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阳光大酒店，步入喧闹的宴会厅，曲斌把我拉到张天鸣身边而坐，聊天喝茶打发时间。开席之后，曲斌怂恿我向领导来宾致辞。我只好端起酒杯站立，清清嗓子高声说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大家下午好。我代表JC县委县政府向在座的诸位表示衷心的感谢，你们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我县校舍危房改造工程的启动仪式，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和支持。有了你们支持，我们定会再接再厉，争取在今后的工作中创造出更好的成绩，以感谢各位的厚爱。来，我敬大家一杯，聊表谢意。”
我高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举着空杯子在空中平移一圈收回放下。不知谁叫了一声好，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斟满酒，接着道：“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场面上的废话真叫人受不了，那就来点爽快的。为了我们身后的友谊，我再干为敬，各位赞助。”
喝干，重新斟满，我继续啰嗦：“我县当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物产丰富不说，最牛的是美女如云，令人心醉。我希望大家留下来小住几日，我们一起观云看海，闻香识女，岂不痛哉。”
此话一出，掌声喧天。我干掉最好的酒，结束冗长的祝酒词。刘晨鸣鼓掌赞道：“好酒量，好气魄。”
我恭维道：“您坐镇指挥，我敢不豪气吗？
刘晨鸣老怀大慰，大笑道：“你小子这张嘴，厉害得紧哪！”
曲斌添油加醋地道：“刘市长，他什么都厉害，唯有却是不成。”
“什么不成？”刘晨鸣来了兴致，好奇地问道。
“那就是睡觉。”曲斌眼睛眯成了缝，贱贱弱弱地道，“他干起工作来废寝忘食，搞的我们那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我惫懒道：“老哥，我没人暖被窝，自然睡不着。组织也不安排，太没天理了。”
众人大笑不休，我起身发烟。曲斌红着眼睛啐道：“去去去，这事组织无能为力，你自个解决。”
刘晨鸣阴笑不已，极慢极慢地呷口酒，以表明他的身份与我们的差距。我继续插科打诨，对曲斌说道：“要不？你把用不了的送个给我，调剂调剂嘛！”
娘的，曲斌面红耳赤地骂道：“我哪有多余的，你小子可别来坑我。这话倘若传到你嫂子耳里，非得跟我拼命不可。”
“别生气，玩笑玩笑，一笑而过。我赔罪，喝酒喝酒喝酒。”
我各敬刘晨鸣、李威、邱敏、张天明、王伟一杯。曲斌、刘利民和我游走于桌子之间，忙得不亦乐乎。杯盏交错，谈笑风生，兴致高昂，气氛达到了顶点。人人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看上去都成了他娘的弥勒佛。酒店经理按我的的吩咐分发礼品，宴会渐入尾声。送走嘉宾，我酩酊大醉，小周送我回家。
临近中秋节，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往往是前一批还没打发掉，后一批已经上门，叫人不得安宁。我分管人事，手握重权，逢年过节自然不缺人表示表示，以保住头上来之不易的帽子。其实，他们不必如此惶恐不干，只要好好工作，即使不送礼我也不会把他们怎么着？我虽无耻，但却不贪财。他们送来的财务，我还不放在眼里。短短十多天，我居然收到了四十多张卡，粗略一算卡内的金额高达百万之巨，吓得我冷汗直冒，这可不能称之为人情了，而是纯粹的贿赂。脑里浮现出那些被严惩不贷的脏官，人直接掉入了冰窖，浑身冰冷不已。交公，交给谁呢？真交就触及规矩的底线，直接成为众矢之的。不交，那便是犯罪，且罪不可赦。成堆的卡，在我眼里就是成堆的炸弹。思索许久有了注意，先收下慢慢处理，最稳妥的办法是用来做慈善，又感叹公务员的确不赖，怪不得那么多的人冒险而来，原来他们是奔着钱而来的。除了卡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礼品，其中又以烟酒居多，清一色的名烟名酒。一时半会儿消耗不掉这些玩意儿，索性暂时存放在储物间里慢慢处理。意想不到的是卢志明竟然也登门送礼，一张卡和两条烟。
