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回到借宿的人家,屋外正有一张石桌,两座石凳,打开酒坛,云遥斟满一杯,吕长歌则直接以酒葫芦对饮,柔云围着皎月起舞,夏虫藏在草堆奏鸣。
“我很少喝酒的,”云遥吞下一杯缓缓道,“过去在山上很穷,打猎换的银子,买完了柴米油盐就剩不下多少。”
“我也不富裕呀,可是,酒这东西少不得。琼浆玉液,喝的是排场、是酒味儿,糟糠之水,品的才是冷暖、是人生。”
转眼两杯下肚,酒坛已能摇出声响。吕长歌道:“小牧,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开口好了。”
“大叔,为何自始至终,你都没有跟那些熊怪动手过?”
“因为它们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它们让那小人参失去了母亲,还差点害了卓玛。”
“你能数清自己为了生存,杀了多少山鸡野兔?”
“这……”
“小牧,你还可记得月殇国的那只蝠妖?”
“当然记得,我们一群人差点死在那儿,幸亏昭暝大人及时赶到。”
“那蝠妖该死,是因她胡作非为,为了自己的贪欲,将众生视为草芥。而熊霸天,自始至终只是想找到人参,救族里一位长老,同胞之谊,有何不能谅解?”
“所以你觉得他没做错?”
“对与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即使如此,他的确给这里的村民带来了麻烦。我不想他死,希望能保全所有,但想他死的大有人在,所以他最终死了,我也无可奈何。还有,其实我也和那位肤白貌美、婀娜多姿的……”
“她叫如鸳!就算不是神女,你也对人家客气点!”
“对对对,其实我也和她一样,早就知道那人参的真面目,只是一直隐忍不言罢了,我不想自己的出现为其招来噩运。”
“你说了一大堆,可我听下来就归出了一句,不想管闲事!”
“你现在可以这样认为。”
“大叔,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
“记得彩翼曾经说,你是来昆仑寻仙,却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收留。”
“我这般相貌,这副德性,不收我,你觉得奇怪吗?”
“可如今我看你道行不低呀!没想过要自立门户,争一口气?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要一直住在昆仑山下的寻仙镇上?”
吕长歌喝了一口,仰天道:“两个理由,一是我对别人的承诺。”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不是人,是我立于天地间,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即使不是她,换作别人,我依然会坚守着。”
“那,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嘛,昆仑乃是三界六道的一处宝地,西王母神隐后此地无主,如今虽被人道所据,但八方妖魔无不暗中觊觎,而你们这些前来寻仙的年轻人,就是昆仑、是人间的未来。我住在镇上,既能保护你们一路平安,看着你们怀揣梦想最终成为仙家子弟,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乐事。”
“大叔,你没事儿吧?该管的不管,不劳你费心的,却在瞎忙活。”
“小牧,你告诉我,何为该管?何为不该?”
“为这个村子除妖,能赐你一个美名,传一段佳话,而你守在那镇上数十年又换了什么?”
到了一天最冷的时候,虽是夏季,此地依旧夜凉如水,虫鸣声也渐渐停息。
“大叔,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接下来所说的,你好好听。”
“我在听。”
“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归根到底,便是因为不计较得失的付出,小至骨肉亲情,男欢女爱,大至家国天下,万物苍生。可是,孝敬父母、疼爱子女、夫妻相守一辈子,这些事尚且容易,因为与身边的人总是会有感情,这份付出亦是值得,但要为了天下,却是不易。当初在镇上相遇,我便为你的天真无邪有些动容,你带着英雄梦来此,可我希望你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何为真正的英雄?”
“你觉得该是怎样?”
“就像传说中那样、史书里那般,那些百世扬名、千古流芳的人。”
“可他们真正所为的,大多是自己功成名就,书中这般记载,也是因我们这世间需要英雄、需要故事,而真正能够舍己之人,如海中一滴浪花,荒漠一粒尘土。在我看来,前者固然值得敬佩,但能记在书中,却无法留在心里。”
“那留在你心中的英雄,又该是何模样?”
“愿为他人抛却生死,不在乎功名,不计较得失,无论一村、一城、一国、一族皆可,而我们,要做天下的英雄。”
“天下的英雄?”
“我们身为修道者,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聚灵,灵力,终究来自天地间,故而理当对世间的安定、太平负有责任,这就是我在出发之前对你说的,心系天下的情怀。拜师入门,修得一身本领,不是为了在昆仑坛中摘下头名,逞一时英气,也不像瑶宫定下的规矩那般,独善其身,更不是用自己的本领,肆意妄为。是为了护佑天地间的一花一草,一寸土地,让它运转如常,身处其中的我们,能怀着美好的向往一直走下去。”
“我书读的少,你可别骗我。”云遥托着腮,细细回味这番话。
“这就是我吕长歌的道,从不曾悔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一生所愿,无论遇到怎样的磨难都不会更改。”
云遥鄙视道:“又乱接诗句,你这学问真是跟我不分伯仲。要是炎钧在,不知道会怎样嘲笑你。”
“这个炎钧,你提过许多次,洛丫头也曾提过,说实话我还真想见一见。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结识的朋友也一定不差。”
“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脾气,好像还有些心事……说来也奇怪,对你们两个,总是有特别的感觉。”
“此话怎讲?”
