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尚还是从来不迈出家门儿一步,从与夫人成亲后就从来没有出过家门儿,地里的庄家,汤寅的上学,以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汤寅娘亲一个女人亲手操办。山里流传着一句老话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妇人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也没那三两墨水,觉得老祖宗的话就是对的,因而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埋怨过汤和尚,她觉得自己男人随时懒了些倒也没什么,最起码没在外面沾花惹草,凭着汤和尚这个身高长相就是啥也不干也会有女人倒贴上来,但是汤和尚从来没有纳妾的想法儿,这一点妇人倒是很欣慰。
自从他那天夜里没有跟自己一起出去找孩子,妇人心里便留了一个疙瘩,她觉得这个家一切的温馨都是假象,自己丈夫根本就不爱自己,也不爱孩子。自那日之后自己便对汤和尚是不冷不热,而他像是没事儿人一样,一天下来该怎样就怎样,越是这样无所谓妇人就越生气。
夜晚二人同床共枕妇人觉得这样继续也不是办法,这事儿她得问个明白,要不然在这样继续下去二人之间迟早会出问题。
汤和尚侧身躺在床外面,面朝妇人呼呼大睡。妇人看了一眼这个与她成亲七八年的男人,男人与她初见时一样,脸上丝毫没有变老的痕迹,妇人摸了摸自己眼角儿,记得早晨起来的时候在镜子前她见到了自己的鱼尾纹儿。她当年相不中这个相不中那个,成亲比同龄女子晚上许多,当年与她一同上山采花捉蝶的姑娘都快当上奶奶了。在她这个年纪眼角生出皱纹也算是常事儿,可在那一刻妇人心里竟然觉得异常憋堵。
妇人摇了摇身旁的汤和尚,和尚眯眼看着妇人,模糊说道:
“怎么啦媳妇儿?”
妇人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汤和尚说道:
“你说哪天儿子丢了,你为什么没有跟我一起去找?”
和尚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儿,没想到竟然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和尚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说道:
“你不是去了嘛,李四儿也去了,村里那么多人都去了。再说了孩子就那么大点儿他能跑哪儿去。”
汤和尚越是无所谓妇人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妇人两眼盯着和尚继续说道:
“寅儿,是你孩子,你怎能这样想?”
和尚没有言语重新闭上眼睛,妇人越想越委屈,抽泣说道:
“家里面里里外外的活儿都是我自己操办,你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管,就知道在家里烧香,拜佛,你看看谁家男人像你一样懒。你都已经还俗了,你干嘛还忙活那些?家里的活儿你不管就算了,如今连儿子丢了你都不放在心上,你到底想怎样?”
和尚睁眼从床上坐起来,帮妇人轻轻擦掉眼角泪水,温声说道:
“你说寅儿是咱们孩子,我怎能不关心他?我不是瞧着出去找的人不少,就没有出去嘛。别再说这事儿了,快点睡吧。”
妇人打开他的手自己胡乱擦了两把眼泪,披着件儿厚衣服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找一个空地儿坐了下来,看着天山的月亮。
深冬的夜晚可是极冷,尤其还是在山里,可妇人像是浑然不知冷暖一般,就那院子里坐着。她想当年若是自己没有嫁给他,而给了孙家庄那位教书先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可妇人心底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半点儿悔意。当年在村口织布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自己嫁给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是儿子叫自己娘亲一样天经地义。
妇人看着天空觉得肩头一重,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手伏在她肩上,汤和尚挎着佛珠从后面抱住妇人盘坐在身后,妇人头顶刚好到汤和尚下吧处,妇人也渐渐冷静下来,冬天的夜晚像是暖和了不少。
妇人转头有些惊讶,成亲的这些年来汤和尚从来没有走出过屋子,从来没有,妇人觉得天塌了他都不会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
妇人仰头看着汤和尚侧脸,一如当年一样。
汤和尚也学着她盯着天空,浅笑说道:
“你没在,我睡不着。”
冬天的雪化了,至少妇人是这么觉得。天下最美的情话竟然是从一位只会拜佛念经的和口中说出。
妇人脸色羞赧的从汤和尚怀里站起来,从后面一把抱起和尚,当然不会真的是她抱起来,二人相互挎着胳膊走进屋子。
天上星河涌动,河中菩萨垂眸。
在二人走回屋子的时候,和尚回头看了一眼儿离家不远的小河方向,九尺身躯微微一颤。明明是在夜色中安静流淌,但在汤和尚眼中却是水中蛟龙滚动,河水倒挂于天的瑰丽异象。
与此同时在小院儿里熟睡张先生猛然睁开眼睛,身穿雪白睡衣在屋内缓缓点上一盏烛火,正襟危坐在桌前,手捧书卷,大声朗读。
李四儿一向睡的很死,今夜里却是意外醒来,走出屋子给院子里的青牛喂了两把草后又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破旧的床幔子。
已经离开村子将近万里的红袍儿身形在空中猛然停滞,四五道流星般的身形也猛然停在她身后,红袍儿嘴角一笑,折身返回。那些护航的姐妹也仅是愣了一下,便跟她一同折回。
雪蟒山的另一端突然射出几道与天际齐高的白虹剑罡。顷刻之间御剑飞行的剑仙犹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的飞上山头,朝着河边儿眺望。
妇人感觉到身旁丈夫身形一颤,抬头浅笑望着汤和尚轻声说道:
“怎么了?”