我指着他骂道：“老卢啊！你这么老实一个的人学会了这招，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的卡我不收，拿回去吧！
卢志明的脸红一阵儿青一阵儿，深深吸口烟之后，他认真地道：“任县长，这张卡里的钱不多，只有四万而已。你不收也得收，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平山镇的乡亲们。你若敢拒绝，我今晚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赖在这里！很好。”我拍拍卢志明的肩膀，笑道：“老卢同志，你赖着不走最好，我正愁每人陪我喝酒呢！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咱们俩好好喝几杯。”
卢志明就像吞了苍蝇，被我的话噎得脸红脖子粗。他奋力地深呼吸，无奈而又委屈地道：“任县长，这钱你一定得收下，这是父老乡亲们的心意。你不收，我怎么跟他们交代。这钱来路正大光明，乃是烟草公司奖给我们的奖金。我们一百一百凑来的，你收下吧！”
听了他真诚的话，我决定收下，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加倍返还给他们。我笑道：“你这榆木疙瘩，真他娘的倔。我收下还不成吗？来，喝酒，你明天再回去。”
卢志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今晚就住在你这里，享受一下县长的待遇。”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速冻鸡，放在微波炉里烤熟，又炒了一盘花生，打开一瓶茅台倒了两大碗，端给卢志明，自己尝尝味道还行。我们边吃边聊，话题很快聊到学校的校舍。卢志明担任平山镇镇长快十年了，一直为学校的危房头痛不已，申请报告递交了无数次，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主管教育的副县长都换了三任，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他早已心灰意冷。我挂职之后，他压根就不想来拜访，手下左说有说方才硬着头皮而来。见我如此年轻，失望到了极点，心想也许真要等宿舍塌了砸死几个学生，问题才能获得重视。然而，令他预想不到的是我雷厉风行，不到三个多月的时间便彻底解决了学校危房的事，让他好生佩服。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他说自己老了，打算任满这届就退居二线，过点清闲的日子。
我仔细打量老卢，他身上没有其他人固有的圆滑习气。怎么看都不想官员，更像老实巴交的农民。朴实善良、敦厚固执，认定的事不顾一切去做，即便撞的头破血流也不后悔。对于这样的人，你可以小看之，但千万不能鄙视之。中国的脊梁正是被千千万万这样的人支持起来的，无论遇到多么强大的敌人，无论遇到多么恶劣的环境，他们都不会轻言放弃。真因为存在着这群卑微的勇士，任何外来者都无法征服这片伟大土地。
对于他的吹捧，我淡若烟尘，稍后劝解道：“你不要心灰意冷，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吗？我看你这个镇长干得不错，组织会慎重考虑的，你耐心等待便了。”
卢志明搔搔凌乱的头发，笑道：“当了这么多年的镇长，雄心壮志早已磨去，升迁与否随其自然，只想安安稳稳走完自己的路。我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在县工商银行工作，已经结婚生子。女儿还在念大学，明年毕业。到时候你帮帮我的忙，给女儿某个好点的职位，我这一生也就无憾了。”
我真诚地道：“这忙我还帮定了，但你的工作可别放松。”
卢志明憨憨笑了，露出黑黄色的牙齿。他岁数比我年长，酒量却与我不相上下，我们棋逢对手，不醉不休。从他的话语中，我还了解到平山镇为何会成为CJ县最贫困的乡镇，根本原因在于交通不便，加之经济结构单一，除了农业再无其他产业支撑，故而发展缓慢，民生凋敝。我借着酒兴给他支了几招：第一为修路。让他放下身段，学会恬不知耻，隔三差五便来县政府找曲斌和刘利民，缠着他们给钱。第二是大力发展特色农业，种植适合平山镇的经济作物，大力推广以形成规模，打开销路那便财源滚滚。第三是发展特色旅游业，平山地理优势明显，有山有水，风景壮美，最适合搞特色旅游业。只要做成这三件事，平山就能发展起来，摘掉贫困的帽子。