“我和炎钧,总觉得很久以前便已见过,这一次更像是重逢。而和大叔你,像是早该认识,这一遇,拖了太久。”
“哈哈哈!你小子居然也会说这话了。”
“大叔,你能否和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可以跟你讲我小时候的事。”
“谁要听小时候,当然是你这寻仙之路上的经历呀!”
“那,不可能。”
“为何?”
“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别人我经历了什么,即使曾经彩翼那般纠缠,得到的也不过是几句敷衍。”
“可我实在不明白。”
“刚才的话还没完,我们这世间需要英雄,但其背后的苦难却非常人所能忍受。故而英雄迟暮就该悄然离去,无须他人垂怜。因为,若众生看到这般结局心生畏惧,所有人一心为己,没有谁敢再去当英雄。那么这天地间也就了无生趣,更不会再有故事。”
“可结局,未必都是凄凉的。”
“对于我所说的,愿抛却一切的真英雄,这就是一条不归的路,即使善终之人,你可知他们一生失去了多少,又收回了什么?”
“这……”
“所以我的故事,将长埋沙海之中。”
“有沙漠的地方,是昆仑山下那一片?”
“埋在哪里都好,总之永远不会再吹开。”
平静的夜,心里却百转千回,云遥恍然道:“你的话,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不过我尊重你,决不会再问你的事。”
“哈哈哈哈!”吕长歌仰天长啸,“好!来,干一杯!”
吕长歌怒喝一声,刚抬起酒坛,突然,滚烫的水瓢泼而下,淋得他浑身直冒热气,云遥也被水花溅上了不少。
抬头望去,正是留他们借宿的人家,女主人在二楼推开窗户,手中抱着一只木盆:“是不是有病!大晚上不睡觉,吵什么吵!再吵,明天一早就滚!我还要让村长把你们赶出村子!”
合上窗户,夜又静了下来。
“大叔!”
“嘘!”吕长歌悄声道,“英雄,也要学会低头。”
“你没事吧,我看你浑身都冒烟了。”云遥关怀道。
“无妨,山上地势高,水烧不到平原那么热。”吕长歌理了理衣襟,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册,一本看起来十分寻常的书,此时也被淋湿了一些。
“孩子,大叔送你一样东西。”
云遥双手轻轻地接过,怕弄坏了已被淋湿的书本,捧在手里念道:“《汉宫风流秘史》?大叔,这是什么书?”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吕长歌笑道。
翻了几页,云遥渐渐愣住,许久沉浸其中。
“怎么样?”吕长歌问了一句,让他又醒过来。
“看字迹,是你写的?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是!”
“过奖了!这书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书中记载了我一辈子求仙问道所悟出的东西,那些寻常典籍实在难懂,不适合我们这些没学问的人,所以我用自己的话,和我的一生,来重新诠释。”
“有御剑术吗?我一直想学,可他们总说我修行未到,时机不成熟。”
“傻小子,你翻过了,就在前几页!”
云遥赶紧往回翻,吕长歌接道:“我观你现在的灵力,有几招已能驾驭自如了,就在御剑术的后几页,‘落星飞鸿’、‘流云惊影’,还有‘风澜望月’。”
云遥想忍住内心的喜悦,静下来好好研读一番,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最终才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大叔,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送给我了?”云遥合上书册,爱不释手。
“你不要?”
“不是,我应该得回个礼,等等,让我找一下。”云遥翻遍自己全身,掏出一块玉石来。
“你小子居然还买得起玉佩?”
“这是在百花岭,一位仙子硬塞给我的,雨蝶那里也有一块。这原本好像是送给凝书掌门,不知为何,那晚她将两块都退了回来。”
“算了,这东西我不要。”
“怎么了?”
“它看起来年代久远,有些来历。我怕放在我身上,哪天缺钱买酒喝把它给当了。”
“可是大叔,除了这个我没什么能还礼了,收了你这本书,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要真这么觉得,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了。”
“何事?”
吕长歌又喝了一口,仰头道:“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在,我希望你也能有这一份心系天下的情怀,能将世间的安定当作己任。这本《汉宫风流秘史》,就算是我们之间的传承。”
云遥缓缓埋下头,低声道:“要是以前,恐怕我想都不用想就答应了。可现在,我明白一切都并非那样简单……”
“你不必急。”
“不,我答应!”云遥突然抬起头,“我既然收了你的东西,就理当传承你的心愿。我牧云遥对天起誓,无论吕大叔在与不在,我绝不会只做一个徒有虚名的英雄,我会尽力劝阻自己不争名利,而是胸怀苍生万物,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天地山川为证,如有违誓言,万劫不复。”
“臭小子,弄得这么堂皇,我是不是也该起个誓,以免哪天将书要回来?”
“那,你和我拉勾好了。”
“好,拉勾,哈哈哈!”
皎洁的月光,照着相见恨晚的人,度过这个平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