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号室
我曾经的豪华专属医务室。
如今,迪诺霸占它,成了永久的主人。
我站在厚重的楠木门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又放了回去。
患者的心情竟然比自身安全重要。
这么想的我肯定哪里出了问题。
“好吧,你赢了。”
吸了最后一口新鲜空气,打开禁忌的大门,地狱再度降临。
Shit!!!
去他-妈的自作多情。
克洛洛你个白痴。
斜入的光线漂浮着浩浩荡荡的大颗粒异物。灰尘?还是病菌?分不清楚。
紫金花铁艺壁挂酒架上腥臭的毛巾取代了昂贵的葡萄酒。
“杰西卡,是你吗?”
迪诺躺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可惜,猜错了,亲爱的迪诺先生。稍等一会,现在杰西卡小姐可能正在餐厅用餐。”
有谁能够想到一个没上战场就要死去的病夫下面会是战争巨兽的真皮床。
够讽刺的搭配。
“不用了,医生。她还好吧,您知道,她不会在我面前流露那些……情绪。”
迪诺转动脑袋,空虚的身体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力量,无力地挣扎几下后,他放弃了,滚动深陷眼眶的眼珠瞪着我。直瞪得我毛骨悚然。
我挪动脚步靠近窗户,密封的设计没有换气效果。
幸好我只想把注意力扔到没边的海水里泡一泡。
迪诺紧盯着我,眼珠从左下滚到了右上。
爱人的朝夕相伴没有给他带来奇迹性的转变,只出不进的病态消耗着本就不多脂肪,萎缩了曾经自满的肌肉,看着他暮气沉沉的干瘪身体,我再也寻找不到登船那天蹲在栏杆上“嘿,你也是为女神而战的吗?”打着愚蠢招呼的单纯青年。
“感觉怎么样?”
我避开话头,装模作样地检查瘦骨嶙峋的身体,体温,血压,心跳。
检查一气呵成,当医生以来自我感觉最好的一次。
然而休息室内的气氛仍旧压抑得喘不过气,我们的迪诺先生没被我精湛的医术折服,他是在小看我吗?小看船上等同神的唯一医生的我?
太不像话了!
于是我挖空心思地摁令人作呕的骨头,一遍又一遍的问他有没有感觉。
哼,骨头能有什么感觉?就算几天不吃饭患点骨质疏松,也不会进化成折磨他死去活来的病魔。
“老样子……”迪诺苦笑,可能是苦笑,尽管更像是哭,“医生,别再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唔……唔……呕……”
说到一半,迪诺猛地直起上身扑在床沿,那一闪即逝的活力像是胃里仅有的存货支撑起的。
“忍住,马上给你打药。”
毫无实质的干呕,吐出一口就能清晰得感觉到迪诺得生命消失一分,死相蔓延上了额头。
要是没有奇迹的话迪诺恐怕活不过明天。
推动针筒,绿色药剂缓缓注入迪诺枯萎的体内,大额度的药量勉强压下了症状,干呕渐渐停歇,迪诺吃力地趴在床上,嶙峋的后背上下起伏,却无法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稍微好点了吗?”
勉强点了点头,迪诺说:“医生能帮我一下吗,下面的空气有点沉。”
我犹豫着,他最好是乖乖躺在床上,但呼吸沉淀的肮脏空气也不利他糟糕的身体……
呵呵……装什么医生,不过是无法拒绝将死之人任性要求的懦夫。
“好吧,小心点。”
扶起迪诺,空虚的身体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杰西卡的每天都是在这样的感受中度过的吗?
“麻烦你了医生……感觉好多了。”迪诺抬着头望向窗外,“天好蓝,下过雨了?”
“早上下了点小雨,可能你还睡着。”
“这样吗……”
迪诺努力地望着,似乎是想看到更远处的风景。那里又能有什么呢?多到犯困的海水?