卢志明瞪着血红的眼睛，脸部抽搐，激动的差点晕了。可惜，他激动并未持续多久，兴奋转变为失望，失望慢慢化作绝望，好似冷水从天而降，浇他个透心凉。他郁闷地道：“任县长，你的建议切合我镇的实际，思路清晰简明，一语道醒梦中人。然而最关键的还是资金问题，没有钱就修不了路，修不了路一切都是空谈。”
你爷爷的，这老家伙就是个榆木脑袋，说了那么多还是不开窍，活活气死我了。我指着卢志明训斥道：“钱在人家口袋里装着，你不缠着人家要，人家哪会双手奉上。你得拉下这张老脸，死皮赖脸地去装孙子，懂不懂？就算要不到，那也正常，你不会用镇政府这块金字招牌去向银行借吗？去向老百姓集资吗？钱不就有了。再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你把事情搞砸了，上级也会出面收拾烂摊子。唯一的忌讳是你要秉公办事，千万别碰筹来的资金。你一心为百姓谋福利，真出事上级也不会拿你怎么着的？顶多处分罢了。可是你一旦成功了，那就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乡亲们是不会忘记你，清楚了没有？”
“清，清楚了。”卢志明目光喷火，直勾勾望着我，旋即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激动地道：“任，任县长，我白活了这么多年，在你面前就在一头蠢猪。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买红薯。我豁出去了，就按你叫我的意思办。通过自己的努力彻底改变平山镇落后的面貌，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废话少说。”我得意洋洋地笑，继而点道，“你放手去干，关键的时候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你就偷着乐吧！”
卢志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端碗的手不停颤抖，激动得就快跟我磕头了，这个可爱的老白痴。夜色深深，凉风徐徐，大地一片安静。我走进房间又提出两瓶五粮液和两条烟递给了卢志明。我真诚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拿着。”
他野兽般窜起，挥手拒不接受。我诚恳地道：“老卢，今晚你来我这里送礼，我收下了。礼尚往来，乃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转眼便是中秋佳节了，我在这里祝你全家节日快乐，团团圆圆，幸福美满。这点礼物不值几个钱，你就收下吧！”
我煽情的话语打动了卢志明，他接过了东西放在地板上。我们又喝了一瓶酒，老卢毕竟岁数大了，到了后面说话结结巴巴的，我也觉得差不多了，便安排他睡下。我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打了电话给月奴和谢雨。我们在电话里倾诉相思之苦，聊了好一阵儿。倒在床上伸个懒腰，昏昏沉沉进入梦想。
中秋节到了，我回家陪父母过节。吃完晚饭，老妈就叫我打电话给月奴。电话接通，我先和月奴聊了一会儿，然后是谢雨。老妈急不可耐，夺过我的电话询问她们的生活。一答一问，极其简单，三个女人却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通话结束，老妈把手机丢给我，唉声叹气好一会儿。她望着远方嘟囔道：“家里多好，非要跑去异邦受罪，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思想。”
“妈，放心。没事的。”我端着茶杯，宽慰老妈道，“月奴的表哥表姐都在那边，他们对月奴极好，你就别担心了。”
老妈指着我的鼻子好不留情地骂道：“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儿子？没心没肺，把老婆孩子往外面一丢就不管了，自个却心安理得的逍遥快活，良心被狗给吃了。”
我嬉皮笑脸地道：“妈，我哪里逍遥快活了。我辛辛苦苦赚钱，养活身在异乡的她们，累死了也没人晓得，悲惨啊悲惨！”
“活该。”老妈责道，“谁叫你自寻烦恼娶两个女人，累死直接埋去山上，一了百了。”
我无耻地道：“那是你儿子有魅力。”
“我呸！”老妈凶巴巴地道：“小王八蛋，明明是你祸害人家，现在还说风凉话。我发现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恬不知耻都无法形容你的无耻了。”
老爸终于听不下去了，板着脸教训老妈：“老太婆，大过节的你少数几句行不？这么大声嚷嚷，被邻居听见那可怎么办？你啊，能淡定一点吗？儿孙自有儿孙福，操什么散心。
