岸。
“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两千岁。”息霞晚望着对岸隐隐发光的人影缓缓道,“我只是督建了四座阵城,为便于启阵之用,但其实四座大阵原本就存在,架在这世间的脊梁之上,埋在广袤沙土之下。四阵各有其守阵人,世代遵循自己的法则,鲜见于世人,白民是荆陵阵的主人,在他们的语言里,这里也不叫荆陵阵,这里叫月阴君,意思是活水的源头。当年我与他们打过交道,并不愉快,李堂主需多小心。”
“苏阳阵是真的毁了?”李千袭忽然问。
“黄家和锦家,世代是苏阳阵的守阵人,共同掌握一把钥匙的两半,当年我为了启阵与黄家交涉,不愧是一窝狐狸,东拉西扯,所言皆不尽不实。因此较之其他三阵,苏阳阵一直云遮雾绕,”息霞晚想起蜀郡黄家咬了咬后槽牙,“但以蜀郡狐狸的心性,我认为苏阳阵被毁,仅是障眼法而已。”
“怎么就一窝狐狸了。”天字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息霞晚身后,“那如今这个发光的白民究竟是想做什么?瞧着我们长得不一样很有趣?”
息霞晚回头对着天字一瞪了瞪眼,就看到刚醒来的楚泝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她身后,正迷蒙蒙的望着她,有一瞬间息霞晚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的寒意,像是能瞬间将她吞没,但再细看时,这姑娘的眼睛里却又空空如也、一派天真。
“泝殿下。”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体,低头行了礼,对那叱咤风云的开国皇帝楚春深都不曾如此敬畏。
这世上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息霞晚生出要低头的感觉来,但两百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了。
“啊,月阴君!”息霞晚还正自思量,忽然就听楚泝叫了一声,声音颇欢快,还朝着生潭对面的人影招了招手。
对面的人似乎也是抬起手臂挥了挥,他脚边的小活物窜得更欢快了。
“殿下怎知此阵名字?”息霞晚瞪着眼睛道。
楚泝疑惑的看向她道:“我不知道什么阵名。”她指了指对岸的人影,“那位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太会说我们的话,只会说月阴君三个字,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我便叫他月阴君。”说罢楚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所以他不叫月阴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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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夔郡误关是夔郡进入戟岭,继而进入中原青郡及王域地带的唯一入口。
但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关卡。
因为位置要紧,各朝各代都知道这地方修建关隘的重要性,但误关这个地方犹如是中了邪,任你如何这门楼子就是修不起来。
据史料记载,至少有五个朝代三十多位皇帝试图在这个地方修建关卡,形制、设计、大小、高矮皆不相同,但是结果却都一样,没有一座关卡修建成功过。
修到一半总要遭些天灾人祸,有时是雷击,有时是地动,有时是氿水忽然改道,有时是突如其来的外敌入侵。最成功的一次是燊朝应君时,已是万事俱备,皇帝都已亲临题字了,结果“关”字还差最后一笔,刚建好的城楼又兴师动众的塌掉了,还压死了不少前来道贺庆祝的王公大臣。
就连天选之子的宣朝开国皇帝楚春深,也没能成功的修起这座“误关”,尝试了几次之后只得作罢。
自此皇帝们总要望关兴叹,迫不得已只能敞着这道大门,任西北风沙肆入。
此时慕容芷正处在这吹得昏天黑地的西北风沙中,挣扎着抬眼看向前方开阔平原后的陡峭山崖,那山崖上是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误关。”
这两个字后面,就是苍岚山口,是他们进入西南地区最崎岖难行、却也最安全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