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荆陵
荆陵既没有荆棘,也不是个陵墓。
这是一座弃城。
荆陵城主体为氿郡特有的青石建造,这种石头平整坚固,却并不容易雕凿,因此从外观上看,这座城没有任何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显得十分单调无趣。
因位置比较靠南,联治年氿郡乱后,当地居民皆是陆续举家迁往青郡,到贞祥、不忧年间,荆陵城就已无人居住了。
想是因这石头的原因,此城废弃多年,竟也没生出些什么杂草藤蔓来,远远看去孤零零一座青色的石头城,泛着冰雪灰白色的冷光,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众人到达荆陵的时候是傍晚。
张望过去,城门的大木已腐朽殆尽,凛冽的北风从四敞大开的城门口灌入,发出如老妪恸哭般呜呜咽咽的声响。
从城门口向内看,便是一片幽深灰暗,让人望而却步。
李千袭在荆陵城门口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门楼子上的匾额,上题四个大字“荆陵生门”,端正雄浑,却在细微处,几能见得是女子手笔。
“为何是荆陵生门?”羽焕走过来问道,“难道还有个死门?”
李千袭看着那四个字点了点头:“在这石头城的另一边,通往了生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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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叶城
“禀王爷,北府军劲风卫、烈焰卫、盾山卫整顿完毕。”武须佐披挂整齐,低着头向慕容芷单膝跪下,身上甲片铿锵作响,一改往日的没正形,竟是十分威严。
慕容芷却只是看着这位老将军狮子盔上的红缨怔怔出神。
距离北府骁林卫先行已有半月,果然像黄子砚信中说的,鹄部最精锐的赫其部和羌部骑兵像是得了消息,几日内便迅猛北上误关,将本应已悄悄潜入苍岚道的骁林卫拦在关外。
意外?其实并没有,这样最好。
慕容芷唇边笑意稍纵即逝。
她今日着甲,长发束起及靖北王冠,腰悬佩剑卧霜,身披血红色的团花袍,坐下一匹纯色枣红马,双目炯炯,神俊非常。但此时,这位英气勃勃不输男子的靖北王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竟有多久没着过女装了,今日走出这一步,她还能不能再回头。
她苦笑了一声,谁又有退路呢。
慕容芷回过神,看向武须佐身后的整齐列阵的凛凛北府军,朗声道:“北府军尊我大宣泝殿下令!即日起前往蜀郡,与南军汇合,以图他日驱蛮夷于关外!路途遥遥,古道难行,途中尚有蛮夷阻拦,但为复我大宣两百年基业,众将士当披荆斩棘、迎难而上,于困中求存!慕容芷先饮过这碗壮行酒,祝旗开得胜!”慕容芷接过酒,仰头一饮而下,将空碗摔于尘土中,那碗应声碎裂,卧霜出鞘,雪亮的光映在她脸上,慕容芷举剑道:“北府军总有一日要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三万北府齐声道,喊声震天。
武须佐在喊声中抬起头,望向马上戎装的少女,竟已不是他看着一路长大的小女孩,又想起早逝的慕容岳,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叹喟。
他向令兵挥了挥手,令兵旗语传令。
右方一位银甲将军得令出阵,掠至阵前、翻身下马,向慕容芷一拱手,俯身拜道:“劲风卫请令出征。”
“向将军辛苦。”慕容芷道,“开拔。”
那位银甲将军又行一礼,端起一旁酒碗一饮而尽,偏头看了看一旁端着木案的小婢,见她神色怯怯的,终是将手里的空碗轻轻放在她的木案上,点点头,这才上马而去。
小婢偷眼看去,只见将军白马、绝尘而去。她抿嘴一笑,脸上红了红。
武须佐瞧在眼里,笑骂了一声“臭小子”,转身见尘土飞扬,耳中马蹄声、呼喝声不绝。
真要打仗了,老元帅一叹,他又回头看着叶城的方向咂了咂嘴,不知再回青郡时,叶城是不是还是如今模样。
或者有生之年,他还能不能再回来。
孙显林今日难得出现在军前,却是站得远远的,还是那身黑漆漆的袍子,长长曳着地,竟没沾上什么尘土。
他遥遥盯着年轻的靖北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向与大军开拔相反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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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闺女这腿有啥问题没有。”中年妇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惹得正忙着查看自家闺女腿伤的叶大夫皱了皱眉。
叶琉璃白眼道:“你要是想我爹了,你就说你想我爹了,偏是要每次拿我做借口。”
听了这话妇人又探出头来。叶大夫身材颇有些高大,而妇人却娇小,想看看床榻上的女儿只能见缝插针。
“小没良心的,不是因为你,谁愿意请这座瘟神回来!”妇人跳着脚道。
叶大夫斜着一双凤眼一瞥,妇人顿时住了口,垂下头时却是又凶巴巴的瞪了女儿一眼。
“琉璃这伤她自己处理得及时,后面照顾得也不错,应是没甚好担心的。”叶大夫道。
“不会以后瘸了吧?”妇人道。
叶大夫盯着妇人的脸没答话,盯着盯着妇人一张脸腾然红了起来,终是不自在的说了句“你和你爹说话”,自己便匆忙跑了。
见妇人逃出门去,“一脸冷漠”的叶大夫却是低低笑了,一时间眼角细纹舒展,如春风化雨。
叶琉璃见他如此,冷哼了两声:“你是要逗我娘逗到何时,就那么有趣?”