“就你这个老东西会做好人。”老妈听了老爸的说辞，火气更旺，全撒在可怜的老爸身上。“从小到大，你对他们不管不问，放任自流。你儿子变成这个样，你这个做爹的要负全责。”
小妹啃着鸭腿嘻嘻一笑，对我说道：“哥，老妈过惯了苦日子，逢年过节，就要忆苦思甜，对我们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所以嘛！你要拿出点态度来，认真反思，虚心接受。”
我对小妹竖起了大拇指，赞道：“说得精辟，哥甚是敬佩。来，咱们兄妹俩干一杯，以纪念老妈的中秋节讲话。”我端起酒杯和小妹碰杯喝光。老妈见我们根本不把她当回事，气得脸色铁青，老爸则暗自发笑。
老妈道：“你们两个小王八想造反啊！”
我和小妹不约而同地道：“不敢，绝对不敢。我们虽有贼心，却无贼胆。在这个家，你永远是老大，你的权威无人敢挑战。”
老妈把矛头指向了小妹，指着她道：“你这个小丫头更是无法无天，你哥好歹娶了老婆。你呢！换男朋友就跟换衣服似的，三天两头换人，女孩子家怎么如此不自重，太不像话了。”
小妹放下鸭腿，正经地道：“妈，你不是说女孩子嫁人一定要慎重再慎重。我牢记你老人家的教导，好中求好，精益求精，一定要找个令你满意的女婿回来。你既不满意我这法子，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算啰，你千万可别怨我。”
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老爸也跟着笑。老妈被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个丫头诚心想气死我是吧！我……我……。你比你哥更不像话百倍，千倍，气死我了……。”
老妈捂着胸口，脸色阴沉的能扭出水来。老爸劝道：“老太婆，儿孙自有儿孙福，叫你别操心你愣是不听，现在后悔了吧！我们俩好好过活便了，孩子的事孩子自己会操心，好容易把人家盼来，你还做了一桌子菜。在这合家团聚的日子里，别教训他们了。
老妈抬头冷望老爸不言不语，老爸赶紧闭嘴低头喝酒。我向小妹使眼色，示意她去安慰老妈。小妹会意，过去挽住老妈的手道：“妈，你别生气。你的教训我会铭记在心，定会找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嫁了，让你早日抱上孙子，以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了我们呕心沥血，不辞辛劳，我为你而骄傲。哥，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我端起酒品口，煞有介事地道：“妈知识渊博，视野宽广，厚德载物。在她老人的教育熏陶之下，我们才有今日的成就。来，我们兄妹一起给妈敬酒，祝愿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老妈听了我们的谄媚之言，脸上阴云慢慢消失，终于绽开了笑容。老妈责怪道：“两个小王八蛋，想让我跳楼啊！”
老爸重重放下酒杯，生气地道：“别张嘴闭嘴王八，骂人不带脏字。他们成了王八，我算什么东西。”
老妈扑哧笑了，想想望着老爸，极为认真地道：“老头子，真被你说对了，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老爸说呷口酒，淡淡地感叹道：“老太婆，咱们的孩子多孝顺，你就知足长乐吧！再看看我们的同龄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到了这把岁数却无人赡养，踢来踢去就跟皮球似的，真叫人心酸哪！”
“我们书香门第之家，焉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老妈很是得瑟地望着老爸，进而论述道，“正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不管，有人就要离心离德，那家也就散了。”
老爸深以为然，重重点头，眯眼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们。我和小妹面面相觊，皆感是冷汗淋漓，若老爸加入老妈的序列，悲惨的日子正式拉来序幕。我凝眸沉思，暗想当务之急还得看孩子，他们一出生老爸老妈的兴趣必然转移，我们才能逃出生天，彻底解脱。
老爸迷恋地吞吐烟雾，一脸陶醉之色，又瞅瞅手里的烟卷赞道：“好烟，极品好烟。”
“马马虎虎，勉强吧！”我平静地道。