对话暂时陷入沉默,迪诺眺望着他想看的,我看着床边的椅子,杰西卡每晚借靠在椅背上默默流泪。
“海鸥,医生,是海鸥。”迪诺的双眼闪着奇异的光芒。
窗外,几只白色海鸥俯冲向海面然后一飞而过。
“真好。”
“要是能打下来几只更好了,硬面包快让我得胃结石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笑话很烂,迪诺却笑出了声,我跟着笑,意义不明的。
笑了一会儿,迪诺开口了。
“医生,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问得太突然,我竟是不知怎么回答。
“果然是这样啊……”
“不……”
否定什么?什么都做不到,不是吗?
那又否定什么?
给他毫无意义的希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希望死去?
在自责中用一句“我已经尽力了”自我救赎?
我不是医生!
我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尽义务的吗?
“大概活不过明天了吧,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
“开朗”态度让我觉得无能。
“……加大舒缓剂用量的话,或许可……”
舒缓剂是军方指定用药,能够暂缓疼痛,纾解疲劳,减轻压力,相应的代价则是短时间内的神经麻痹。
不难想象舒缓剂的战略意义吧。
伤痛,疲劳,不再是士兵的负担,远征军英勇的远征军屠戮罪恶的破坏神势力,四大族群重夺千年前的荣耀,诺伊女神的光辉再临原大陆……肾上腺亢奋的美好情景是不是浮现出来?
实际情况呢?
长年僵持的战争,持续高涨的军费引发的种种矛盾,而数以万计舒缓剂的使用,也逐渐露出了温柔下的獠牙。
不可治愈性神经支离综合症,最好的结果是把下半辈子交给一张值得你信赖的床。
连续不断的投药也让迪诺已经交得差不多了。
“医生,天气好吗?一直窝在里面,眼睛都模糊了。”
他算是在安慰我吗?
病人安慰医生?
“还算不错,我觉得。”
“那是什么?”他惊异地说。
“有点太阳,有点小风,说不上好,也不算差,不是吗?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意思,不好也不坏。还算不错的天气,医生说得没错。”
那你还笑?
“呐,迪诺……”
“医生,谢谢你的好意。”迪诺打断了我,“请不要再浪费药剂,我能活到现在已经心满意足,再敢奢望恐怕神就要降下惩罚了。”
恐怕降下惩罚的不是神大人。
迪诺病倒的三天,外界经历了不关心,怀疑,恐慌。今天频繁的出入船舱更是把他们推到了奔溃的边缘。来路上笼罩着甲板的阴郁,阴冷角落射来近乎诅咒的赤红视线,我一度以为他们为了阻扰我进船舱,不惜杀人。
之前我还底气十足地在他们面前保证过:舒缓剂足够支撑到救援。
现在想想都是可笑,人在死亡面前,本能压倒一切常理。
因此迪诺是好运的。
起码,这样的话,他可以风风光光地留下全尸,可以在心爱之人的怀中逝去,可以用自己的死为杰西卡筑起一道防护……
不,正因为是考虑到了,他才选择放弃生命。
“……杰西卡的事你放心。”
或许,这也在他考虑之内。
“谢谢,克洛洛。”
果然,是克洛洛,没有医生。
“你这家伙……”
“呵呵……真想去看看……原大陆,……医生,你说海鸥会带我去遥远的故乡吗?”
无神的双目流露着向往,枯瘦的手沿着床沿来回摩挲。
“医生你在吗?”
“在,我在。”
我蹲下身子,握住他不安的手掌。
这时
飞累了的海鸥落在窗沿,歪着脑袋,嘟嘟啄着玻璃。
“谁来了?……女神的使者来接我了吗?”
他兴奋地将我的五指捏成了一团。
我仰起头,因疼痛而紧绷的面孔吓得海鸥扑腾了两下跌下窗户,几秒后又扑腾着翅膀出现在我眼前,然后消失在茫茫海色之中。
瓦尔基里给入选者一吻,将其亡灵引入瓦尔哈拉。
迪诺可以吗?
没上过战场的迪诺。
我犹豫的时候,手上的压力渐渐消失,回过头,迪诺已靠在床上睡去。
微不可闻的呼吸,一动不动的身体。
重新让他躺回床上,注射了最后一支舒缓剂。
“愿你有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