叶大夫认真的点点头道:“十分有趣。”
“近来你在氿郡?这回来得倒快。”叶琉璃道。
“听说那幅画到氿郡了,”叶大夫道,“我一个正经画画的,自是要来看看。”
叶琉璃撇撇嘴:“你正经是干什么的,实在也不好说。”
叶大夫站起身敲了女儿一记:“我是你爹。”
“实在是没见过谁家的爹娘如你们俩这般的。”叶琉璃摸着脑袋道。
叶大夫负手站着:“你还没开窍呢,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晓这其中的好玩了。”
叶琉璃看向自家这位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爹爹道:“罢了,我还是不开窍得好,”她叹了口气,“你回来还没见过他吧,小白最近心事重重,身体也大不如前,你若不急着走,就多看看他。”
“王爷思虑太重终是要早亡的,”叶大夫说,“早与他说过了。可是这样的人,坐在这么个位子上,又怎能不思虑太重呢。都是他的命数。”
叶大夫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际:“你自小与他玩到大,他想要什么,你当最清楚不过了。”
“有什么好,”叶琉璃抱住膝盖,将下巴搁在手背上,“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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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荆陵
了生潭其实是两个潭子:了潭是个咸水潭,潭中没有任何活物,潭边光秃秃的杂草不生,有风的时候,都少能从这潭子中看到些什么涟漪;而仅有一丘之隔的生潭却是孕育了无数生命的淡水潭,潭边草长莺飞,潭中锦鱼游曳,难得在氿郡地界见到如此富于生命力的景致。
息星天登上两潭之间的小丘,心里琢磨着这传说里的荆陵阵,究竟是个什么形制。
因为没有任何关于四大阵的文字记载,除了琅环阵的开启方法为息家家主世代相传,其他三座大阵皆泯然于历史,毫无头绪。
荆陵在联治年后渐渐沦为弃城,凤止城和苏阳堡倒是尚在,几代人在城里生息不止,无人知晓阵城的来历与用处,也不知建这四城时,多少匠人血肉白骨,累累埋于他们生活的脚下。
这世上多少血与死亡,才能换来阵眼处窥得的那一线天光,这天光,还不一定是你想看到的样子。
息星天俯下身,搓了搓小丘上的沙土。
李千袭缓缓走上小丘来,“听说前几日琅环阵动了一次。”
对于李千袭知道阵城的事情,息星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他点点头说:“我出来前,爷爷就与我告别了,算到琅环城有一劫,他也到了该解脱的时候。”他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声又道,“都说息家通晓天地,墨瞳子更是慧眼如炬,纵览世间万物皆可无惑。
“然而息星天仍难勘破生死、超然物外,如今爷爷去了,我爹娘早年死在夔郡凤止,你和我又会死在哪里,是生了便要死,还是死了才能生?一了一生,界线究竟在何处?”
李千袭负手望向生潭,生潭上的风丝丝如缕,温柔的拂过他的两鬓,细微间竟见了几丝白发:“知道了生死的真相,又想知道这天下的真相,知道了这天下的真相,又追着天下之外的真相,何时能了呢?”李千袭道,“我师父一生都在求一个‘不惑’,然而你可曾想过,有些真相不明,是不是本就不应被知晓。穷尽自己一生,甚至穷尽天下人一生去寻一个真相,是否本末倒置?只要天下安居、各有其所,有惑无惑,当真有那么重要?”虽是问句,但李千袭眼中,却并没有疑惑。
“圣人皆以天下先,以众生先,以他人先。”息星天转过头看向了潭,“李堂主愿为大善,但若这世间,本没有天下、众生和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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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苏阳堡
“国师别来无恙啊。”黄子砚好整以暇的对着缓缓走来的孙显林扬了扬手中一个青色的小瓶,“今年青蛇巷的新酒,国师可要尝尝?”
“蜀王这挖地道的水准一流,”孙显林沙哑着嗓子道,“不想都挖到苏阳阵的阵眼上来了。”
“哪里哪里,不及国师挖墙脚的万分之一。”黄子砚饮了口酒,将身边另外一个小青瓷瓶抛给孙显林。
孙显林袍袖一挥,将小瓶接住,直接拔了塞子灌了一口:“蜀郡的酒总是甜了些。今日怎的不见你那小跟班儿?杀了?”孙显林摇了摇头,“可惜了,我这二徒弟比起大徒弟,脑筋可清楚不少。”
黄子砚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国师的人,小王哪里敢妄动,自是好好供起来,等国师亲自来接啊。”
孙显林桀桀笑道:“我将我那宝贝二徒弟都送与蜀王使唤了,蜀王倒舍得将自家王妃送上风口浪尖,”那笑声有些刺耳,“女人自是最没出息,不过与你过了几年有名无实的日子,便真当这世上有什么夫妻一体了,天真!锦家早就是一步弃子,你既出手,也省的我麻烦了。”说完孙显林又怪笑起来。
黄子砚没说话,只淡淡看着他,等着他笑完了才最后道:“国师想不想看看苏阳阵如何启动?”
孙显林收住脸上笑意。
“可惜了,那盛况国师应是看不到了。”黄子砚将喝空的青瓷瓶轻轻搁在脚边,看着孙显林嘴角一挑,“苏阳阵今日起,将不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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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940年季白有七,蜀郡东北苏阳堡生异象,入夜有疾星坠落,声如破弦,四野亮如白昼。晨起观之,城中一应如旧,然人际不存。有裂隙宽一指,纵贯全城,其中亮银闪闪,注目者立盲。王曰:哀哉,遂更名为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