老爸虎目亮光大盛，不无担心地道：“孩子，你收人家的东西，不会犯错吧！”
“当然是违法纪律，不过钱我都退了，东西嘛留下转送给人家。”我正色回答老爸的问题，老爸听后微微颌首，目光却充满了不信任之色。他这般不信任我么？我有些失落，忍着悲伤道：“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大概没事。身处于圈子中，你若不受人家的东西，会触动暗藏的行为规则。无视规则的人，结局就是离开。爸，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心雪亮，你就放心好了。这年月，若还靠收受贿赂发财，那也别在里面混了。”
老爸对我行为表示肯定，红光满面地道：“你能这般想，真的长大了。孩子，平安是福，钱多人亡，取之何意？”
我嘿嘿傻笑，抬眼望着他道：“爸，我早是亿万富豪，犯不着贪污受贿。”
“什么？”老妈手中的碗筷差点坠地，睁大震惊的眼睛，喃喃地道：“你，你何时这么有钱？”老爸的嘴巴都能放下一个鸡蛋了，浑身不停地抖动。小妹同样瞪着我，一脸的不相信。
鸟儿遗产的事我从未对家人说过，怪不得他们如此震惊。我痛彻心扉地道：“鸟儿走之前，把个人名下的全部财产转移至我的名下，她的股权加上置够的房产，市值二十亿以上。”
“二，二十多亿。”老妈的下巴掉在了地上，慌忙不迭四处寻找。她轻抚受伤的心脏，喃喃自语道：“这个傻丫头，命都没有了，钱要来又有何用？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她用雪白的围巾抹泪，眼睛红得就像樱桃，其内心深处，鸟儿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然而缘分已尽，说来徒添伤感，却了无意义。我端起酒杯干了，觉得浑身都在燃烧，斟满欲喝。小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劝道：“哥，少喝些，你就快当爹了。”
我放下酒杯怅然而叹，悲戚涌来，人若无心。鸟儿那似笑非笑，似蹙非蹙的娇憨模样犹在眼前，然而她的确死了，永远活不过来了。
老妈惘然望着天边的圆月，神情悲戚，面无血色。老爸叹息道：“孩子，今天乃是传统中秋佳节，你该去看望叶大伟。鸟儿是不在了，可他仍是你的岳父。其实，最痛苦之人莫过于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女，人生之大不幸啊！”
“爸，我去过了。”我郁闷地道，老爸颌首。
记忆之门慢慢开启，中秋节的前一天，我携带礼品硬着头皮去省城看望叶大伟。一路惴惴，心脏仿欲从胸腔里跳出来，若他得知那事，我便是自投罗网，直接去送死。然而，我有不能不去，只得抱着侥幸，前去看看虚实。想到廖云，浑身鸡皮疙瘩，心若冰封，他轻轻一击便会寸寸碎裂。结局显示，我的做贼心虚实在好笑，见面之后波澜不兴。廖云保持一贯的冷漠，根本不正眼看我。叶大伟瞅瞅我送的腕表，淡淡地道：“孩子，以后别送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岁数大了，出门颇不安全。”
廖云冷冷地道：“人家一番心意，你拿着便了，干吗这么多废话。”
她抢白令叶大伟哑口无语，便转移了话题，询问我的新工作。我据实而告，叶大伟偶尔插上一两句。廖低头修指甲，一副漠然的神色。我别扭地吃了晚饭，告辞离开了。
出了秋山大公馆，躁乱的心恢复宁静。幸好廖云还算正常，没疯得不着边际，祥林嫂似的指摘我的不是。至于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放到后面慢慢解决吧！到了省军区，漫步去了那幢小楼，慕容海的精神比上次好了不少，人开朗了许多，对于我的到访老人异常兴奋。交谈半天，询问了我的不少事，方才慢慢正常。我告辞的时候，老人送出了老远。我望着斑驳想树荫，心好不憔悴。
最好一站是去看望水军天，他见我提着大堆礼物而来，嘴上怨恨咒骂，脸上笑意盈盈。月奴的奶奶张菊芬让我把礼物放在储物间，抱怨水军天说话不留口德，连自己的大孙子都要教训，真是老糊涂了。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话题绕不过月奴。我告诉二老月奴的近况，说承蒙表哥表姐的照顾，母子皆安好，不必过分挂念。水军天倒不在乎，张菊芬还是放心不下，问这问那？对于我的回答她还算满意，旋即停止了冗长的问话，去厨房准备晚餐。我靠近水军天，压低声音道：“爷爷，我有件好东西送你，你看了肯定喜欢。”
水军天老眼发亮，问道：“什么好东西？拿来我瞅瞅。”
我指指楼上道：“去上面吧！这玩意儿见不得光。”