汤和尚顿了一下,说道:
“没事儿,天儿有点冷。”
“冷就赶紧进屋睡觉。”
“好嘞,媳妇儿。”
不知何时小河边儿上站着一位高大和尚,只是身形竟有些透明,和尚一身素白袈裟,不然半点儿凡尘,脖子上挂着一串如拳头般大小的紫檀佛珠,相貌清秀俊朗,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
河面上缓缓升起一尊尊石像,这些石像像是沉寂河底多年,水帘子遮住了石像相貌,乍一看不知石像雕刻的是何物,待水落河中之后,那些石像纷纷原来相貌,皆是一座座形色各异的佛门菩萨。
和尚只是站在河边儿浑身便熠熠生辉,双手合十,手中含握三千世界!一尊尊石像纷纷睁开眼睛,一百零八尊菩萨团团将和尚围在中央,那些是石像竟口吐人言,声音如同九天雷霆一般在耳边炸响:
“阿弥陀佛,佛门败类!”
“让你普渡众生,你竟私自与凡人通婚,实属大逆不道。”
“快快随我等离去。”
和尚眉眼一笑,望着远处草屋轻声说道;
“她即众生,她即有缘人,渡她便是渡众生,也是渡贫僧。”
“荒谬!”
“执迷不悟!”
“污言秽语!”
每一尊石像额头都浮现出一道佛家金印,一百零八道金印同时压向这位和尚。被团团围住的和尚身形屹然不动,稳如泰山。脖子上那串紫檀佛珠爆出夺目金光,和尚背后竟幻化出千百条手臂,一同顶住那道道佛家金印。
和尚嘴角淌出一丝金色血迹,面色如常的望着远处草屋,笑着说道:
“你说我顶得住这天吗?”
远处私塾方向传来阵阵书声如圣人降世论道,字字敲在人心坎儿之上。
“不知老夫一个“渊”字可够用?”
读书人话音一落,和尚头顶凭空出现一个正楷“渊”字,一百零八道佛门金印宛若掉入万丈深渊一般,不见半点踪迹。那些石像菩萨像是心有忌惮不敢继续出手却迟迟不肯退去。
“狗娘养的一群东西,给老子滚回去!”
远处飞来一把雪白拂尘,直接卷起一百零八尊石像菩萨仍入河中,强世无匹!那雪白拂尘又继续抽打河面,原本在河底翻腾的蛟龙此时不知躲在哪里,气息全无,寻不得半点踪迹。
河面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尚朝着远处分别点头示意感谢,轻声说道:
“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随后和尚的身形在河边也渐渐消失。
清晨。
“爹,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汤寅瞪着和尚两个黑眼圈笑嘻嘻说道。
“可不是嘛,爹昨晚神游天外与那些恶人大战一场,最后那群恶人落荒而逃。儿子,你是没见着爹那威风样儿,可比小人书上的那些剑仙厉害多了。”
和尚满脸得意,手脚胡乱比划乱说一通。
不知何时妇人端着碗站在和尚身后,拿起手中的筷子轻轻敲在这个吹牛不打草稿的光头上。笑着说道:
“听你爹瞎吹,定时昨晚做梦了。以后少跟你爹说那些没用的东西。什么剑仙,神仙,别说没有,就算是真有,跟咱家有啥关系?难不成还能让你当上大官?还是能让你长生不老。”
汤寅双手抱在胸前,气呼呼说道:
“娘,你说这些多俗气。以后儿子要是当上神仙,定要娘青春永驻,一直这样漂亮下去。”
“穷小子,这话跟谁学的。”
妇人又瞪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和尚,说道:
“尽教孩子这些东西。”
和尚端着碗筷儿笑着说道:
“儿子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