“这么神秘？还非得上去欣赏。”水天军老脸僵硬，眯眼笑道，“你小子不是个好人，吊我老人家的胃口，胆子太大了。”
我急了，低语道：“爷爷，这东西真不能见光。”
“真的。”水军天兴奋地道，“废话这么多，还不上楼。”
进入书房我关门上锁，他见我小心谨慎的样子，兴致愈发大增，不断催促拿出来。我掏出包裹递给上，水军天拆了红布看见乌黑锃亮的手枪，面色有些古怪，我心一紧，暗道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水军天把玩一番，娴熟地退出弹夹，看看并无子弹重新上膛，打开保险拉枪栓，单手握枪瞄准远处扣动扳机，手枪清脆地响了几声。
“好枪啊！”水军天赞道，“柯尔特M1911型手枪，7。62口径，美国制造。当年我从国民党的军官身上缴获过一支，可惜上缴了。”
见他喜欢，我得瑟起来，兴奋地道：“我上网查过了，这是改进型M1911A1型，射击精度比M1911还精准。”
水军天老脸一拉，严肃地问道：“混账小子，你从哪里搞来的？私藏枪支，这可是重罪，你胆子也忒大了些。说，枪哪里来的。”
我下意识地摸摸鼻子，这好像成了我编撰故事前的习惯。我认真不容置疑地道：“朋友赠送的，据他说此枪本是他好友的藏品，让他暂时保管。无巧不成书，他那朋友突遭车祸而亡，这枪便成了无主之物。他觉得放在家里不妥当，本欲上缴给公安局，见我喜欢便转送给我。俗话说得好，宝剑赠英雄，我觉得还是爷爷收藏比较合适。”
我添油加醋，口沫横飞，把故事编得尽善尽美。水军天听罢，重重敲了我的脑壳。我哎哟叫唤，怔怔望着他。水军天把玩着手中的枪，感慨道：“枪乃杀人之凶器。抗美援朝结束之后，我发誓此生不再碰枪，没想到被你这小兔崽子破了戒。”
我望着老人，敬重而又庄重地道：“爷爷，枪是不是凶器，那得看使用他之人。如果落在没有贪欲之念之人的手里，枪便不是凶器；如果落在内心充满邪欲之人的手里，枪便是凶器。其实啊!枪仅是武器罢了，真正的凶器乃是人心。”
水军天嘿嘿发笑，瞪着老眼望我而道：“这话说得有水平。不错，真正杀人的非刀非枪，而是人心。你小子眼界挺高，心眼却不坏。既然孝敬我，那我就勉为其难笑纳了。不过，今后别拿这些东西回来，我虽然喜欢，但违法乱纪的事可不能做。何况，眼瞅着这家伙，我自然会想起当年牺牲的战友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讪讪而道。
剩下的时间，我们在书房海阔天空地聊天。水军天跟我讲述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我听得暗暗心惊，汗毛倒立。历史光鲜亮丽，无数的普通人为了理想浴血奋战，埋尸荒野，终于创立了新的秩序。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新秩序因某些人的一己私利而倒退，成为更加恐怖的存在。从此，正义被践踏，真理被毁灭，灵魂被焚烧，无辜者悄然死去。行凶者巍然屹立，继续阐述伟大的理想。
忆苦思甜完结，水天军许久不言。他的目光穿过房子，穿过城市，停留于苍茫的大地之上。封冻的土地之下，死去的战友坐化成枯骨，那千古不变的寒风卷走了所有的一切。水军天回眸望我，无限感慨地道：“孩子，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并非杀人，而是被别人的理想禁锢了自己的理想。我希望你们不要再走我的老路，故而鼓励你们去外面闯荡。人，唯有保持自己的本心，才不会被外物所异化。”
老人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庞大，在没彻底理解的前提下，我只能懵懂地点头。水天军见我发愣，嘴角抹过嘲讽的意味，小心在意将枪收拾藏好，背着手喊上我下楼吃饭。用餐出去散步，倾听遥远的故事，总能孤光自照，受益匪浅。我没有回月亮山，那里的月亮或许真比别处的大。鸟儿早已香消玉殒，月亮再大也是枉然。凌晨的时分，我电话给月奴，说自己谛听他爷爷一晚的教诲，真是受益无穷，拨云见雾。月奴娇笑着啐道：“你们物以类聚，臭味相投，当然是唧唧歪歪，让人腻歪。我远在异国他乡，心若止水，不染尘埃。你们继续笑望人生，我可要继续入梦了。”
我喊道：“天不是亮了吗？”
月奴啐道：“孩子的世界是黑色的，你会不会当爹。”
“我错了，我挂，你睡。”我念叨着，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月奴清楚的笑声恰似窗外的雨帘，若有若无，淡淡逝去。回忆，构成人生故事的重要一节。你活着，你思维着，你也在回忆中慢慢死去。若你是一个伟大的人，那别人就会回忆你的故事，然后还是死去。
